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舟寒的屋子安静通透。
博古架上大半数都是医书古籍,案几一角都是揉成纸团的废稿颇为注目,笔墨纸砚呈现出用过的馍样,其中放置于窗前案头的端石长方砚还流着尚未干透的浓墨痕迹,能瞧出屋里之人平素多么用功。
这不是喻戚第一次踏步进入顾舟寒的屋子。
头一回来,顾舟寒病歪歪的浑身是伤,一连高热了好几天,那条腿也不知能保住不能,见到她面色惶恐,喻戚稍微对他面色好些,顾舟寒就眼里荡着微光,感动的不行。
第二次来,顾舟寒就看看书,认真到宛若喻戚之前师长最喜爱的那一类勤勉学生。
现在顾舟寒坐在轮椅上面色清冷,背后是一博古架的书籍,整个人蒙上一层知书文雅的气质,活脱脱就像世家的小公子。
莫名的愉悦之感袭上心头,喻戚静静看着顾舟寒从博古架的一个小木匣子里取出了熟悉的那一盒子。
桉桐已经去打水了,顾舟寒还托她去取一小碟醋来,醋的酸味儿味道越重越好。
等醋和清水过来,顾舟寒目光灼灼的看着喻戚,视线宛若灼日之矢。
“殿下,手。”顾舟寒轻咳嗽一声,视线有些躲闪。
她手上的伤不过就一水泡,处理之前用水洗干净了敷上药膏,不需几日自己变好了;但她不想拒绝这辈子顾舟寒的好意。
少年的手微微有些烫热,但手指干燥,用沾了水的帕子轻轻擦拭她的手指时,动作比一向服侍她的桉桐,洛茗等还来得温和些。
喻戚自认自己是个金贵人,但顾舟寒的手碰到她手指时,突然让喻戚觉得自己像个绝世珍宝。
她可不是个宝贝~
明明比她还小上两岁,她的手落在顾舟寒手里到还小上些许,不过这两只手都如白玉一般好看,指节鲜明,而少年的手更具骨感。
喻戚用另外的手托着腮,闲情雅致上来了,便细细欣赏着。
顾舟寒先用清水清洗了喻戚的手指,随即用新的一面帕子沾了醋朝着水泡轻轻贴过去,后才打开盒子上了膏药。
喻戚本以为会刺痛传来,但不料那感觉浅淡几分,轻轻揉在泡上,只消几下药膏揉进了指腹。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她的水泡就处理好了。
喻戚很满意,但抬眼看去,对面的少年还紧紧的皱着眉头,眉宇恰似群峰之间叠起的两座峰峦。
“舟寒这是怎么了?”表情这般冷凝。
“没什么。”
顾舟寒藏下心中之事,透亮琥珀之色的双目暗淡下来。
殿下的今日一曲琵琶乱了他心弦。
他不想殿下受伤,哪怕只是手上磨了一个小小的水泡。
可他又以什么身份同殿下说说这些?
他不过是陛下身边的一个大夫,远近亲疏论起来,还比不得殿下周围服侍的宫女太监。
他怎配。
也怪喻戚不知顾舟寒心思,否则喻戚铁定掏心掏肺,将自己的私库都掏空了一同交给顾舟寒。
欣赏着顾舟寒清浅了许多的面容,喻戚单手托着腮,修长指节轻轻敲打在自己的颊边,一戳又一戳,脸颊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凹槽又很快消失,如此反复。
这么好看且打眼的人儿就该带出去让别人也看看,万寿日的时候便合适极了。
喻戚此刻压下心头的邀约。
罢了,就当届时给他的惊喜好了。
*
过了八月出头,夏日的余热缓缓消散,秋日的清爽攀上鄞都。
玉棠花同秋菊,木樨并称是景昭三绝,夏末秋初时候玉棠花开的最为艳丽,花开无味,但妍丽之色可堪春夏百花;此外鄞都里玉棠花混着桂树,早桂芳香之际,万寿日也近了。
每位君王即位时,万寿日皆不同,一般定于每代君王诞辰之日,所以景昭到了如今,年年于八月初八开始庆贺。
往年由于喻琅身子骨不好,宫中宴会并未大办,万寿日庆典也取消了去。
但今年喻琅身子好了许多,甚至还能时常下床走动,喻戚和喻琅商量好了让喻琅在诞辰宴会上见见朝臣。
第二日的早朝,喻戚便提了此事。
“陛下日益康健,今年万寿日的宴席大办。”
一石惊起千层浪。
那些闲下来的官员们起了旁的心思,有人出列开始撺掇着为陛下选后选妃:“启禀殿下……陛下年纪已到,是否也该选些人充实后宫。”
喻戚微微顿首,看着银线钩织的袖口露出一截白皙腕骨沉默听着。
这她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之前最为重要的是将喻琅的身体调养好,现在喻琅都能下榻行走,旁的事情也该提上议程。
可挑人也要挑喻琅喜欢的,不用多,一个就行。
陛下能在诞辰之时得个皇后,想来也不错。
喻戚视线慢悠悠的扫过底下的文人,说话的这人是太仆许德荣,素日里掌管宫廷御马和全景昭的马政,她记得不错的话,许德荣家里有好几个女儿,皆在鄞都中秀外惠中,惹得无数儿郎青睐。
微眯眼眸,喻戚并未直接应下:“这……本宫还要同陛下商量商量。”
商量商量就是还有希望,长公主殿下不想做的事情,一般情况下当场就会拒绝。
这会儿听到能商量,许德荣心里一块石头落下了。
下了朝,喻戚由宫女提着宫裙步行于宫墙之间,她同祈观琰一道去陛下宫里批折子,半道之上,喻戚问道:“今日朝上许德荣说的为陛下选后纳妃一事,丞相大人如何看?”
“陛下也的确到了时候,先帝八岁就娶了先皇后,帝后情深数十载,实为都城一段佳话。”
“那丞相大人怎么身边也没个人?”
祈观琰哑然。
“本宫想法子将都城里的谣言散了去,左不过整理朝堂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本宫也不该误了丞相大人。”
日光穿过红墙琉璃瓦,又透过长廊之间的红漆木柱落在她身上,愈发趁着喻戚面色白净,也洗去她朝堂上的过分尊容端庄。
祈观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棱角分明的面上多了些不愉:“如殿下所愿。”
是公主殿下先提议这么做以此迷惑朝臣,现在成功后公主殿下提出断开他们之间的关系,祈观琰心中不爽利。
即便公主殿下也说了,断开关系是为了他好。
“那这事便交于本宫,正好之前养一批专门写话本子的人,没想到这会儿还能派上用场。”
“写话本子的人?”
见祈观琰不解,喻戚认真解释道:“之前在鄞都引起的流言蜚语可很大一部分都归于本宫之故,要等到新的话本子出来,本宫可来不及,所以那次本宫专门收了一批人写。”
祈观琰顿悟,难怪他和殿下一同用午膳的事情传得那么快,谣言甚至变本加厉,说他同殿下已经有了肌肤之亲,甚至殿下肚子里还有了他的孩子。
原来都是殿下准许的。
“不过那些人写话本子写的真不错,等陛下有了皇后,他们也该有新东西可以写,到时候陛下周围多个知心知己的人,夜半时分,红袖添香,一人磨墨,一人批折,场景着实不错。”
也不知自己何时能够有面首万千,日日围着她打转。
喻戚想了想,叹服起来。
祈观琰却眉梢一跳。
陛下身子刚缓下来,长公主殿下就将一半的奏章拨给陛下;等到陛下能下地,每日端坐的时间长久了些,长公主殿下便将后一半奏折也拨了过来。
隐约之间,祈观琰似乎摸到了长公主殿下的脾性。
长公主殿下说这话倒不像真为了陛下考虑。
冲着殿下这几日将折子全部交由陛下批阅,活脱脱的就是把责任全部丢还给了陛下。
二人一同进了陛下的宫里,还没朝天子行礼,就见天子抬着头,手上的狼毫笔滴了一大滴墨在纸上。
“你们刚刚说什么红袖添香,磨墨批折子?”
尽量克制声线的不平稳,喻琅目光灼灼地看着喻戚,面上一副紧张模样。
不会是他皇姐又要给他加折子吧。
喻戚伏礼过后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娥娥理红妆,等到捋顺了腰间的药囊璎珞,莹莹如玉的下颌扬起,那双深邃如墨的眼睛藏着笑,道:“本宫和丞相大人说要不要给找个找个皇后。”
“原来是找皇后……”
只要不给他再添折子,怎样都行。
但喻琅的眼睛蓦然间瞪得很大,话说到一半反驳道:“朕不需要皇后!”
喻戚觉得稀奇,轻抿着茶水看也不看喻琅:“给陛下找个皇后难道不好吗……本宫刚刚还和丞相大人提到红袖添香,岂不是人生乐事?”
喻琅闻言,将恶狠狠且不满的目光投到祈观琰身上:“丞相大人身边无妻无妾,不也没有红袖添香的人?”
祈观琰:……
“现在不要,以后也会要,不若陛下先同本宫说说可有心仪女子的模样,本宫按要求给您找找,赶巧陛下诞辰快到了,借此见见鄞都的官家小姐。”
喻琅见皇姐说得认真,也一条条的在脑中滤着要求。
“那朕就说了?”
“愿闻其详。”喻戚巧笑。
“要是习字读书,性格温婉,切勿多疑唠叨,家事是可以不说多好,但必须得清白人家。”
喻戚点点头,皇后自该如此。
“选出来的皇后还要会孝顺皇姐,不能惹皇姐生气,不能和皇姐抢最好的料子,最好的面首,还有脂粉。”
喻戚微挑眼角:?
虽然喻琅说皇后要孝顺她这一点很好,但这话喻戚听来耳朵有点不舒服。
“皇后琴棋书画可以不样样精通,但至少也要会其中三样,而且朕喜欢听小曲儿,如果会唱各式的曲儿,自然最好。”
喻戚挑眉,乌睫抖颤:??
选皇后还要选会唱曲的,那是不是皇后以后还要会踩高跷唱大戏给喻琅看?
“最后,朕是一国天子,自然要配美丽的女子,所以皇后的容貌绝对不能差……”
喻戚心里冒起不祥预感,如雪融深潭般的漆黑眼瞳中波澜微起。
喻琅想了想,很自然的补了个要求:“皇姐这样的就可以了。”
喻戚:……
“噗嗤!”
祈观琰忍不住闷哼先失笑。
看见祈观琰笑了,喻琅忍不住皱眉:“笑什么?朕难道说的不对?”
他可是选皇后!
说不准这辈子就这么一次机会了,可不得为自己的幸福着想,选个符合自己心意的。若是选错了,废后的时候又会闹得满城风雨。
先祖承明帝就因为废了好几个皇后,史书上都留下了恶臭的名声。
“陛下说的都对。”祈观琰很快收整好面容,又是一副温润模样:“微臣只是心里叹服,鄞都是否真有这样的女子?”
能比长公主殿下还冠绝。
“对哦……”
喻琅把自己提出的要求一条条捋下来,似乎真有些苛刻。
喻戚却摆摆手,眉头皱的紧。
喻琅说的都是些什么。
会唱小曲儿的,还要容貌冠绝不输给她的,这让她去哪里找?
*
当夜。
窗外树影随风摇曳,夏末的晚风飘然入内,卷起丝丝缕缕清桂的味道,但这味道也不敌宫殿当中稍显浓郁的清涩药香。
洛茗将窗户开得大了些。
殿下喜凉,入了秋,宫里除了撤去备用许多冰块外,窗户还要时常开着,这样穿堂过的夜风能带起阵阵的凉意。
穿浅粉色长裙的桉桐无声踱步,想要为书案旁的烛火灯盏里添了油,但动作又有些许的踌躇:“殿下,夜深了。”
案机前的女子素手执笔,手中雕刻乌鹊的紫毫笔在烛光下宛如珠玉一般通透。
这笔杆是上好的芙蓉玉料子制成的,在整个都城数目堪堪无几,别人用来制作珠玉配物,唯独喻戚用它做了一支笔;而笔尖则用了山兔上好的背部黑尖毫,下笔刚硬,喻戚尤喜练习行草。
当下喻戚用它写帖子。
“咦?殿下为何这一份不一样?”
洛茗好奇,自家主子正在书写的帖子上头绣着青翠的竹叶儿,而旁的都是金粉铺就的玉棠花。
“这份是给顾舟寒的。”
给顾大人的啊,怪不得同旁人不一样。
自家主子天天挂着个朴素的香囊,明眼人一眼就瞧出那和殿下之前的锦绣香囊完全不同,更何况还有不少人瞧见过顾舟寒之前佩过这个香囊。
殿下对顾大人特别看重,这整个宫里的人都知晓了。
“顾大人到时也要参宴吗,如此安排的话,那顾大人的席位该摆在何处?”
还没有太医参宴会的例子在,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顾大人要照看陛下的身子,自然要时刻跟在陛下身边。
“就排在本宫位置旁边吧,不用再搁置一张席子,本宫同他一张案机。”
洛茗了然,殿下不仅要亲自给顾大人下帖子,还把自己身侧的位置留给了顾大人……
看来闻瑕之前说的都是真的,殿下心里是有顾大人的位置的……
将最后一份印了青竹的帖子书写完毕,喻戚就将笔交由洛茗去清洗。
“殿下还要添些油吗?”桉桐看着式微的油火,问道。
“不用了,本宫写完了。”
晚膳后喻戚便一直忙着请帖的事,当下美目流转,就着不甚透亮的烛火视线扫过这些请柬,喻戚越发觉得自己这个长公主当的不易。
不但要忧心朝政,还要顾虑着喻琅娶媳妇儿的事。
瞧她在案几前做坐了一个多时辰,紧赶慢赶,这才把这一摞的帖子都写完。
连今晚的面还没敷……
这些都是明日送出宫,要给京城各位贵客的。
她说要给喻琅选皇后不是说说而已,自然要亲眼见见大家的贵女才行;这次借着万寿日的由头来给喻琅掌掌脸,也看看近来鄞都贵门家的情况。
想来她也有几年不曾举办过宴会了,她喜欢热闹,但兴师动众一次也太过劳累。上辈子她经历过最隆重的场面,便是在文武百官面前一袭赤金色女君朝服,入主王位。
从头到尾都置办得当,精致的簪子,美丽的宫袍,一场宴会持续下来也得两个多时辰,而从容雅致要始终维持不变。
一直到宴会结束,她连头发丝儿都不能乱。
所以全部流程走下来,当晚她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困的睡着了。
即便这次只是喻琅的宴会,喻戚对自己要求也格外严格。
喻戚如是想。
于是就着微微黯淡下去的烛火,喻戚重新提起宫人刚刚洗漱干净的狼毫笔,蘸了墨汁在手札上仔细记录下来。
桉桐见主子又拾了笔,无声前去添了些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