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儿你在做什么!?”
喻戚口中低喝道,风髻雾鬓摇曳之间散去原先的风流蕴藉,但此刻训诫得放在后头,喻戚弯下身子急忙去看顾舟寒的脸。
“顾舟寒你怎么样?”
少年温秀柔和的眉眼染上了几点墨迹,原本舒开的眉梢弯起一点弧度,琥珀色眼眸在黝黑墨点和血痕的映照下少了几分颜色。
顾舟寒有一瞬间的怔愣,很快他身上将额前的碎发随手捋在脑后,徒留指尖一抹红。看着指尖红腻,少年人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很快顾舟寒回神:“殿下,属下无碍。”
喻戚挑起顾舟寒的下颌:“什么没事,快抬头看着本宫,让本宫看看可以伤着了眼。”
四目相对,顾舟寒的双目清寒如深潭,可眼角突兀的血痕却灼烫在喻戚心头。
她现在最怕的便是顾舟寒又变成上辈子的性子。
看到地上的笔没有伤着顾舟寒的眼,喻戚松了一口气,修长的指节轻轻搭在顾舟寒的眼尾之处,动作轻柔的抹去眼尾沾染上的一点浓残墨。
顾舟寒早在喻戚靠近之时就滞了呼吸,整个身子硬邦邦。
夏日的阳光亮得晃眼,透过窗户打在眼前人的脸上,顾舟寒第一次直面眼前人的双眸,殿下眼眸透出温和却有力的清澈光芒。
殿下离他很近,还伸手触碰了他。
明明是夏日,殿下的手却带着冰块般的凉意,触到他眼尾时,让他痒的忍不住眨眼,更是痒到心口猛然蜷缩。
等喻戚抹干净顾舟寒脸上的墨汁,确定了他脸上只是一道不深的划痕,喻戚心里松了口气,但面上眉头紧蹙,睫毛轻颤:“还好没伤着眼睛。”
喻戚起身,转了身亲自将顾舟寒推到门外:“你先回去上药,本宫晚些再过来寻你。”
“殿下!”
“乖,听话。”喻戚虽是命令,却不见叫人噤若寒蝉的气度。
那一声“乖”生生烫到了他心底。
顾舟寒无声双手握紧了自己的膝盖骨,任由殿下将他推到门外。
但到底是担心,顾舟寒不愿离开,执意要在外头候着。
殿外的小德子瑟缩不敢言语,公主殿下看重这位,他也只能由着这位在外头等着。
*
而喻戚将门关了起来,等回过身后面色突变。
大殿之中琉璃满地,喻戚直直踏过,丝毫不顾裙摆已然被割破,地上还留着墨迹,那是刚刚被喻琅一同拂下来的砚台里的墨。
刚刚还生气发怒的喻琅已经缓和了下来,甚至处于过分的寂寥之中。
他看到自己的皇姐过来了,没有和以往一般要哄自己,心里徒然一抽,淡淡的惶恐盈上心尖。
喻琅对上喻戚冰冷清淡的眼,哽咽道:“皇姐……”
“不要叫本宫皇姐。”
喻戚淡漠的打断他想说的话,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身上笼着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气度:“本宫没有陛下这样的皇弟。
稍显幽闭的寂静从窗外蔓延到了大殿之中,她皇姐分明没有父王那健硕的身材,仍然透出冷冽和震慑;以往含笑的五官少了几分柔意,多了些喻琅说不清的冷冽。
喻琅真的害怕了。
之前他和皇姐吵架,再怎么严重,皇姐也不会这样。
“皇姐……不要生气,我以后不会这样……”
“陛下还知道本宫生气了?”
喻戚嗤笑一声:“那陛下可知本宫为何生气?”
喻琅以为喻戚是生气他糟蹋了一堆的名贵古玩,眼睛一瞥,忽然瞧见喻戚进门之前搁置在博古架上的小香炉。
还有他之前扔出去的狼毫笔,好像也是皇姐宫里的!
皇姐是气他扔了她的东西!
“我以后不会…不会再乱扔东西了,更不会扔了皇姐的东西。”
听到喻琅这么说,喻戚只觉心累,眸中失望更盛。
喻戚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她双目之中失望的神色很是明显。
而这沉默无疑让少年万分焦灼。
喻琅看着眼前气质锋利,直叫人噤若寒蝉的皇姐。
终于,十二岁的少年崩溃了。
“皇姐,你不要生气,是我不好,我……我只是害怕。宋舫斐他已经和我说明白了,我的身体治不好,现在也不过是吊着命罢了!”
看着看着,喻琅又哭出了嗝来:“我舍不得!舍不得皇姐!可我,是真的活不久了,皇姐,我动不动就膝盖骨疼,手腕疼,腰背也疼,皇姐,我难受……我不想活了。”
我不想活了……
喻戚闻言瞳目微缩,松懒沙哑的笑一声,语气嘲弄:“陛下累了,所以陛下不愿活了……那陛下可曾想过本宫累不累?”
对上喻琅红彤彤的眼睛,喻戚语气极谑。
“陛下,如果本宫熬了这么些年和朝堂上的百官相斗,就为一个人的前程铺路,而那个人却不领情,本宫是不是该生气?”
“如果本宫殚心竭虑这么些年就怕那个人突然离开,留得本宫孤家寡人无得别的血脉亲眷于世,而那个人打心眼儿里根本就不想活,本宫会不会该如此?”
“本宫如此看重血脉亲情,恨不得替他亲自受了缠绵病榻的苦楚,而那人……现在告诉本宫他不想活了?”
在喻戚眼中,她这胞弟发红的眼眶微微肿起,活生生的给他缠绵已久的病躯添了几分鲜活之色;这又让她想起上一世喻琅回光返照的模样。
上一世喻琅也是如此,哭着说舍不得她,哭着说自己要死了……
然后,他就真的走了。
留她一人。
这辈子不会了,她已经找到顾舟寒,顾舟寒一定有法子治好琅儿。
明眸微狭,喻戚还是选择狠了狠心,挣脱开了胞弟环抱在她腰上的细弱双臂。
喻戚和眼前哭的悄无声息的少年人对上视线:“陛下要好好熬下去,哪怕痛的昏厥了也不能求死。本宫都在朝堂熬了这么多年,陛下何故可以自己走了一了百了?本宫能熬多久,陛下也必须熬上多久。”
“不管陛下觉得行不行,本宫只要陛下记着,若是陛下死了,本宫当权之际就是为乱祸国之时!到时候朝堂□□,民不聊生,百姓都会指着鼻子骂着我们喻家的血脉残暴无能,本宫要让陛下在地下都无颜见父王母后,无颜见喻氏的列祖列宗,哪怕死了也要背上懦夫的名声,不得安宁!”
“陛下知道的……本宫自小就霸道极了,而且本宫说到做到,这大好河山,陛下最好还是自己守好了,为了喻氏一族的大好河山,陛下最好不要让本宫有机会当上了女君!”
殿中略显燥热,可她的声音却比夜色更清冽。
喻琅睁大圆目从下往上抬眼看她,同时心中翻起滔天巨浪。
*
喻戚从寝宫退出来的那一刻,只觉外头夏日午阳惨白。
喻琅已经被她震住了,这会儿正在大殿之中哭得肝肠寸断,眼里有恨也有惊讶,最后他的感情复杂到喻戚已经看不懂了。
头一回,喻戚觉得重生回来也不是什么事都能一帆风顺。
她已经和喻琅说了那么多次,她一定能找人将他给治好的;但是喻琅不相信,相反暴戾之气愈发严重。
深深叹了一口气,喻戚便看到门外还没走的顾舟寒,颊边有血痕,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哄了一个,还有一个。
这个眼瞧着还更可怜……
“怎么没回去?等本宫?”
顾舟寒顿首应下。
殿下说之后还来寻他,他便在门外候着。
其实他不放心陛下了。
陛下年纪小,但是脾气不好,若是公主殿下在大殿里被陛下伤着了怎么办?他这么多年在外闯荡,见到的染病的患者不在少数。
有些得了病寻找大夫之后就心头康健,也有许多人忧思郁积,活活压垮了自己的身子。顾舟寒之前在黎安县遇见的员外就因染了花柳病,脾气愈发暴戾,据说就因为他之前的大夫治不了,招致他卧床许久,便将所有的脾气发在了服侍的丫鬟身上。还不等他将人治好,那年过半百的员外已经失手虐残了好几个姑娘。
纵使病者可怜,但顾舟寒不想陛下也如此,将脾气散在了公主殿下身上。
但顾舟寒未在日光下旧滞,即便待在阴凉处,顾舟寒眼角的血痕也早就已经干涸了,干了血,也出了汗。
外头热浪大,即便风儿呼啸不停,带来的也是热浪,而非凉爽之风。
见自家主子不耐眯着眼,桉桐赶紧撑了伞。
“不用,本宫来吧。”
喻戚接过孔雀蓝的伞,这伞不轻,但喻戚没说什么,只让桉桐去推顾舟寒的轮椅。
她心口不虞,但见着顾舟寒让她安稳了些。
顾舟寒现在的模样乖乖的,就像儿时她养过的一只小犬儿,只是罚它一日不许寻她玩,第二日见到它时就耷拉着眼,无精打采又略夹杂些许小心翼翼,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只单单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勾着她的裙摆。
顾舟寒若一直能这般乖顺便好了。
一路喻戚同顾舟寒二人都遮在伞下。
喻戚没带着人去顾舟寒的住处,转而去了自己的大殿:“桉桐让小德子带你去梳洗一番,待会舟寒你和本宫一起用午膳。”
顾舟寒微微一怔,他本该被小太监推着回住处,现在还要和殿下一起用膳么。
顾舟寒忍不住摸摸之前女子碰过的眼角,心中热流涌起,原本心里不过一泉眼,现在渐渐宣泄开来,破开了碎石泥沙渐渐有了溪湾的模样。
一盏茶的时间,顾舟寒已经巾子抹了脸,擦干净了脸上的血迹。
小德子不知从哪儿得来了一罐儿软膏,笑道:“这是殿下吩咐洛茗姐姐送来让顾大人用的,据说叫修容膏。听洛茗姐姐说了,殿下爱美,身上一个划痕没留下,就多亏了这软膏。”
而药膏不好制,还是之前番邦献礼送来的,数量不多,所以公主每回自己用都稀罕着。
现在殿下居然送了整整一盒给这位顾大人。
小德子不动神色在心里头给顾舟寒提了个位份。
待他回去,可得要同桉桐她们好好说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