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正子从袖口取出银票，五十两面额。
“得空去都知监朱公公那，直接说买易容药膏，十两银子一副，五副足够用半年了。”
“多谢正子哥指点。”
周易躬身接过银票，眼前的坎儿算是过去了。
至于答应替小正子做事，听起来似是低人一等，也不觉得丢人。
周易有自知之明，本就是个穷苦泥腿子，往年差役去村中收粮，没少磕头哀求，只为了能多留一把粮食。
活着，比什么都好！
小圆子说道：“小易子放心，也不是做什么危险事，值守时听到的看到的记下即可。”
“嗯嗯。”
周易连连点头，听话的同时，私下里也有小心思。
咱只要活得够久，将宫中有恩的有仇的都熬死，那不就无债一身轻了么？
农民式狡黠！
继续跟在后面走路，不过三人关系一下子亲近了许多，周易感觉自己融入了圈子，小正子、小圆子说话也不似先前清冷。
下午练功结束，周易去了都知监。
朱公公是个很老的太监，肥硕身躯挤进椅子中，也不知是不是真容。
周易提了小正子，朱公公没有为难，卖了五包灰白色药膏。
涂抹在脸上，肤色苍白灰暗，化入水中洗发，黑发变成青灰，年纪一下子变得老了许多。
对着镜子打量，只要不是熟人，分辨不出具体年岁。
“暂时安全了！”
周易稍稍放心，早出晚归勤奋练功。
易容术并非没有破绽，哪天暴露了秘密，倚仗强大的功力或许能杀出皇宫。
平日里与小正子、小圆子说话，请教如何在宫中活得久，将所得经验记在书册中，早中晚念诵三遍。
“少听少看，不说不做，遇人多弯腰！”
“月例银子交给管事一半，切记不可直接给大公公！”
“贵人说话多磕头，真气凝聚额头，渗出血。”
“装儿子，找干爹……”
周易记了几十条，来回背诵，保证任何时候的铭记于心。
春去秋来。
半年时间转眼过去。
一批内侍来到值殿监，周易混在其中，不前不后。
逐個数过，去年课堂四十三名同窗，现在只剩下三十七名，还未分配职务就死了六个。
“不知是让人害死，还是练功炼死！”
周易躬身低头，缩在人群当中不起眼，观察前面内侍测试真气。
值殿监正中戳着精钢柱子，内侍凝聚真气拍在上面，按照留下的掌印判断优劣，再由提督徐公公分配职务。
嘭！嘭！嘭……
一道道掌声在值殿监响起，或深或浅，都留下了掌印。
其中最深的有二三分，浅的也有一分，打在常人身上定能拍死，这还只练功一年而已。
修炼十年昙花宝典，要么天下无敌，要么寿尽坐化。
轮到周易测试时候，只用了一成真气，在精钢柱子上留下一分半的掌印。
“不错。”
徐公公微微颔首，上下打量周易，不似前面内侍直接分配职务，抻着公鸭嗓说道：“御花园绛雪轩缺个值守，你去吧。”
“多谢徐公公。”
周易心生疑惑，下跪速度却很快，咚咚咚磕头声如擂鼓。
“桀桀桀……”
徐公公发出刺耳怪笑：“难怪能入温公公的眼界，果然是个知礼儿的，咱家还缺个干儿子，你可愿意？”
周易只犹豫一瞬，想到小喜子死前神情，然后果然开口：“干爹！”
“诶。”
徐公公答应一声，说道：“先下去吧，晚间儿来寻干爹，有好差事给你安排。”
“多谢干爹。”
周易又磕了几个头，不在意其他内侍羡慕嫉妒的目光，躬着身子离开值殿监。
后面测试掌力的内侍，也学着周易磕头，可惜无一能入徐公公眼界，盖因他们没温公公提携。
温公公何许人，书房先生是也！
周易从值殿监出来，站在围栏前许久，不断深呼吸平复心绪。
既有徐公公打量时的压力，也有分配御花园、认干爹的兴奋，有了徐公公做靠山，在宫中也就不怕内侍欺负。
值殿监内侍负责值守护卫，第一等的地界是勤政殿、养心殿，两处宫殿时常伴随陛下左右，极容易得到提拔。
其次就是乾清宫、得宠妃子宫殿、御花园等地界，陛下时不时会露面。
其他宫殿一年见不得陛下几次，属于第三等地界，至于最下等的就是巡逻宫墙，几乎一辈子都见不到陛下。
周易正准备离开，去书房给温公公磕头，身后传来亲切声音。
“易哥儿，咱们可许久未见了！”
说话的人是周易同窗小康子，刚刚掌力测试中，能排进前五，分配去了景阳宫。
景阳宫曾是太上皇的居所，然而太上皇早已殡天，景阳宫中空无一人，陛下也不会闲的去思念过往。
传闻陛下与太上皇关系恶劣，几乎到了刀兵相见境地，终究是当今更胜一筹。
周易问道：“小康子有什么事？”
小康子从袖口摸出张银票，声音中带有讨好：“没别的意思，将来易哥儿发达了，可莫要忘了咱这同窗。”
周易瞥了眼面额，一百两！
爹娘辛苦了半辈子，起早贪黑累死累活，也才攒了五贯钱，自己什么都不用做，伸手就能拿到一百贯！
忍不住伸手去接，手到半空又缩了回来。
周易蓦然想起小正子的告诫，宫里的钱有的是，该拿的，不该拿的，能拿的，不能拿的，自己分清楚。
拿错了，就是个死！
“小康子，咱们别这么客气。”
周易尴尬的缩回手，假做热情的说道：“以后有了机会，咱定向干爹引荐你，调个好地界当差！”
画饼技能，无师自通！
不管地里能产多少粮食，先将牛皮吹出去，秋后的事儿谁知道呢！
“多谢易公公。”
小康子躬着身子点头，看起来颇为滑稽，却让周易第一次感受到了权势的快感。
公公二字，可不是寻常内侍称呼，必须有了正职、品级才行。
这还只是徐公公的干儿子，将来做了徐公公位置，该有多么威风？
周易已经开始想象升任提督，将来收几十个干儿子，威风凛凛，以前欺负自己的粮差，一个个都打入天牢。
到底是从小贫苦，也未有多少见识，读书仅限于认字。
小心谨慎的半年，一朝得势，得人吹捧，就有种飘飘欲飞的感觉。
来到书房。
周易站在门口静等，认字的内侍离开后，推门进去直接跪下磕头。
“拜谢先生提携！”
“桀桀桀！”
温公公眼仁转动，说话声阴阳变幻：“今儿这头磕的，可不似先前用心，不过也是，这宫里边哪个能有真心？”
周易神情惶恐，他不明白话的意思，却能听出温公公不高兴。
温公公能让徐公公收干儿子，也能一句话收回去，将周易从天上打落地下，失去刚刚获得不久的权势。
温公公挥挥手：“滚吧滚吧。”
周易哪还敢说话，连滚带爬的离开，以后遇见温公公都得绕着走。
晚上。
小正子、小圆子回来，得知周易去御花园值守，又认了徐公公做干爹，纷纷表示恭喜。
“那五十两不用还了。”
小正子说道：“易哥儿值守时，切记得陛下说话做事，回来后告诉我。”
周易点头答应：“咱记得了。”
陛下不是天天去御花园，去了也不一定去绛雪轩，实则能看到听到的事并不多。当真听到什么机密，隐瞒下来，假装没听到即可。
……
翌日。
周易换上崭新衣裳，挂着腰牌去了御花园。
一连经过六轮核验，方才放周易进去，按照值守内侍指引来到绛雪轩。
值守内侍听闻周易是徐公公干儿子，个个神色恭敬，还告诉了值守诀窍，如何偷懒摸鱼，如何防止瞌睡等等。八壹中文網
绛雪轩。
位于御花园东南角，一座后倚城墙的宫殿。
座东面西，面阔五间。
所谓绛雪并非是真雪，而是殿前几株百年海棠，花瓣落时如红雪飘飞。
绛雪轩共十八名内侍司值守，大门口四位，五间房门左右十位，以及碑刻、石亭等四位。
周易站在石亭旁，景色开阔，左右无人，倒也颇为闲适。
一连当值十天。
御花园中只有内侍，周易下午去站岗，日落回房间，上午去练功房修行昙花宝典。
直至第十一天。
周易站在亭子下，正思索真气运转诀窍，忽然听到一声公鸭嗓。
“陛下驾到！”
所有内侍闻声下跪，低头静等陛下经过。
时值五月。
海棠花开的正盛，团团簇簇，如云如雪。
四个老太监前面开路，陛下龙行虎步，后面十数个内侍或执掌扇，或举旗牌，或端着各式用具。
陛下路过之后，周易看其他内侍起身，也跟着站起来。
心中不禁暗自可惜，只见到了个宽阔背影，未能得见陛下真容。
小时候常听爹讲述，陛下就像是庙里的神仙，见到真人就是神仙下凡，说上一句话就能飞黄腾达，光宗耀祖。
周易曾问，为什么陛下不管管贪官污吏？
爹告诉他，陛下要管的地界太多，慢慢忍着等着，总能轮到管咱们！
片刻后。
陛下登上二楼，欣赏海棠雪景，兴许是想到开心事，发出爽朗的笑声。
周易躬着身子站在石亭旁，眼角向着二楼瞥去，入宫两年有余，终于见着了陛下真容。
须发洁白，面容清癯。
头戴金灿灿翼善冠，身穿明晃晃九龙袍，眼窝深邃，顾盼之间有种莫名威仪。
弘武帝。
如今是弘武三十二年。
弘武帝在御花园待了一个时辰，多数时候在绛雪轩赏花，可惜叙话声太小，周易只断断续续听了写内容。
北疆，异族，盟约等等……
回到住处。
周易还未与小正子说话，就有徐公公的干儿子过来，询问今日所见所听。
“云哥，陛下在绛雪轩……”
小云子仔细记下，从袖口取出银票：“干爹说你做的不错，这银票好生收着，可以差人带回万年县老家。”
周易微微一怔，对着值殿监方向躬身：“拜谢干爹。”
接过银票后，不等小云子离开，又塞了回去。
“云哥常伴干爹左右，还请美言几句，这是咱的一点儿心意！”
“好说好说。”
小云子满意点头，熟练的将银票收起，脚步轻盈如鬼魅，转瞬消失不见。
周易面露心痛之色，回到屋中，询问道。
“正哥儿，好不容易得来的赏银，为何传音让咱还回去？”
小正子说道：“小云子这人，性子阴翳气量狭小，你若不给好处，回头就在徐公公那说你坏话！”
周易恍然，躬身道：“多谢正哥，今儿陛下……”
“刚刚已经听到了。”
小正子说道：“咱传你一门听息法，真气运转双耳穴道，可助长听力，日后就能听清陛下说什么了。”
周易仔细将功法记下，尝试在耳边运转真气，忽然觉得四面八方传来各种声音。
有窃窃私语，有呼噜磨牙，有咯吱床响，有风吹树叶，有鸟叫虫鸣……
嘈嘈杂杂钻入耳中，吵的心胸发闷头晕目眩。
连忙将真气从耳边撤下，声音顿时消失，周易缓缓恢复过来。
“第一次施展听息法，群声入耳多有不适，勤加练习就好。”
小圆子说道：“易哥儿真气浅薄，只能听三四丈，将来真气浑厚，可听十余丈远！”
宫中多墙壁多草木，声音难以传出多远，听息法能听到三丈外墙后说话，已经非同寻常。
周易没有出声反驳，刚刚他听到了小康子说话，丁九舍距离自己的丙三舍至少有二十丈，足见真气之浑厚。
“正哥儿，圆哥儿，听息法不似寻常武道，你们从哪里学来？”
“大庆藏经阁！”
小正子说道：“内侍值守满三年，可去藏经阁选一门功法，其中武道包罗万象，无所不有，听息法便是其一。”
周易疑惑道：“为何不选威力强大的绝招？”
小圆子解释道：“宫中是天下第一安全地界，咱学了绝招也无用，反而听息法颇有用处，多知道些消息，也能提前应对。”
“原来如此。”
周易仍心有疑虑，不过没有问出来，至少目前来看小正子、小圆子无害人之心。
自此之后。
周易便在御花园当值，施展听息法聆听四方声响。
初时可听二十丈，一年后能听四十丈，两年后能听六十丈，几乎将整个御花园笼罩其中。
任何声响都逃不脱，然而并没得到绝密消息，反而听见假山中私会的内侍宫女。
靡靡之音，令周易面红耳赤。
“好一对狗男女，这般不要面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