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一支特殊的队伍抵达奉天。¢£
离着城墙还有好几里地,几辆简陋的大客车随着刺耳的刹车声缓缓停下,粗壮的烟囱费力的喷出最后几口黑烟,震动的车身平静下来,沾满了灰尘的折叠车门向内吱扭扭的打开,司机咬着半截烟卷儿从驾驶室里回过头,含混不清的嚷道:“奉天到了,诸位客人们请下车吧!”
一路上被颠簸的七荤八素的乘客纷纷抬起头,长嘘短叹的同时抬眼看去,愕然见城墙还在大远处,登时不乐意的斥道:“胡说!这那里是到站了?分明就是路边么,且继续向前开来!”
七嘴八舌的叫嚷声扑面而来,满脸浑不吝的司机不屑的“嘁”一声:“我的车就到这儿停,赶紧的少废话,别耽误了爷们跑下一趟!”
副驾驶上的精壮汉子一把拉开襟怀,亮出毛茸茸的胸膛和腰间别着的匕,呲牙冷笑:“诸位最好乖乖的配合一下,省的弄出些不愉快来。如今这关外兵荒马乱的,谁也保不齐会生什么事儿。嘿嘿嘿,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虽然没进一步的动作,威胁的意思却溢于言表。
如此恶劣的服务态度引起乘客们的不满,一名身穿天津产灰色西装的青年跳下来,用洁白的手绢儿掩着嘴斥责道:“尔等怎可如此?!都说革命军治下政通人和,无作奸犯科之徒,要我看,你们分明就是那宰人的黑车!待我到了奉天城中。定要向治安人员投诉!”
更多恐惧那蛮横押车人员的乘客纷纷跳下来。离着车身两丈开外。聚成一堆儿,才扭身厉声呵斥不已。
司机摇下车窗探出半截身子,咧嘴露出黄牙嘿嘿笑道:“您且歇着吧!明打明儿的跟您说,就算找了治安员也是白给!这关外自有关外的规矩,那革命军有的是正事儿忙活,谁特么闲的蛋疼来管咱这破落户的勾当?不就是让你们多走几步路么?瞅瞅这一个个矫情的,真相享受那上等的服务,您干嘛省下那旅费上了咱的车?”
毫不客气的回嘴。气的一众衣装笔挺却满脸狼狈的乘客们面红耳赤。奈何他们都是斯文人,自恃身份高贵,不屑与这般混账行子在嘴皮子上争锋,只好愤怒的一挥袖子往后退开。
到底还是乘客里领头的识大体,抬手止住喧闹招呼道:“算了,咱们还是办正事要紧,不必跟此等人呱噪,左不过几里地而已,权当松快腿脚也就是了。”
大半乘客出各种强调的哼哼,从善如流的相继离开。少数几人在原地站着没动。其中一个个子不高,站在那里却挺拔的好似一株老松树。显示出迥异他人的昂扬气质。
此人正是身为共和党党魁的谭嗣同。
经过一年多的宦海沉浮、政治倾轧的洗礼,他原本一身单纯冲动的书生气给洗刷干净,更增添一份坚定和从容。依然明亮的目光透射出无穷的智慧,一望令人心折。
他淡淡的瞥了一眼几辆明显不符合营运章程的黑车,轻声对从人道:“看起来,关外的秩序要想步入正轨尚需时日啊。怨不得杨先生始终不肯贪功冒进,这治理原比攻占要难的多。”
随从的除却护卫,也多是党内青年要员,闻言颔表示赞同:“复生兄所言极是。中国积弊已久,各地皆有无数沉渣随着征伐的脚步泛起,此等蝇营狗苟之辈可不是三天两日就能清理干净。此正是我等用武之地、用功之时。”
几人皆以为然。
谭嗣同目送几辆黑车慢吞吞的冒着黑烟重新启动,开往远处的临时车站,抬手果断有力的一挥:“走,我们进城。”
从人提着箱包紧随其后,朝着巍峨的城墙快步而去。
一边走,谭嗣同打起精神,注意路边开始出现的建筑和人员,细心揣摩对照传闻消息中的差异。
革命军北进以来,每天战报不断的传递到全国各地,其进展之快,攻取之果决,都让各界关注者瞠目以对,以为杨浩是在故意放假消息来糊弄人。没别的,关外乃是满清根基之地,不但有重兵把守,更有大量满人坚守城池。只要他们豁出去了死扛硬打,只怕革命军每前进一步,都得留下尸山血海。
可结果跌掉无数人的下巴和眼镜,无论山海关还是辽阳锦州,竟是没怎么费劲就先后攻克。不但守军毫无战心,被寄予厚望的满人大臣和平民兵丁,也半点没有死守祖宗陵寝的斗志,更夸张的不费一枪一弹献城投降!
据说奉天陷落的消息传到紫禁城时,已经患病多日的光绪帝当即吐血,被人抬到太庙伏地痛苦流涕,大喊对不起祖宗云云。
重新秉持朝政的慈禧太后也被一日三惊的噩耗折腾出心脏病来,据说已然不能视事。京城中的满人勋贵和大臣们乱成一团糟,不少人已经携带收拾好的行李细软夺城而逃,朝着口外山西等地避难去了。
人心惶惶,谣言四起,都道是杨家大军不日就将西进,取了大清江山。
此等结果,谭嗣同等人早已心中有数,他们关注的重点不在杨浩是怎么打仗的,却集中在战后的政策和关外的进一步经营之上。如此迫不及待的乘车前来奉天,却是要亲眼见证这片蛮荒数百年的大地,究竟要如何描画成杨浩宣传中的人间天堂。
来时乘坐的客车,是从年前就开通的长途大客。作为第一批由天津汽车厂组装的重油蒸汽动力车,还没产出来就早早被人定下。而能够得到关外运营的车主,少不得是清廷之中的高官贵戚大佬之类。唯有他们的通天手段,才能在关外大咧咧的畅通无阻。只是谭嗣同没有想到,革命军都已经顺利夺取盛京奉天的统治权了。他们居然还能嚣张如故的继续营运。看来关外的情势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啊。
时至今日。杨浩攻占东北的用意和即将执行的策略,皆已通过报纸广传全国,有识之士都能了解透彻。更有不少人意识到,这里生的事,也极可能成为未来推行向全国的施政样板。有关对旗人的处置,对地主官僚的处置,对新土地的开政策,以及更为复杂的移民大计。都会影响到全国各地更多的人。
谭嗣同等人有志要在新政府之中谋求一展身手的席位,带领自己的政党获取话语权,自然不肯放过了解基层的好机会。能够亲身参与到至为重要的鼎故革新事务之中,有利于他们将来在竞争时拥有更多的筹码。
一边走一边观察,他现一路走来,除了少数没有彻底收拾干净的工事设施残留之外,城郊的民居建筑并无什么破坏。靠近路边的村镇居民,看不出多少对战后变化的惊惶,更有不少人居然摆出摊子来,趁着今日往来人增多的便利做起了生意。
谭嗣同不由暗暗点头。看来革命军的信誉深入人心,即便是治政混乱的关外依旧能够信服。就凭这一条。国内没人能争得过他。
变化当然还是有的,放眼四处,可见沿街的墙壁有的已经粉刷一新,更多的则刷上了各种标语口号,街头竖起的电线杆子上,有线广播大喇叭已经率先挂好,把来自奉天或者天津的信号实时的传递给本地民众知道。
不少已经剪了短、换了西式衣服的青年志愿者,身披绶带手里拿着大量的传单,声音嘹亮的在街头宣讲政策,招揽人手,分明是在建立基层统治力量。
谭嗣同当即对从人道:“军政府的基层工作推进之,乎想象。我党若要争取民心认可,需要紧紧跟上,不能只停留在上面。”
从人凛然受教。他们也都现了,那些志愿者的作用比想象中还要大!通过交流得知,这些人有北洋大学的学生,有京津直隶科举不第的书生,更有许多来自大江南北,经过短期培训之后,拿着教材照本宣科的来这里积累经验,以待将来竞争基层干部的职位。
这些人普遍年富力强,多在十七八到三十岁之间,普遍受过完整的基本教育,至少也是秀才出身,还有大量的举人。而无一例外的,他们都是那种凭着自己聪明勤奋从千军万马中杀出重围的真材实料,只是没能通过京城会试而已,才干学识一点都不缺。
此类人在全国各地沉淀了成千上万,培养好了做起事务,并不比进士及第的那几百人差多少。并且他们没有进士老爷们的倨傲自满,肯沉下心来踏实做事,在新朝新政府中,却又比那些人有着更为光明的前途。
军政府可是允许在职进修的,一边从政一边还能得到大学学历证书,此等好事儿傻子才不干呢!
谭嗣同等人可以想见,只要这群人历练出来,成为基层干部官员,登时就能成为全国同类人群的表率。到时候,大多数在观望的读书人不用号召,自然会蜂拥而至,大肆支持军政府。
而跟杨浩更为亲近的以严复为的社民党,顺水推舟的把这大批才干之士纳入囊中,不用费力就能获得多数的基层影响力。到时候在新政府决策席位中,他们一定会成为多数派,总揽大权。
“不能放任对手那么轻易的攻城略地啊,总是浮在上面一定会吃亏的。”
谭嗣同为的共和党里,多数是老派的地主士绅和新生代的工商业主,在杨浩的文章中,是一股代表着进步资产阶级利益的传统型力量。他们多数有着深厚的底蕴和广泛的上层关联,直接或间接的成为旧式封闭统治的既得利益者和帮凶。
虽说在杨浩的阶级斗争理论中,他们并非要被革命和斗争掉的那一部分,但比起彻底而广泛的无产阶级,总体力量无疑要弱了太多,并且他们认同的许多理念和约定俗成的东西,都是要被改变革新的。如果继续顽固守旧不思进取,下场可想而知一定是不妙的。
换做是以往那种改朝换代。他们或者还能抱起团来逼迫政府妥协。毕竟他们都是士绅群体。是帝王统治必不可缺的中坚力量。是上层与下层之间绕不过去的纽带。
但在杨浩的新政之中,很显然他们的存在价值被无限削弱。随着稳健推进的全民扫盲和启蒙教育的实施,广播设备的跟进,政府完全可以绕过他们直接把思想精神传递给底层的每一个人。在未来可能出现的“全民读书识字”的状况下,现有的士绅们最大的依仗被一举削平。
可怕的是,杨浩年轻,又有用不尽的钱财来支持这一事业的推进,更掌握世间最强的军队。想要干涉阻拦都无从下手。为今之计,只有尽可能的争取民心,稳固本阶层的存在,维护本阶层的利益。
谭嗣同等人应该庆幸,他们好歹没跟鲁西南等地那些土豪劣绅一样,被彻底的给革命了,抄家没收财产并杀死民愤极大的罪魁祸,那等结果才是惨绝人寰!
一路随走随收集资料,半个多小时之后,谭嗣同一行人终于抵达城门口。现正在两侧挖开更多的门洞,显然是要为以后不断增多的市民交通做预先准备。他们不由摇头赞叹:“军政府当真想得周全。连此等小节都有预案!”
众人心中越沉甸甸的,这么多的细节都考虑周全了,留给他们做事的余地可是越来越小。
进了城,众人现沿街有大量黑衣警察在疏导交通,左右往来分开,使得原本拥挤的街道通过效率大大提高。
奉天城跟这时代大多数的城市一样,街道狭窄而拥堵,两边的房屋恨不能把招牌直接盖住了天空,门口胡乱堆放货物工具,不管多宽的路面都能给你堵的勉强让一辆马车通过。加上没人管理,人马车挤成一团,说是摩肩接踵的人气鼎盛,其实多半混乱不堪。
现在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却是干净整齐的界面儿,没有一个占道经营的,往来人流被一道临时的钢管栏杆分开,各不干扰,显然在短短数日内,革命军已经完全控制住局面。
故不得其他感叹,谭嗣同等人一路步行赶到他们最关心的奉天宫城,愕然现原本应该警卫森严的大清故宫,如今已经被数以千计的人群堵的水泄不通!放眼望去全是攒动的人头,在警卫维持下排成多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缓慢的往里面移动。
多亏事先办了特别通行证,他们几人从侧门进去,现宫城内已经开放了部分主建筑,有大量原本的太监和新来的警卫一起看护下,让分批进来的游客踏入原本只能给皇家和大臣们进入的禁宫大殿,随意参观瞻仰心中那最为神圣神秘的一切!
看到一个个明显出身于草根的平民,穿着平时舍不得上身的新衣,战战兢兢的小心迈步跨过门槛,不久之后满脸激动的被赶出来,激动的仿佛要当场长啸起来的神情,众人人惊愕的瞪圆了眼睛,惊呼出声:“他们……当真把皇宫都给开放了给平民百姓随意参观进出?!”
杨浩不是胡乱夸口,他真的做到了!
谭嗣同脸上半是激动,半是黯然的长叹一声:“从今而后,皇权再无神秘可言,指望一些虚头瓜脑的谎言骗取民众的敬畏和信任,已经行不通了!”
谁都能进去看一看的皇宫大内,谁都可以合影留念的帝王宝座,谁都可以摸一摸的雕栏玉砌,意味着皇权的彻底没落。可以预料,从今往后,只要兜里有俩钱的老百姓,都可以跑到这里或者京城去参观游览一番,回去吹嘘给同乡听。那已经不只是陈胜吴广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狂妄野心,而是实打实的将高高在上的天授神权打落尘埃!
缔造这一切的杨浩,不只是要被捧上神坛,他必将成为开创千古伟业的领袖,获得永远的颂扬!
粗粗的在几个宫殿院落游览一圈,拍下照片之后,谭嗣同等人脑袋晕晕的走出来,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这一切的震撼,比他们看过杨浩写出的无数振聋聩的文字都来的惊心动魄!那种心中矗立无数年的丰碑牌位彻底倒塌,自启蒙读书以来形成的人生观、世界观轰然崩溃的沉重打击,让他们生出神经错乱的茫然无措。
可以想见,人流如织的画面变成照片往大江南北之时,会掀起怎样的风暴,会带来多大的影响。
皇宫禁地都可以参观,各地的官衙重地岂不是更加可以开放?神秘的老爷官员们再无尊崇可言,他们或者真的要成为杨浩所说的“人民公仆”,再也不可能高高在上的对民众予取予求,驱使如奴仆。
这就是革命,这才是真正的革命!一个皇权不再崇高,官员不再神秘,民众不再卑微愚昧,人人都可以放眼了解世界的大同时代!
谭嗣同忽然想起康有为写的那本没完成的《大同书》,比起那等满是荒谬而毫无实现可能的所谓大同理想,眼前看到的一切更为踏实,更为可信可行。
满怀沉思的回到预定旅店,连续渡过几天观察和热烈讨论的充实生活后,谭嗣同等人起身赶往北面的铁岭。在那里,他们看到的是另外一幅史诗一般的壮观场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