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长公主阖宫大赏,这赏钱甚至赏到了顾舟寒的屋里。
刚刚送走了殿下身边的小德子,顾舟寒握着医书的手停滞下来。
看着案机上银闪闪的六片银叶子,顾舟寒还记得小德子走时说的话:“殿下今日午后心里高兴,全宫上下都得了赏,顾大人得的是最多的,整整六片银叶子,六六大顺,可讨了个好喜头。”
这几片银叶子瞧上去惟妙惟肖,顾舟寒熟识药草,一眼便瞧出这六样是白芨,甘松,升麻,□□,白术和白附子的叶草。
栩栩如生,置于掌心,现下都热了去。
但更让顾舟寒心尖发热的是殿下的意思。
他是殿下宫里的人。
顾舟寒蓦然一笑。
他本该在腿好了就搬离殿下宫里,但万寿日上他又伤到了腿,姑且算来,倘若他用了心去医治,不出几天就可恢复;但若他动些手脚,决心拖延起来,那他这双腿没有一两个月还好不了。
住在殿下宫里的自己是个拖累,但他更不愿离开殿下……
殿下于他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不断诱着他向他靠近,也诱惑着体内最不堪的恶念慢慢郁积在心间。
这样的顾舟寒让他自己都觉得厌恶。
自欺又自鄙。
但眼下他心中更多的是窃喜。
顾舟寒握紧了银叶子,尖利的叶片划过掌心,可他也依旧没松手,就像握住自己最心爱的东西一般,他的掌心合拢的愈发紧密。
喻戚梳着朝云近香髻来时,就见小神医发散着目光,手里不知紧紧攥着什么,但剑眉星目,模样一如既往的好看。
可她明明放轻了步子,顾舟寒还是第一时间就窥探到门外的她。
“殿下!”少年的喉结上下滚动,看那模样似乎还想向她行礼。
“本宫过来瞧瞧你。”喻戚将手中的欺寒剑搁在案几上,随后自在的落座于顾舟寒面前,还自己个儿满上了杯水。
素纹竹叶盏在手,这清茶还没入口,喻戚鼻尖微动,闻到了一股极为悠远清香的味道。
最近她这鼻子越发灵巧,闻到的味儿也比之前多少许多。
这茶还没入口,她已能觉察到此茶的绝佳风味,只可惜他唇舌不敏,尝不出味儿,只能姑且闻闻看了。
趁着殿下在喝茶,顾舟寒将握着银叶子的手背到身后,悄然将其全部搁置在腰间锦囊之中,只是那动作做到一半就被杯盏遮脸的殿下抓了个正着。
面前的杯盏往下降了降,喻戚微微歪着脑袋,眉梢流过几许笑:“本宫刚刚就发现你有小动作,是什么好东西,你还藏着本宫?”
顾舟寒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对眼前的女子向来没有隐瞒,听其言便张开手来,展示了手心的银叶子。
“是这个啊,你可藏好了别给陛下见着了。”喻戚看顾舟寒手中多出的几枚银叶子,嘴角微扬,眼中抑着藏不住的笑意。
“这可都是从本宫库房里找出来的,一共就十二枚,本宫分给你一半,连陛下都没有。”
“殿下身边的小德子说是殿下心情好,赏了宫里人。”顾舟寒认真回复,说着又低头垂眸看看手上的银叶子,心里柔软一片。
原来殿下就十二枚,一半给了他。
顾舟寒每逢多和殿下有了一重联系,他心里就炽热几分。
喻戚看顾舟寒也挺喜欢的,愈发觉得自己送对了礼。
这六枚银叶子可都是不同种的叶子,听赵御医说这是十二种不同的药草,顾舟寒这么喜欢药草,就该把金叶子送给他。
少年还是紧着脸的模样,但喻戚见着他似有星子的双眸也不自意的笑起来:“那你可知本宫为何心里愉悦的紧?”
喻戚言罢,纤纤细手抚上朝云近香髻以作暗示。
她今天的妆发身边几个服侍宫女见了都说好看。
但顾舟寒略显茫然。
殿下今日怎的总是以手抚发。
他再次小心翼翼的抬头,殿下手扶着头。而发髻上头盈盈水色的上好血玉步摇在殿下的指尖流过,日光清照而下,血玉通透晶莹。
殿下用的东西素来极为奢贵,今日头上的血玉步摇在顾舟寒看来亦是如此,水光极好,雕琢精细。
顾舟寒恍然,殿下是欣喜自己得了个新的血玉步摇!
于是他略带试探,指向喻戚的头顶发髻……上头的步摇。
喻戚两颊顿时泛起了笑涡,矜持颔首,坐直了身子又问:“好看么?”
顾舟寒点头。
“那是今日的好看,还是之前那些好看?”喻戚又甩出一个问题,言毕满怀期待的等顾舟寒回复。
顾舟寒气息凝滞了。
殿下的这些步摇发簪在他眼中并无区别,他今日能觉察殿下是欣喜步摇,还是因为这血玉步摇色泽格外艳丽,红到滴血;至于先前每日近乎不同的珠玉,顾舟寒现在脑子空空,全无印象。
对上殿下那双深邃而又略显佻意的眼,顾舟寒手指瑟缩了一下,随后只得坦言:“属下并未牢记殿下每日的衣着打扮……但金石珠玉亦或华服美袍都并不影响殿下的花容。”
哪怕公主殿下穿着最普通粗粝的灰袍,在他眼中也绝一代之丽。
言罢,顾舟寒只见公主殿下目光沉沉的看着他。
顾舟寒:?
喻戚凝了两眉,见顾舟寒紧张且诚挚的神色忍不住笑了。
作为景昭的长公主,她虽被父皇母后宠爱,也依旧需要接受皇室的严格教导。
父皇母后立志将她培养成姑姑那般的人物,这就招致儿时的她并非那么快意肆然。
剖开人的善恶,不相信任何人才能走到最后。
别人夸她课业学的好,可能是在恭维她;别人说她马骑的快,也可能是想拉拢她;甚至宫人们夸她貌美,也可能是想在她手下能过的舒心些。
真真假假,人心几何,这些她自小就觉难以捉摸;就此,别人说的话她也只能听信一二分。
但喻戚知道顾舟寒的话都是真心的。
他不会骗自己。
毕竟上辈子整个皇宫所有人都怕她的时候,只有顾舟寒会冷着脸对她,甚至还会凶她。
所以现在听到顾舟寒认真的夸赞,喻戚眉一扬,周体通畅,语气轻快:“本宫也深觉如此,不过今日这朝云近香髻格外好看。”
顾舟寒微颤,下一瞬气弱地移开始视线。
原来殿下说的是现在的发髻么……
还好他没妄言。
直觉逃过一劫的顾舟寒敛容松了一口气。
喻戚就着歪荡的茶水,看着水面上自己妍丽的面容,欣赏了许久喻戚这才想起今日来是为了做甚;指腹按在剑鞘上,喻戚将今日的礼物朝着顾舟寒那边轻推而去。
“这把剑本宫送你,剑鞘还是新换的,本宫亲自画的图!”喻戚的眼睛炯如星火。
“剑?”
顾舟寒讷言,垂首瞧去,殿下白皙如葱根的手落在剑鞘上,黝黑的剑鞘上刻着竹叶的纹路。
脑海中莫名出现万寿日宴会上丞相祈观琰着着一席竹叶白袍的场景,宫中也有丞相大人绝爱青竹的言语。
顾舟寒又想起他住的这个庭院除了两颗硕大无比的金桂树,后院墙角还有一围的竹枝;陛下之前给他的请帖也是绣着青竹,现在送的剑的剑鞘也是竹叶。
那殿下到底是喜欢竹叶……
还是喜欢喜欢竹叶的那个人?
当下顾舟寒微微低着头,手里的指甲钝钝地戳着他的掌心,他不动声色地试探道:“殿下不是喜欢玉棠花么?”
“你不喜欢么?本宫还以为你喜欢,特意嘱托了他们刻了这个。”喻戚眼尾凝滞,眉头微皱。
不会不喜欢啊……
上辈子的顾舟寒穿着的衣服上都绣着竹叶青,而且昨日午后的梦里,顾舟寒穿得白袍上就绣着竹子。
眼瞧着眼前女子好看的桃花眼里笑意消减,直让人心疼她的委屈。顾舟寒见此骤然握紧了手,干巴巴的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反复驳回他先前的话。
“属下喜欢,喜欢的紧。”
其实他没什么偏好,不管衣服上剑上的竹子,还是松枝青菊,于他而言都一样。
更何况这还是公主殿下亲自动手画的图案……
“喜欢就好。”喻戚叹了口气,以手抚额,另外一手撩起耳侧的一缕发丝,卷着发梢幽幽叹息:“说来本宫年纪也大了,不懂你们喜欢些什么,所以你喜欢什么都要同本宫讲清楚。”
她可不愿意想昨日梦里的自己那样,不管她说什么吗,顾舟寒都冷着脸对她。
“殿下年纪不大。”顾舟寒言辞认真。
怕喻戚不相信,顾舟寒正首,表情严肃地再次确定:“殿下永远豆蔻年华。”
“噗嗤……”
她哪里还豆蔻年华。
但喻戚不过开个玩笑,她一向以容貌自傲,自然知晓她这张脸价值几何;养护得好,拿去比豆蔻娇女也不是不可。
但她就喜欢听顾舟寒夸她。
喻戚闻言指尖一紧,乌黑如墨的一缕头发缠绕在她莹莹如玉的指节之上:“你勿要紧张,本宫相信你的话便是;不过本宫已经十八了,总有一天会容貌老去……”
“即便真到了那一日,殿下在属下心中也永远风采依旧。”
少年人不知何时将额前的碎发拾掇干净,衬得现在的面容少了几分稚气,多了些喻戚说不清的严肃。
碎发遮住他明朗的眼,喻戚忽然间不敢触到顾舟寒真诚的视线,视线飘忽,以手作扇状挥去燥热。
怎么回事,顾舟寒今日好听话一句句往外冒。
顾舟寒不过十六,在她眼里还是个孩子,但说的话直叫她耳尖发热。
轻咳一声,喻戚瞥开视线把先前卷起的发尾捋直了:“咳……你快看看本宫送你的剑。”
顾舟寒不知为何殿下会突然偏过头去。
几息困惑后,顾舟寒松开久久握紧的拳头,珍重执起面前的长剑。
剑鞘不甚华丽,多了随意竹叶装点多了些许清雅,顾舟寒握着剑柄缓缓将其抽出,剑身留有细碎的痕迹,错乱交杂,看上去颇有年岁。
喻戚看着剑上的浅淡痕迹,直接忍不住轻抚上去。
她也念旧,但这剑更适合顾舟寒。
想起梦里顾舟寒舞剑的身姿,眼前少年长成后也会如此。
动作肆意,风流倜傥。
喻戚带笑,触在剑身上的指腹微微用力,将这把剑往顾舟寒那边推了推。
剑受着力道,但剑口锋利依旧,寒光凛凛地逼近顾舟寒。
顾舟寒将其正横于眼前,银面光亮,他能看见自己的双眼,再徒然间微微抬眸,透过刚劲的剑身,他的视线便同对面人的桃花眼直直相对。
喻戚尚且不觉,欢欣道:“怎么样?这把剑削铁如泥,可是由上好的料子打造而成的。要不然也不会陪在本宫身边十载,这剑还被留着。虽是本宫身边的一把旧剑,但也千金难得了。”
许久后顾舟寒菜平息心口剧烈的跳动,惴惴开口:“属下可否知道这剑的名字。”
喻戚指了指剑柄那处:“它名字取自‘雪中欺寒探暖’,名为‘欺寒’,欺瞒的欺,寒气的寒;话说来本宫还有个九节软鞭,叫做‘探暖’。具为本宫儿时初学武艺时父皇给本宫的生辰礼,欺寒探暖,一剑一鞭皆属上乘;不过‘探暖’被本宫雕饰的过于华贵女气,便选了‘欺寒’与你。”
剑名,欺寒……
顾舟寒呼吸一窒,不动声色的垂下眼眸,同时压下剧烈跳动的心脉,看着剑身上几乎弱不可寻的“寒”字,顾舟寒浅淡瞳目发亮,心口直发痒。
他方才愣住,还以为是殿下的那个“戚”。
而喻戚见他恍神,才觉得不妥。
一把剑的名字叫“欺寒”,她还特意拿来送给了顾舟寒。
摆明在欺负人。
她虽有些矫揉造作,可权势加身,她自认不是个恶人。
如今被“欺负”的人当着她的面前摇摇头,又点点头,喻戚摸不准他的意思。
“说来也同你有缘,‘欺寒’里也有个‘寒’字,不过若你不喜,便换个名字。”
顾舟寒将剑合了回去,他嘴角轻轻上扬,眼睫低垂地颔首悄然道:“还叫戚寒。但这是殿下赐下的剑,所示属下斗胆,这‘戚’字……是殿下的名讳里的那个。”
蓦然风起树荫随之而动,似在遮掩少年剧烈喧鸣的隐秘心悸。
喻戚不懂顾舟寒为何突然高兴,但光下少年的那张脸白净得像秦窑烧出来的新瓷,琥珀色的瞳目半数掩在光影下,比灿阳破云后掠金的浮光更具神采,喻戚托腮看着险些走了神。
其实一把剑不管换什么名字喻戚都无所谓。
“你是剑的主人,你想如何便如何”,语毕她不由多问了一句:“那舟寒你是否学过剑术?”
顾舟寒愣神,白瓷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紧抿的唇瓣上下抬阖,吞吐了好一会才秃噜出了两个字:“不会……”
不会?
听顾舟寒言至此,喻戚以手托腮,狐疑地挑眉。
不对啊,梦里顾舟寒舞剑舞得那么英挺流畅,怎的现在十六了还不会剑术?
喻戚对上眼前少年修长的颈项还有棱角分明的面容,现在的顾舟寒这么乖,这么听话,怎么会骗她呢?
喻戚只疑惑了一瞬,便说服了自己,这辈子的顾舟寒已经不是上辈子的顾舟寒了,只当顾舟寒是后来从郝云谷里逃出来后才学的剑。
想通了的喻戚舒了一口气,一锤定音:“那等你腿好了,本宫教你啊,本宫可是全鄞都姑娘里剑术,御马都能拿得头筹的,你那么聪明,本宫肯定一教就会。”
“嗯……”顾舟寒偏过头去淡淡应下,只留下说谎后微红的侧脸。
他其实会剑术。
以及……一点点的射艺和御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