“当年，你一意孤行，不问是非，执意判琅琊王叔谋逆，下令将其斩首，可曾想过有今日孤寡之光景？”萧瑟冷冷说道。
“楚河！够了！你闹够了没有？！”兰月侯佯怒呵斥道，“今日什么日子！你要这般伤害你父皇的感情。”
“咳。”明德帝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重重地拍了一下面前堆满山珍海味的龙案，道，“你让他说！让他说！”
“该说的，五年前我在太安殿上已经说得够清楚了。”萧瑟道，“还请陛下，还琅琊王叔一个清白。”
“哈哈哈哈。”明德帝放声大笑，笑中夹杂着些许悲恸与无奈，像是在对胞弟的思念，又像是觉得自己悲哀。
“朕说了，自己能做主的事，才算数。”明德帝道。
搂住叶若依的小雷爷都听得一脸懵逼的，这皇帝讲话都不讲逻辑的吗？东一句西一句的。和上下文也不搭。
习惯了伴君如伴虎的萧瑟和兰月侯却面色如常。
帝王心术，犹如猜谜，皇帝是出谜语的人，而他们便是猜谜语的人。
“你年少之时，说要学你琅琊王叔，做自己的选择，仗剑江湖。”明德帝微微咳嗽道，“可如今呢？还不是一样要乖乖回到天启城，回到朕的面前。”
“你的选择，作数了吗？”明德问道。
“朕且问你，你知道明德十六年之前，北离上下需要养的皇族王室，一年需要支出多少钱银吗？”明德帝又提出一个没由来的问题。
“萧瑟，这是什么意思？”小雷爷小声问道，见萧瑟不理会，他又转头问之前一直操控舞台上孤虚之阵的唐莲，“大师兄？”
两边都得不到回应，怀中的温香软玉提醒道：“雷公子，这时候不应打扰他们对答的思路。”
小雷爷正想出声，转念一想连忙点了点头。
“草民不知，陛下何意？”萧瑟开始正视了这身居高处，一样身处高位的父亲。
“哈哈。”明德帝笑了两声，“这庙堂之上，若是人人都同你一般，去学你仗剑天涯，逍遥江湖，江湖臃肿，庙堂羸弱，要单凭朕一人来当这独木支撑北离的九州万方？”
“单拿一藩王，按照规制每年需供给禄米皇粮五万石，宝钞近三万贯，用于御制蟒袍吉服的锦缎丝绸更是多达五百匹，遑论四季常服所需之绢纱罗布。”明德帝有些唏嘘道，“北离开朝以来，武圣太祖礼仪传世，秉承儒家圣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传位至今到朕的手中，萧氏皇族宗亲分封到北离各地，亲王郡王遍布天下，各地藩王还有私养府兵者，这些人吃马嚼你可曾看在眼里？”
“尽管我煌煌北离地大物博，可一位藩王一年所耗国帑就需如此之巨，那么多宗亲呢，耗费国帑，又是多少？还有哪些个历朝历代流传至今的世家贵族，耗费又是多少？你可算过？”明德帝说完急剧咳嗽。
“皇兄！”兰月侯关切询问，却被明德帝摆手挥退。
“还有田土赋税，盐铁课税，拨款工部的运河堤坝。若是真查起来，他们会为了自己，奋不顾身将贪墨之实往朕身上牵扯，往皇族身上牵扯。”明德帝冷声说道，“以至于弹劾他们，便成了亵渎了朕，便成了诽谤朝廷。”
“朕知道你随若风军塾治学，但也曾在上书房中启蒙过，可有听过当中大学士教育：治大国如烹小鲜？”明德帝问道，“皇帝又如何？不过是一介烹饪膳厨，北离天下的大管家，民间还有一句话：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
“若是换作你来，在朕这个位置，传到耳中处处都是悦耳的进言，看在眼里人人都是忠臣良将，被各种集团孤立至此。可国库一天天一年年的入不敷出直至空虚，财政赤字，无以为继。你当如何分辨良莠，如何治国理政？”明德帝如孩童一般，发出“倘若你”的疑问。
这些皇室宗亲，宫中宦官，各级官员。有多少不是打着为了皇上，而私下里肆意侵占百姓田庄，使得民可耕之地难以养活自身，何况纳粮乎。
萧瑟不是不明白，他天资聪颖，熟读通读各种史书记载，《讽齐王纳谏》中，邹忌也提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怕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帝王身居高位，可决定人之生死，国之命运，世上不是没有敢触逆鳞的臣子，不过敢于进谏的直臣少之又少，美言在朝堂上是大势所趋。
萧瑟被问及如此，如同被明德帝考校了一番，只能冷冷说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呵。”明德帝轻蔑一笑，“是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多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所以你身为朕的儿子，朕纵容你，甚至可以选择去那江湖，去那草莽间。”
小雷爷此刻已经被这副场景吓得瑟瑟发抖，他从来都没感觉，文字对话会有那么大的能量。
对峙中的二人，气质犹如凝结出实质了一般，头顶上盘踞了一条巨大臃肿的苍迈老龙，一片鳞片外翻，正在虎视眈眈自己身旁这条虽小了不知几十倍，却生意盎然，一步不让的黄龙。
宇宙气象万千，在小雷爷眼中仿佛都包含进入了这未央宫内，模糊禁忌的危险，又是如此迷人，这种危险不同于在仙岛上那种竟然绝望的，这是一种人类与生俱来，对权力认知后如同服下春药一般的，对膨胀起来的欲望道德上的反对，却又隐隐约约想去窥探。
小雷爷下意识将怀中的叶若依护得更紧。
“你可以被纵容，但你琅琊王叔不行！他是琅琊王！北离大都护！”明德帝伴着急着咳嗽，“有责任担负这天下之事！”
“你以为，朕愿意杀自己的弟弟吗？”明德帝咆哮，盘踞在头顶的巨龙张开巨口呼啸，“你皇叔！驳斥朕的十二宗法案，让皇亲国戚们看到的是琅琊王在带头反抗朕削减他们的用度。就是为了就是让朕有借口，为了让朕能找到一个王爷来亲自杀给天下人看。”
“什么？！”萧瑟听到明德帝如此说，往后踉跄了一下，雷无桀模糊地看到，护在他身左右的黄龙气势被那头顶巨龙咆哮而萎靡了，如鸵鸟埋头沙中将自身盘起来。
“不！不！这不可能！！”萧瑟有些慌乱，叶若依看出来了，他的头绪与节奏被明德帝一言“都是你皇叔的设计”给打乱。
“是你骗我！”萧瑟再次挺直身板，黄龙担抬，重新昂起头颅与顶上巨龙对视，“你在骗我？！若是皇叔所为！他为何会不告知我！”
“因为你是他教出来的。”明德帝嗤笑讥讽了一句，“既然你是他教出来的，他如何不能洞悉你的弱点？以至于他能推断出你的每一步动作，若是告知你，需要用他的命来设局，你会首肯答应吗？自然不会答应，从而会奔入朝堂咆哮太安。给朕提供第二个削王爵的机会。”
“这。。。琅琊王叔，也是在你的计划之中吗？”萧瑟好像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站着说道。
“你不过一个气头上的孩童。”明德帝说道，“怎知天下大事，要削减皇室宗亲，世家贵族的用度。从来都不会是和平解决，向来都是人头滚滚。”
“所以你皇叔与朕，就演了一出戏给天下人看。”明德帝萎靡了下来，那如同实质一般的臃肿巨龙气象也染上了哀思。
“让天下人知道，朕是真的敢杀人，舍得杀人，舍得从自己弟弟先下手！”明德帝悲哀中带上了一丝狠厉，“削减用度，从自己胞弟开始削起，命都削没了。”
“他们就是这样，有一人当出头鸟。”明德帝改变了措辞，换上了农家土语都能听懂的说法，“他们就等着出头鸟去闹，事情闹得大，朕处理起来需要考虑法不责众，这事儿也就过去了他们也可以享受出头鸟带来的胜利果实。若是出头鸟没成，也有没参与其中的借口，可以把自己摘出去，置身事外。”
“人心，都是这样。”明德帝道，“不过他们这次没想到的是这出头鸟与朕是一伙的，可以舍弃出的这颗头颅，可以杀鸡给猴看。朕敢杀自己的亲弟弟，敢褫自己亲儿子的爵。所以才有了之后，我派十二到各地藩王处削减俸禄职位，才得以减轻这些蠹虫的罪孽，让百姓得以几年喘息。”
“朕要让天下的皇宫贵族知道，有朕在的一天，头上就会悬着一把不知道何时就刺下来的剑”明德帝说完这一番话，好似舒服通畅了许多，“你皇叔抬我登上帝位宝座，又以一颗头颅逼我做这些得罪贵胄，让利于民的事。朕自忖并非什么神帝明君，你皇叔付出了一条性命，那就苦一苦这些个贵族，骂名朕来担。”
“而你，朕的好儿子。”明德帝道，“拜入雪月城，得以潇洒江湖，因为教导你的人告诉过你，身处江湖必须要有背景替你兜底。可在朕的这个位置上，孤家寡人！上不再有人，下是黎民百姓，谁人又可以为朕兜底？！”
萧瑟大惊，自己在江湖上的每一步，明德帝都如此洞悉，便想到了青城山之时道剑仙怒斥自己的那句“你爹一个不小心，天下不知多少人的爹就得要饭了。”
定了定神，朗声回答道：“你贵为天子，便注定了你是不能出错的，要是搞得国库亏空，让底下的人肆意挥霍。重压之下群臣力争，只会弄得底下的人造反！”
“去岁到今年，临安府水灾，西北响马为患，刚开春中州便旱，而入夏便可预测东南两路蝗已有苗头。”明德帝虚弱说道，“朕的好儿子，永安王萧楚河，却打算在这未央宫中问罪于天子，白虎关外还有那位小琅琊王的二十万琅琊军等着入天启城跟朕讨回他父亲的一个公道。”
“皇兄！”兰月侯同样大惊，自己自认为瞒住了明德帝不告知他关外之事，没想到明德帝却早已得知。
“水灾之下临安府九县田地淹毁之时，后又有皇族贵戚私下的桑户，朝堂之上各个贵族大臣的幕僚，都在等着压价，以粮食换灾民手中土地。”明德帝艰难地闭上眼睛，“朕闻上古，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也，萧瑟，你在雪月城的时候算盘打的那么好，打得清这笔账吗？你当如何去理清楚这笔账？”
明德帝顺他的意，称呼其为雪月城萧瑟。
而如今的萧瑟已然是微微颤抖，额上渗出汗珠：“在其位谋其政！如今既然你没有能力解决这些问题，那你又有何见面坐在这个位置上！”
“你跟你皇叔一样意气风发。”明德帝轻蔑中有些许欣慰，“可是，你皇叔眼中不止有江湖，还有天下！何谓天下，民水君舟！有水才能灌济江湖。天下英雄，你琅琊王叔皆引入萧氏皇族之毂。”
“你有诗文才情，也懂杀伐武功。可这些只配让你纵情山水，沉浮草莽，你不如你王叔，找不到他的高度，看不到他的格局。你埋怨朕几年前赐死你王叔的决定，可你又是否知道，这也是你王叔的决定？”
“土地兼并，乃王朝蠹虫所导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王朝最大的蚁群，实萧氏所出。倾国力，养国君。朕，萧若瑾，便是最大的蠹虫！”明德帝将自己说成是北离最大的蠹虫，同样，他的兄弟儿子们也逃离不了这个“蠹虫”的范围。
“诚然，你萧楚河可以大言不惭地举着琅琊王的旗杆为你王叔问一句朕配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那你又敢不敢替北离天下，问一句朕配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明德帝喘着气问道。
头顶盘旋的臃肿巨龙，也在粗糙地呼吸起伏，牵扯着在场所有人的命运。
“萧瑟。”被小雷爷护在怀中，替萧瑟献舞的叶若依喃喃问道，“要是陛下所言非虚，你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