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卵石小路已经重新被清开,现在铺上了整整齐齐的方块大青石,昨夜落了雨,青石上水光粼粼,能照见路边娇艳欲滴的玉棠花。
喻戚随行的宫女仆从都远远的跟在后头,自家主子每次和顾大人随行都会让她们避在后头,久而久之她们已经习惯了。
主子同顾大人肯定不一般。
今日他们还听说了主子修公主府都会在旁边给顾大人留着宅子。
这多修什么宅子作甚?
顾大人铁定是自家主子的人,以后便是一家人了。
多修个宅子纯属多此一举。
不过主子的心思下人难猜,更何况那还是长公主殿下。
素来性子来得快,去的也快。
不知还被编排上的二人静静行在御花园里,这儿无人喧闹,安静到除了秋日鸟雀的喧鸣声,四下悄然。
推着顾舟寒离开的喻戚,半路之上她又想起天子方才的那个问题来。
上辈子她如何死的,总不可能当真是美死的,记忆混淆一片,她能想起的已然与这辈子相重合。
自打她提前将顾舟寒从破庙里捞出来,一切都变了,看似都朝着好的方向进展;但喻戚已经心神不宁,如雾里看花,水中捞月一般,茫然之间她看不清祈观琰究竟是怎样的人。
祈观琰会喜欢她吗?
那当然是否定的。
喻戚心中肯定,就算她能重新来过无数次,祈观琰也不会对她有了心思。更何况能有这次机会重新来过,与她而言,已然弥足珍贵。
上辈子的她看不清祈观琰,非但看不清祈观琰。
她也看不透顾舟寒。
她遇到的两个冰块,一个是顾舟寒,而另外一个是祈观琰。
顾舟寒的冷冰冰在于他所有的冷都表现在面上,一日和她说不到三句话,亦或见到她就扭头离开,留下冷酷背影。
她这辈子能把顾舟寒给捂化了,还多亏了她找顾舟寒找得早,在顾舟寒还小的时候,把顾舟寒的性子给坳回来。
但她可不自作聪明认为自己能把祈观琰也给坳回来,祈观琰是个老狐狸,站在同一阵营还好,若有朝一日翻脸相待,喻戚也无得把握能压制于他。
且祈观琰的冷则让喻戚避之不及,祈观琰本就比他年长那么多年岁,她知道祈观琰忠心于喻氏江山,但这并不意味着祈观琰会忠心于她。
说句不好听的话,若上辈子皇室有更好的血脉留存,祈观琰还不一定真的会辅佐她上位。
但怎么会有这种可能呢?
喻家的血脉只有她和喻琅。
可她究竟如何死的?
又如何会重新得了这么一辈子。
每回喻戚想到这问题就会头痛难耐,今日也是,头脑不算轻盈,思索起来就脑壳生疼,想起的也都是那些不快活的事。
左不过上辈子的她过得不快活,虽然坐上女君的高位,钱权皆有,但终究孤寡一人。
还是这辈子好,做事都有念想。
暗暗吐纳出胸腔里的淤积之气,喻戚颔首看向眼前少年人的整齐发丝,随意问道:“如果你不曾被本宫捡到,你会觉得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如何?”
“会死。”顾舟寒直截了当,他所有生的希望都是殿下给予的。
金银交错织就的软银轻罗裙的袖口微微向下荡去,露出一截白凝的皓腕,喻戚卷着一袖子,被顾舟寒的直接了当说笑了:“你多想想,不一定会死啊。”
顾舟寒上辈子在没她出手的情况下也活了下来。
“那生不如死。”
一想到如果有一世他没和喻戚相遇,顾舟寒攥紧了拳头。
顾舟寒言简意赅,这让喻戚接下来的话磕在嗓子眼。
“那如果本宫不曾救你,你也能活下来,你会过得如何?”
“属下不知,属下也想不出以后的日子会没有殿下……”
顾舟寒坦然,随即反客为主:“那殿下想过吗?”
殿下想过如果没有他,殿下会如何么?
“本宫想过……”
风声呼啸,不知何处的桂树香气吹拂至此,混淆着二人身上淡淡的药材清香,倒也好闻。
“本宫不仅想到,还夜里梦到过。也同这辈子一样,本宫托你治好陛下的病,但陛下没治好,去了;最后本宫站在那最高的位置上,可你已经十八岁了,冷冰冰的,丝毫不搭理本宫。”
喻戚说着说着笑了,又想起上辈子孤独女君坐在龙椅上的场景,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不敢触她霉头。
“不光本宫可风光着呢,把持着朝政,想砍谁的头就砍谁的头,想任命谁就任命谁。”
看四下无人,粗粗扭曲了上辈子颇为棘手的朝政问题,喻戚对着顾舟寒胡吹乱说,反正顾舟寒又不知道上辈子到底怎么样。
顾舟寒寻着风声静静聆听,听到一半忽然问道:“殿下身边没人吗?”
“什么人,宫人么?本宫宫里一堆人服侍本宫呢。”
“不是宫人,是……男子。”
喻戚一时语塞。
这又说到她的伤心处了,她都当上了女君,身边连个男人也没有。
见殿下无声,顾舟寒捏紧了拳头,想起前方才祈观琰眼中对殿下的意念,顾舟寒压低了声音试探道:“那丞相大人,没有同殿下……”
“没有!”这回喻戚骤然直起了腰,回复得快了许多:“本宫上辈子可孤孤单单一个人,一直没人陪在本宫身边!而丞相大人也同本宫一样,身边无人。”
听到这里,顾舟寒心里忽然揪紧起来,
上辈子……
可殿下刚刚不是说那是梦么……
按捺心口的讶异,但他也不打算将殿下的这句话抖落开来,顾舟寒不动声色的继续听着。
“那时候宫女太监们都怕本宫,丞相大人除了上朝也不多和本宫接触,唯恐同本宫传些什么,就连你也冷着面对待本宫,唯一能和本宫贴得近的,估计也就天边偶尔飞来的雄鸟了。”
就此,喻戚怨念甚为不小。
身旁的轮椅停滞不前,喻戚侧身才发现少年人不知何时将手搭在木轮之上,苍白如玉节的手指上暴着青紫色的经脉。
“怎么了?”就突然停下。
忽而风也停下,少年不知何时转过身来,琥珀色的瞳目在秋日艳阳下通透明净,他似乎要说什么。
“属下不会不搭理殿下,属下会站在殿下身后,即便殿下以后有了驸马,生了孩子,属下也守在殿下身边,不论如何……只要殿下不赶属下走,属下永远都会在。”
永远么……
喻戚呼吸微滞,只见顾舟寒抬头看向她来,坦荡到眼里只有她的面容,而日光落在他睫尖,居然格外透出格外安宁的温和气息。
喻戚抬头看天,平白眼睛发酸。
自打父王驾崩,紧跟着垂病在床的母后就曾抚摸着她的额头,带着病气同她道歉。
那时母后说的话,她现在还牢记于心。
“抱歉了戚儿,母后之前答应陪伴你和琅儿长大,要永远守在你们身边;可你们的父王先走了,母后现在要去陪他了;等你你有了额驸,你便懂了母后为何会这般了。以后的日子琅儿陪在你身边,你们姐弟二人会永远在一起,还有戚儿的额驸,戚儿生下的孩子,都会一直陪着戚儿的。”
嘴里说着会永远陪着她的母后走了。
后来母后口中永远会陪着她的喻琅也没熬过去,她没有额驸,更无皇夫和孩子。
最后的最后永远陪着她的是冰冷的王座和空寂的大殿。
喻戚眼前氤氲一片,日光掩在朦胧的泪雾之中。
蓦然间,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触在她的眼尾,指腹微挑,药香拂过,余留抹完泪后的凉熨。
“殿下,莫哭。”
顾舟寒的声音踌躇且顿蹙。
喻戚抽了一口气恍然,她怎的哭了……
“本宫没哭,是沙迷了眼。”喻戚扯扯嘴角,却发现这个动作让她笑得一点也不舒坦;粗略地用衣袖擦干余留的泪痕,喻戚还是鼓着腮笑了笑。
那笑容在顾舟寒看来并不好看,殿下若真心想笑,那眼中都会有漫天星子,而现在殿下周身被一种苦涩的氛围所萦绕,殿下的笑是强撑着出来的笑。
但顾舟寒还是顺着眼前人的话认真说道:“嗯,真讨厌的沙子。”
不去问殿下为何哭泣,顾舟寒只知这时的殿下看着让人很难过。
也很让人……心疼。
顾舟寒无声收回方才探出的臂腕,拇指和食指交互相错,指腹似乎还留有之前触碰到殿下面颊的触感。
殿下的脸是温热的,而泪是滚烫的。
就像烧过了的热水泼溅而出,刹那间就让顾舟寒心口发烫。
而喻戚只落了几滴泪就及时压回了泪意,不过这样的强压反倒让眼眶都红润了起来,像是被人欺负了的小兔子,脆弱且无助。
顾舟寒的手又紧了起来,喉结微动。
喻戚刚才回复极快,这会儿垂眸看着脚下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这才意识到了刚刚大雨过后,何处会四起尘埃。
所以刚刚她试图遮掩的托辞可真糟糕。
略显尴尬地笑了两声,喻戚僵硬的转开了话题:“那你猜猜假如本宫有上辈子,会如何死?”
“殿下不会死。”
眼前人的眼睛红彤彤的,显得格外的勾人稠艷,偏生她自己却还不自知,笑得敞亮:“怎么本宫同你说什么,你都这么当真,本宫说得是假如啊!假如本宫死了,你猜猜本宫如何死的?猜猜又做不得数。”
“那殿下是如何……”
那两个字顾舟寒实在不愿说出口,便嚼碎了,吞咽回去。
“本宫若是死了,铁定是美死的啊!”
喻戚逗弄了人后,心情都轻松了起来,唇角弯起浅起,止步一旁雨后的小水槽,就着两个巴掌大的水面所倒映的俏丽面容,宫袍女子兀自认真欣赏。
顾舟寒还在思酌如何哄人,但没想到那人已经自己哄好了自己。
就……挺突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