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父的花园是一片无法用语言来准确描述的地方,至少对泰丰斯来说是如此。
死亡守卫此刻正处于一种特别的状态中。他脚下厚重的菌毯内蔓延着的数千种疾病正在缓慢地流动,天空中有一片深黄色的迷雾,正随着他的凝视而缓慢变换,空气中有骨癌的味道,他闻得到,他喜欢。
他来这里的次数不多,每一次都会被这里的美所激发心中的情绪。谁能不被慈父的花园所震撼呢?再者,也不是谁都有此殊荣能够在此长居。曾几何时,涅鲁苟斯算得上是一个,只可惜它的胆大妄为让自己成了一抹风中的余烬。
“跟我来,泰丰斯。”
巴鲁在前方缓慢地移动,路上患有枯萎病的植物们纷纷向它致意,恶魔也一一回应,步伐放得很轻,像是不想打扰那些熟睡的植物。
它们病了,但却焕发了新的生机。它们正在逐渐适应死亡,适应腐烂,它们最终会成为生死循环中的一部分。巴鲁对这一点感到无与伦比的自豪——它们都是他亲手种下,慈父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它,它完成的很好,它已经开始期待慈父回来的那一天了。
它希望慈父为它骄傲。
“我的父亲在哪?”
泰丰斯从震撼中回过了神,他握紧自己的镰刀,声音像是从坟墓里传来的回音。他的问题让恶魔不快地咕哝了一声,但还是好脾气地开始向他解释。
“枯萎平原......你听过这个名字吧?你的父亲就在那里接受惩罚,慈父为他的行为很恼火。”
泰丰斯头盔下的脸因为恶魔的回答而露出了一抹冷笑。
他摇了摇头,貌似冷静的评价:“感情用事,他始终看不见混沌的潜力。他过去具有的弱点在今日仍然未被更除,我原以为慈父所降下的福会令他有所改变,但他辜负了慈父的爱。”
“别用那种语气评价你的父亲。”
巴鲁警告了一句。“慈父或许对他不满意,但不会容许你诋毁他。慈父爱着我们所有人。”
“爱是爱,恩宠是恩宠——我受着慈父的爱,也受着他的恩宠。但莫塔里安有什么?”
泰丰斯真真切切地冷笑了起来,他的行为让巴鲁无法忍受下去了。恶魔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它不会违背慈父的教导,至少在这方面不会。
它转过身,严肃地开口:“不要这样,死亡守卫。你逾越了,你正在试图争取一些你应该谨慎获取的东西。纳垢的意愿是不可知的,亦是不可预测的,你的父亲要求你去见他,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即使是在这个时刻?”
泰丰斯改变了一下自己的站姿,轻微的改变,便让气氛变得紧迫。巴鲁确信它能感知到
“慈父交给了死亡守卫一项任务,他希望我们夺取奥特拉玛,让疫病、瘟疫与堕落充斥在那片只有生机的群星之间。我的父亲不愿担起他的职责,所以只好由我来了。我做得很好,而他在这个时候想让我去见他......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巴鲁。”
不,我知道,但你不知道。
恶魔看着这个凡人,默默地在心中赞赏起了他的忠诚。在人类之中,泰丰斯是一个少有的、明悟了纳垢真正含义的人。若他是恶魔,巴鲁会很乐意和他成为真正的兄弟,但他终究只是个凡人。
“你在怀疑你的父亲试图阻拦你完成自己的任务?”
“不然呢?”
泰丰斯呼吸了一口满带疫病气味的空气,它们从他已经腐烂的鼻腔内涌入,进入已经爬满菌丝的肺部,在里欢快地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瘟疫传播者。他恨我,人尽皆知。他恨我,哪怕我将慈父的爱分享给了他也是如此。他持之以恒地憎恨着我,你们都知道,苍蝇知道,蛆虫知道,细菌知道,哪怕是寄生虫也知道......你要让我忽略这件人尽皆知的事吗?”
“那么,在你们谈话的时候,我会站在一旁。”
巴鲁严肃地保证。“我会确保你的工作与职责不受影响。”
死亡守卫轻哼了一声,沉重的如同患了肺病的晚期病人:“我感谢你,瘟疫传播者,但我怀疑他不会尊敬你的权威。”
“我们拭目以待。”
巴鲁转过身,他们开始继续行走。
他们走过一条腐臭的河流,其中有溺死之人的尸体正在浮沉,眼眶中爬满菌丝。
几个纳垢灵抓住了一具还算完整的,正在竭尽全力地试图将它往岸上拖,一只恶魔在岸边无精打采地搅拌着坩埚。巴鲁对它挥了挥手,就算打了声招呼。泰丰斯始终保持着沉默,并没有询问那个恶魔的名字。这点让巴鲁很是欣赏,心中也不免升起了一点惋惜。
但它没有停下。
它必须为涅鲁苟斯复仇。
枯萎平原很快便到了,虽然名字中带了枯萎二字,但这里的植物生长的非常茂盛,甚至能够到泰丰斯的腰部。巴鲁带他进入了深处,苍蝇们围绕了上来,像是在欢迎。
泰丰斯悄无声息地抬起右手,让一些苍蝇聚集在他手腕处暴露在外的脓肿伤口处,让它们吮吸浓汁,算是建立了一种微弱的联系。其中一只苍蝇在饱餐后轻言细语着在他耳边振动了几下翅膀,泰丰斯点了点头,苍蝇告诉他,莫塔里安就在前面。
巴鲁停下脚步:“他就在前面。”
恶魔转过身来,表情已经变得非常之严肃:“到前面来,死亡守卫。我不能在你们父子见面的时候横插一脚,必须由你和他率先对话,我才能提出在一旁旁观的要求。”
“如你所愿,瘟疫传播者。”
泰丰斯依言照做,他站到恶魔身前,拨开已经到他腰身处的植物,朝前走去。
地面的泥土温润而潮湿,却很好地托起了他的重量。天色依旧迷乱,纳垢现如今并不在花园之中,但祂的力量却仍然影响着这里。死亡守卫在步行数十步后停下了,一个身影在他面前沉默地矗立,没有因他的到来而转过身,仍然背对。
一阵风吹拂而来,其中有不少腐烂成碎屑的骸骨碎片。泰丰斯微微低下头,以平静的语气问候:“父亲。”
“泰丰斯。”
莫塔里安转过头,浑浊的眼睛中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很高兴见到你。”
“死亡之主......”巴鲁在泰丰斯身后如约开口。“我——”
“——嘘。”
如同驳斥,如同教训。巴鲁愣住了,它的本意只是做做样子,它相信莫塔里安会找个借口让它离开。但它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形,莫塔里安甚至在嘘它的时候连看都没有看它。
他终于转过身。
五彩斑斓的翅膀缓缓张开了,呼吸器的声音散发着一种阴沉的不详。泰丰斯皱起了眉,这与他想象中的情形并不一样。他提高了警惕,握紧自己的镰刀,缓缓开口:“您召唤我前来,是有什么事吗?我正在试图完成慈父交由我的工作。”
“工作?”
“是的,慈父希望我能腐化奥特拉玛五百世界——您兄弟中一个的疆域。”
“大胆的尝试。”
莫塔里安古井无波地凝视着他。“黑袍之人正在等待,难道你不知晓吗,泰丰斯?”
“我知晓,但我是纳垢的先锋。慈父已将祂的恩宠赐给了我,所以我将战无不胜。”
莫塔里安低沉地笑了起来,没有对这句话发表任何评论。他的笑声让泰丰斯愈发觉得不安,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莫塔里安。
“您为何发笑?”
“无知。”
莫塔里安丝毫没有掩饰他的不屑。“祂已经远去,甚至不在这个世界。而黑袍之人却时刻存在,难道你未曾感受到?花园的摇晃、毁灭......亚空间中的混沌汪洋因他的注视而颤抖,它们都在尖叫。”
“您的话听上去与梦呓无异。”
“你是在暗指我疯了吗,泰丰斯?”
“我没有这么说过——”
“——那就闭嘴。”
莫塔里安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他的态度终于激怒了泰丰斯,使他将自己的镰刀攥得嘎吱作响。
死亡守卫缓慢而低沉地再次开口:“您或许应该对我多一些尊重。”
“有趣。尊重,为什么?”
“因为我是慈父纳垢的先锋,我曾在祂的荣光中沐浴,我曾亲眼见过祂神圣污秽的模样。您作为祂的冠军,难道不应对我抱有一些尊重?需要我再提醒您一遍吗?我已经不再是您的一连长了,我是死亡守卫的泰丰斯,是旅行者泰丰斯,但不是您可以随意命令的人。”
“你认为我会在乎吗?”
莫塔里安的话击碎了泰丰斯一直以来潜藏起来的某些东西,他的声音猛地提高了:“你正站在慈父的花园中与我对话!”
“所以呢?”
莫塔里安开始缓慢地朝他靠近,没有握持武器,没有摆出攻击的姿态。只是行走,只是靠近。他沉重的呼吸,浑浊而病变的眼眸内没有任何能够被泰丰斯所捕捉到的东西存在。
“所以你应当敬爱你的神明!”
“我的什么?”
莫塔里安笑了起来,笑声嘶哑而沉重,像是某种东西的回音。那不是人应该发出的声音,倒像是一只压抑已久的响尾蛇正在摇动它的尾巴。
“我的什么,泰丰斯?我的神明?我不是洛嘉,我不信仰任何神。我不信仰它们,我不像你,需要找一个虚伪的依靠来证明些什么......而且,我还有理智,泰丰斯。”
莫塔里安抬起手,摘下了自己的呼吸面罩。其下的脸令人触目惊心,溃烂的脸与肉正在不断地往下掉,他的鼻子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两个空洞。莫塔里安将它扔在地上,张开双手,因为没有嘴唇而暴露在空气中的上下牙齿互相碰撞。
“谁会喜欢这样的身体?告诉我,谁会?”
“这是恩赐!”
泰丰斯高声反对:“这是慈父对你爱的证明,他让你明白痛苦的真谛!”
巴鲁在他身后发出赞同的声音。
“不,他只是使我屈服,与我父亲对我所做的事一样。我屈服了,但不会再屈服一次。”
在他说出这句话以后,泰丰斯骤然意识到了某些不对之处。他警惕地提起镰刀:“你想做什么?”
“我想让你明白一件事,泰丰斯。”
莫塔里安笑了起来。
坦白来说,一个有着如此面貌的人露出微笑是相当骇人的。泰丰斯虽然不会被那副腐烂的模样吓到,可这个人是莫塔里安。他不会承认自己对莫塔里安还有所畏惧,在他的心中,他早已凌驾其上......
然而,只有你真的和一名原体面对面,你才能意识到何谓半神,你才能明白,这个词语不是夸大的比喻。
而是货真价实的描述。
“复仇什么时候都不会晚,泰丰斯。你背叛了我,我不会忘记这件事。你辜负了我的信任,你将我的军团推入腐烂的深渊,让你的兄弟们痛不欲生。我记得他们的名字,但他们现在已经不再是他们自己了,除我以外,没人能抵抗祂的力量......而我为什么能坚持呢?我想,是因为恨吧。”
莫塔里安张开双翼,绚烂的色彩在他的翅膀上透过浑浊的光线开始了折射。泰丰斯开始不断地后退,他回头看了一眼,想寻求巴鲁的帮助,但那恶魔已经消失了,无影无踪。
被背叛的刺痛,与自己的愚蠢所造成的耻辱令他咬起了牙。
“是的,你感到了吧。”
莫塔里安继续缓慢地向前行走。“而你也清楚,这里的东西不会对你的遭遇有半点同情。你所信仰的神是个放纵的父亲,祂纵容祂的造物们,但祂还有一条底线,可我要跨过它。”
像是光,像是闪电。泰丰斯几乎只能听见某种振翅的嗡鸣声,紧接着,他便被人提到了空中。
视若珍宝的镰刀也被踹断了,他的咽喉被捏紧,呼吸不畅原本不会让他感到痛苦,但莫塔里安轻蔑的眼神却让他怒火中烧,令他几乎丧失理智。
“你——”他怒吼。“慈父会——”
“祂什么也做不了。”
死亡之主猛地发力,撤下了泰丰斯的头颅。他顽强的生命力让他还未立刻死去,从伤口中喷涌而出的不是血液,而是深褐色的污秽液体。
莫塔里安凝视着泰丰斯的头颅,轻声说道:“我跨过了祂的底线,我杀了你......这就是我的复仇,泰丰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