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怪力乱神。”谢君豪不屑地听着衍圣公说的先祖有灵,呵呵一笑道,“因为怪力乱神受不起子他的言出法随,直呼其名怪力乱神便会灰飞烟灭。而如今到你却侈谈先祖有灵,不怕老夫子夜里找你秉烛夜谈?”
孔鸿续仍旧一脸正气,丝毫不为谢大的言语所动:“正义与否,自有后人评说。”
“你心中有愧,何来正义,难道你就不怕怪力乱神通过你的声音寻你而来?!”谢大因为有他这位至圣先师的后人在,作为儒家弟子无出手,故而怒了,忘了衍圣公也是修行浩然正气。
“抱歉。”一句突兀插入其中的话语,“孔愚见太师府大门敞开,无人把守,便自行进来了。”
谢君豪与谢宣回头一看,那宽目隆额,身长八尺的魁梧大汉背着那与他身材不符的书笈,身边还自主悬空挂着一把朴素厚重玄色的剑。
“孔愚。”谢宣倒是有些好奇地看着来人,模样改变不大,依旧是那般粗犷,但是神色疲惫,仿佛长途跋涉,身上隐约有被处理过的伤口。
“谢大先生,谢师。”孔愚对着二人行礼,之后面向董祝,“太师。”
“鲁地与天启相距千里,你怎么出来了?”孔鸿续儒雅的眉头微微皱起。
“大伯,很惊讶吗?”孔愚平静说道,“路上碰到了一个屠姓富贾,捎了我一段。”
“看来,你这回去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有些波折啊。”谢君豪调笑道。
“孔愚年轻气盛,以为沉疴易除,让谢大先生见笑了。”孔愚说道,“还是读书太少。”
“孔贤弟。”董祝有些疑惑地看着那把悬浮在孔愚身边,不认为自己是剑的剑,“那可是,圣人佩剑?湛卢剑!?”
孔鸿续点了点头。
“湛卢剑认可了他?”董祝老脸上出现了一丝慌乱。
“有为兄莫慌,孔家嫡子才可被封衍圣公。”孔鸿续安慰道,“剑,器物耳。”
却不料孔愚摇头接话说道:“鸿续大伯,何谓衍圣公?”
随后自问自答道:“衍教圣人之言,而化之。怎么到了你这里,只剩下繁衍生息!”
“孔愚?”谢宣不解问道。
“此次孔愚归故里,发现了一个要紧的问题。”孔愚说道,“孔家一直都持有为圣人经典批经注典的权威,孔愚已经多年不曾阅读这般基础的书籍。”
“可此番回家闲来无事,翻阅却是看到,批注之文,仍比原文还要佶屈聱牙,晦涩难懂。这可以称为注释乎?”孔愚愤愤然说道,“购买此番书籍的孩童如何读得懂!”
“典亦择人,圣人之言,凭什么就该被人随意读懂。”孔鸿续平静说道。
“大错特错!”孔愚像是遭受到了什么不公的对待,痛苦说道,“你也知道,先圣祖因材施教!先圣祖也有宏愿,有教无类!”
“而大伯父你,却在这基础文章上做手脚,使得天下学子读之诵之难懂故而产生歧义。”孔愚说道,“为的就是让真正的含义只在各世家中流传,为自己家族垒起高大难攀的防护墙。”
“前人艰难为天下寒门学子开启的上升通道,而如今却被设上如此荆棘。”孔愚怒火涌动,“几近关闭。”
“很多先贤,初衷很好,不惜以死为后世走出一条新路,但是可惜后人未必会因此而感激涕零。”孔鸿续摇头说道,“脚下可走的道路越多,反而越去想着取巧,当初百家争鸣,民智大开,于是道家圣人的无为而治,彻底沦为空谈。”
“可见一个人一种想法,想得太多,未必是好事。”衍圣公教育晚辈一般说道,“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是百家无用吗?并非如此。”
“况且,天意昭昭,适者生存,不适者便被抛弃消亡。”孔鸿续说道,“历史洪流之下,消亡了多少流派,唯我孔家岿然不动,靠的就是这中庸之道。”
“孔愚遍观史书,思想被扼杀,多的是阻碍了历史的发展。”孔愚摇头说道,“读史以明志,读书越多,方发觉知道的越多,未知的就更多。”
“若是人族社会,也讲究弱肉强食适者生存那一套,为何先圣祖为天地立下的规矩有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而不是提倡见面便斗个你死我活?只有人人相互敬爱,人族才会持续不断地发展!个个都以猛兽之行,勾心斗角,那人与那兽还有什么区别?还需要什么规矩礼义廉耻?”
“读书本该是破除阶级!你却将书读成了阶级!你与先圣祖的理论背道而驰!”孔愚大声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伯你若是设身处地想想,别人成就了之后,也这般制约你上升通道,你可答应?”
“教导百姓向善,自己却曲解先圣祖的意思,憋着劲使坏,形成锁喉之势!”孔愚一语道破如今发展成了儒家锁喉。
明德帝背离祖法,是为了时代的进步。孔愚恪守祖法同样是为了时代的进步。
随后,孔愚便对董祝行礼说道:“太师,学生与自家伯父意见产生了分歧,需要带他离开此地,好好讨论一番。太师应该不会介意吧。”
“这!”董祝面色难看,面向衍圣公,“孔贤弟。。。。”
孔愚不由分说,对着身边悬浮的湛卢剑行之一礼,湛卢剑人性化地将剑首沉浮,如同人类点了点头,像是在首肯。
之后便一剑飞向孔鸿续,指他面前。
孔鸿续无奈,只能照样对着湛卢剑行礼,湛卢剑掉头,飞出了一段距离,怕是孔鸿续不跟上一般,回头“看了一眼”。
衍圣公在后面乖乖如同跟随母鸭的崽鸭一般。
“孔愚。”董祝看着被湛卢剑带离的孔鸿续问道,“你出现在这里,也是陛下设计好的吗?”
“陛下?”孔愚有些疑惑,摇了摇头,说道,“太师多虑了,孔愚接触不到陛下。”
董祝苦笑一声:“知道了,你们且去吧。”
孔愚点了点头,与飞悬的湛卢以及衍圣公离开了太师府。
“狗屁圣人。”等到孔鸿续离开之后,谢大厌恶地说了一句,随后向前一步。
离天探出一掌,谢君豪以始足挑下:“你兄离火,早在二十年前就成了黔东城百里家的护卫,算上来,也是我等前辈。可是谁会想到鼎鼎有名的杀人王也成了太师府的护卫。”
谢君豪似乎并不是很惧这位杀人王,依旧和他拉家常地说道:“你们兄弟二人,也算殊途同归。”
离天招式频出,被谢君豪一一化解:“我记得你成名的是刀。”
离天不多说话,招式大开大合,旨在杀人,不在乎受伤。
“咻。”一声箭响,一支白杨木的箭矢直扑谢宣门面,被他三寸人间挡住,跌落在周身三寸之外。
“够了!”董太师一声怒吼,离天与谢君豪纷纷停下。
“董代屏,你是不是也要一箭杀了我!”董祝怒声说道。
一个人手持一张巨弓,一跛一跛地走出来。
跛一足,眇一目。是那位因身体残疾而不得入朝,却屡屡为太师拿定主意的小太师董西阁。
“爹!人家都侮辱上门来了!”董西阁一样怒道,“谁不知道,这北离天下是我们董家担着?!为他们萧氏皇族遮风挡雨!”
“想我三朝侍君,不料却是得到这样的结局。”太师有种狡兔死,走狗烹的感慨。
明德帝与老赵夜半虚前席的时候说过的长江黄河论,贤时便用,不贤便黜当也是如此。
“被调南下扛南诀的戚承辉部,已经三个月发不出粮饷。”谢宣沉声说道,“老太师,这其中是否有你的手笔。”
“谢宣。”董祝苦笑道,“戚承辉乃符守祺部下,老夫门生故吏遍布天下,陛下为了扳倒我,会没有考虑到老夫这个东南巨擘的学生?你以为老夫与之反目,故意克扣而不批军饷?”
“符守祺,已经和老夫断了许久的来往。”董祝说道,“发不出钱饷,实在是朝廷没钱了,国库亏空了。”
北离南境,拒马关。
营帐内戚承辉来回踱步。
“戚将军。”余理掀开营帐步入,“在下见你深夜营中还亮着灯,还不睡。”
“南诀仍在步步推进,我派出去探路的兵到现在还没回来。”见是在新安江上救过自己的余理,戚承辉也不隐瞒地说了出来,“如今我部与南诀先头部队打了一场,伤员无数,退守拒马关缺粮缺药。。。”
三四个月不发军饷,其他地方早就哗变了,戚承辉麾下,依旧相信戚总兵,可他戚承辉怎么睡得着。
“余理可以去为将军打探军情。”余理忽然说道。
“不行!”戚承辉停下脚步,“保家卫国,乃是军人天职。我北离的军人还未死绝,就轮不到你们这种江湖百姓上场。”
“余理也是北离人!”余理说道,“同样可以为北离出一份力。”
尽管这个北离人潜入过皇宫,被明德帝判为“无君无父,弃国弃家。”
“不行便是不行!”戚承辉生硬地拒绝了这个半边脸是块修罗面具,双臂病态发绿的少年。
“呵呵。”被戚承辉拒绝后的余理沉默了片刻,突然大笑。
“为何发笑?”戚承辉疑惑问道。
“戚将军和我都忘了。”余理笑完了说道,“余理本就是江湖人士,不受戚将军的军规所制约。”
“余理!你!”戚承辉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就要拉住余理,可不曾想以余理的修为他竟然是碰不到余理的一片衣角。
余理翻身出了戚承辉的营帐:“戚将军在此等在下的消息!”
接着他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明德二十三年,四月十七日。
继之前皇帝变革祖法,增兵南北御敌之后,又出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情。
太师董祝上书奏明德,告知自己年迈体衰,故乞骸骨,还庐州。
明德帝准奏。
抄赤王府,得黄金一万余两,白银二百八十万两,珊瑚玛瑙,珍珠玉石,古玩字画更是不计其数,皆折现为钱银充入国库。
钦天监。
“没想到董祝一生,最后还是一个告老还乡。”观象授时牌匾下,与赵李夫妇对坐,不复红润显得有些瘦削的齐国师端起茶感叹道。
同样历经三朝,齐国师难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告老还乡,对你们这些老头子来说,不是挺好的结局了吗。”凭老赵剑仙对史书的阅读得出来的浅薄认知,随即又问道,“怎么突然就告老还乡了呢?”
国师吹了吹茶水上的热气,说道:“董太师有些事手伸得太长,因为太师一脉太过庞大,在变革祖法之时太师还生出了别的心思,陛下动了倒董的心。董太师与兰月侯共同监国许久,彼此如此熟悉。陛下觉得若是新帝继位,兰月侯会被太师所控制。所以要出手将此刺拔除。”
“玉真,可还有什么不解?”齐国师很是得意,终于能以长辈的身份来教导这青城山百年以来的道法第一,剑法第一。
赵玉真点了点头,但是赵御贞却问道:“齐老头,你说你都这种境界了,应该早就不惧冷热了吧,怎么喝口热茶还要吹吹。”
“你!”齐国师无语,“仪式感!仪式感你懂不懂!就算你赵玉真无垢道体,出恭之后也一样要擦!仪式感!”
“齐老头,打住。”老赵剑仙说道,“算起来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上过厕所了。”
一旁戴着面具的仙女,完全受不了这老年与中年的道德高人在谈这些低俗的五谷轮回的问题。
太师府。
“慢点,慢点。”离天在指挥下人将细软收拾好。
今日太师告老还乡,太师府上竟然只是家丁奴仆们在干得热火朝天。竟无一官员来相送。
或许是天启的官员个个都是人精,如同老国师一般嗅觉灵敏,嗅到了其中“倒董”的味道,故而皆不敢前来,以示撇清关系。
这便是天启,生动地为为天下展示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人走茶凉。
门生故吏遍天下的董太师,也许也想不到自己有这么一天。
他坐在门槛上,看着下人如同蚂蚁一般在他面前勤劳。
“太师,请上车了。”离天对他说道,“这会儿日头要出来了,毒辣得很。”
董祝抬头看了看跟了自己许久的杀人王,有些为难地说道:“离天啊,我已经不是太师了,以后你喊我老爷吧。”
“是,老爷。”离天伸出手,董祝便由他搀扶起,往车上走去。
“太师。太师!”大监瑾宣的声音传来。
“大监?”离天寻声望去,看到下马的隐于宫中的宰相。
“老夫已经告老还乡了。”董祝乐呵呵地说道,“大监此次前来是为老夫送行的?”
“以后太师便无忧无虑,做个富家翁了。”瑾宣站在此处,便是表明来意,是皇帝派他而来,他笑呵呵地说道。
“老夫也不必操心那么多了。”董祝说道,庐州二十八万亩田产,足够董祝今后富裕的生活,况且还有从天启带回去的金银细软。
由隐宰相送代宰相,天启城不少人都看见了,这是明德帝在保留了最后的君臣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