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会至此,场上鸦雀无声。
谁也无担不起“千古罪人”四个字。老学者字字铿锵,众后生肃然起敬。程逾白列席其中,却如万箭攒心,精疲力尽。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起身走到讲台上。麦克风受电磁干扰,滋滋地响起来,尖锐刺音加重了场内紧张沉重的氛围。
程逾白单手扶着麦克风,身体微微前倾,半个重心都压在讲台上。他的姿态看起来漫不经心,令众学者不满,且如此严肃时刻,他仍噙一丝谑笑,简直荒唐!
就在学者们拍案而起时,程逾白开口了:“千古罪人何妨?若实行百采需以此作为代价,我即刻引颈就戮又何妨?”
老翁面色讪讪,一众学者唏嘘不已。
当真逼死人,可就不能善终了。
程逾白一下子蛇打七寸,按下众人浮躁的情绪,继而道:“首先,我必须要提出的一点是,现在的中国早已不是九十年代的中国,撇除所有内在冲突,只看外因,十大瓷厂的发展模式已完全不适用于现在的景德镇。国情,市场,目标受众全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怎可能仰赖一个成功的历史案例,就完全忽略当下的社会状况?改革开放后,沿海的广州同行抓住机遇跟上了国际贸易,跟上了国际工业,发展至今三十年有余,而景德镇自90年代中期经济崩盘后,到现在也有三十年了,难道你们以为一个落后别人六十年的城市,从现在开始大工业时代,可以追赶一个已经成熟到接近世界前端的工业进程吗?三十年后会是一番怎样的面貌,你们想过吗?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你们死死抓着十大瓷厂不肯松手?就因为它曾经的辉煌?如果我们眼里只能容下辉煌,从而无法面对本质上的失败,这才是我们最大的孤芳自赏,不是吗?”
程逾白一言掷地,全场静息。
“这些年随着消费升级,大众对个性化手工越发青睐,文化自信也让传统民艺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国潮的兴起更是市场对传统文化的认可,2016年工匠精神在两会中被重点提出,国家大力提倡发展文化产业,这一核心竞争力让景德镇陶瓷的价值开始回归,肉眼可见景德镇正在快速变好,变强。谁敢保证此时大力发展工业,不会让现有核心竞争力沦为一盘散沙?”
场内时有窃窃私语,却始终没有一人起身反驳。程逾白看向须发花白的老翁,老翁亦担不起这个千古罪人的骂名。
程逾白继而看向朱荣。
朱荣含笑朝他点头示意,眉目间风雅高尚。反观程逾白,一副咄咄逼人的丑陋嘴脸。
他不禁自嘲,走到今日这一步,当真是他咎由自取。若当初早早听吴奕的话,走学术道路,以文章进行文化改革,不比把玩权术、玩弄人心更加扎实可靠吗?可他偏不信,非剑走偏锋,非刀尖上舔血,沦落至今,满身污名。
但又何惧?
“我知道在座很多人反对的不是改革方案,而是我程逾白!我出生时十大瓷厂已近夕阳,很多人就以为我不懂、不理解你们对十大瓷厂的感情,甚至有人说我不尊重我父亲,我不提倡工业,就是对百采瓷厂的亵渎。我的曾祖父一手创办陶瓷学校,为后来的现代工业发展奠定基础,而我说了三个不字,就有人断章取义,说我对曾祖一辈的付出全盘否定,我不仅不忠不孝,还被扣上不义于景德镇、不义于陶瓷的帽子!”
十大瓷厂站在一个从古及今,从手工到工业再回归手工的中间位置,因其曾雄执牛耳、遍及四方的辉煌,因其不可撼动的历史地位,确实引发了许多景德镇人的思考。
程逾白也是其中一员。
“恰恰因为我父亲的百采瓷厂,我曾祖父的陶瓷教学,因为他们在陶瓷发展史上留下的痕迹,我才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谨慎,痛苦,难以取舍,但我无意向任何人解释我经历了怎样的思想蜕变才走到今天,也不需要向各位证明我是否忠孝,我只希望……”
就在这段动之以理,晓之以情的发言走向高潮时,话音突然被人打断,“你的个人情感与今天的讨论会无关,我想大家也无意在此浪费时间听一段感人至深的故事。”
程逾白满腔热血,如鲠在喉。
他再一次看向朱荣,目中犹如火烧。便粉身碎骨又何惧?他确实不怕流言蜚语,更不怕与天下人为敌,只他实在没有想到,今时今日还敢站出来与他辩战的人,依旧是她。
她像一朵生长在黑夜里带刺的玫瑰,无声无息地破土而出。
程逾白看着徐清一点点从最后一排站了起来,她身边的人纷纷向她投去讶异的目光,连同整个会议室都看向她。
此刻她是焦点的中心,而她目不斜视,眼中只有他。
他一时间既恨且怒,五味杂陈。
徐清向他问道:“我想知道就你刚才所说不至令景德镇沦为一盘散沙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
这一点他早就提到过,方案里也一再强调,他不知道她真实的目的是什么,下意识思考其中的陷阱,握住麦克风的手渐而收紧,连带手臂上青筋暴露,因为发力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调整姿势,将手肘整个贴靠在讲台上。
徐清发现他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回想先前在被人安上千古罪人的骂名时,他走向讲台的那一段路,她甚至以为他会当场倒下去。
想起小七手里的保温壶,她不禁心中一紧。
此时程逾白给出答案:“坚持原创和手作的工匠精神,是我认为景德镇陶瓷目前最大的竞争力。”
景德镇近些年来的旅游报告已充分显示,有很稳定的一部分消费力量都来自于创意市集。每周末的乐天陶社和晚上的陶溪川给学生和创作者们搭建了一个平台,让他们把自己的作品放到市集售卖,从而吸引大量中外陶瓷爱好者。
这些买家从全世界各地慕名而来,不仅促进了文化的沟通,还让“景漂”们无处安放的梦想得以扎根——都说大城市容不下肉身,小城市容不下灵魂,而景德镇包容万千,即便是很小众的一个圈子,在这里也能得到回响。
为什么?
“因为这些人身上都有一个共通性,就是回归创作本身,将爱好转变成生活的一部分,渐而成为不可取代的一部分。坚持原创和手作是目前景德镇绝大多数集成店的基本门槛,也是这些人互相吸引的根本原因,让作品富有表达,才能与社会产生共振。”
艺术品会说话,可以同智慧进行交流,创作者表达意识和观念,买家们以此感受工匠的思想与精神,这些人文情怀才是构建市场价值的核心力。
为什么至今还有人会走遍大街小巷,寻找一个完全依赖手工的剃头师傅?就是因为从一个慢的、原始的、回归手作的生活里,可以看到很多平常再也无法看到的现象,也能体会到珍贵的、正在流失的情感。
而景德镇对于传统技艺、手工的延续和回归,让更多年轻人正在发现和来到这样一个梦寐以求的伊甸园。
徐清也曾幻想过那样的日子,像三宝村的艺术家和手艺人们一样,回归田园的慢生活,在精神的牧野无忧无虑地挥洒热情,可现实是:“这盘看似凝聚的沙子,每一天都在快速流失中。它们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压力,在理想到达之前,在得到微弱的共振和回响之前,可能就已经被市场淘汰,甚至消失在这个世界。程逾白,你想过吗,这些人应该如何活下去?”
程逾白几乎颤抖地无法自话。
他明白了,他猜到徐清的点要打在哪里,而这一点,他早有所料,只没想到来得这么早。
“我……”
他还没想好如何解释,徐清就提高声音,喊他的名字。他在一片混沌的白光中努力集中精神,看清她的面孔。
徐清眉头紧锁。
他一定出了什么问题,身体不舒服吗?那要继续下去吗?是趁他无力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还是暂且收手?
徐清看向徐稚柳,徐稚柳亦看向她。
她想到曾经与《大国重器》的一步之遥,想到那个雨夜受尽的羞辱,想到无数个黑夜痛苦的根源,沉默良久,终于再度开口:“景德镇有多少设计公司和陶瓷加工工厂,你计算过吗?考虑过这部分人的生计吗?”
程逾白知道,她不再是曾经的徐清了。
她不需要再对他心慈手软。
程逾白额上冷汗涔涔,头痛欲裂,几乎听不清她的声音。他不由地倒退一步,撞上身后的墙。
一片惊呼中,徐清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沉声道:“你的方案里有没有一项数据可以表明这些人如何消失在当前的景德镇?他们的精神状态是怎样的?该如何排解一直得不到市场赏识的无力和悲哀?还有一些人,面临了最残酷的现实,天赋、灵气是艺术创作的灵魂,即便他们日日夜夜的努力也难以实现理想,他们该怎么办?退路在哪里?”
她问他,“你还记得当日在一瓢饮,那个绑着时间的定时炸弹,浑身写满焦虑的创业学生吗?你知道他正在经历什么吗?你想过他的下场吗?你口口声声捍卫的百采改革,有考虑过这些人的将来吗?”
你身上充斥着上位者的优越,有曾看一眼脚下的平民吗?
她死死地盯着他,仿佛在告诉他:我不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吗?五年前我在这个城市所经历的一切,不就是最好的验证吗?我和那个紧迫的学生,还有每一个疲于奔波在白日,尔后消失在黑夜的景漂们有什么不同?
程逾白,我们没有退路。
百采改革的方案能如此细化,他势必考虑到了每一种可能性,然而他还是做了这个决定,因为——“自古以来,每一场改革都是一场战争,而战争势必要流血,你只不过因势利导,选择牺牲这些人而已。”
徐清说:“程逾白,你和刽子手有什么两样?”
至此,讨论会的结果没有悬念,在投票环节,百采改革依旧未予通过。朱荣敲定第四次讨论会的时间后,给予散会。
徐清看着程逾白全程站在台上,以一种摇摇欲坠的姿势,冷静而诡谲地等待讨论会的宣判。
忽然咚的一声,他倒了下去。
人群立刻蜂拥而上,混乱中她像一只无头苍蝇抓住徐稚柳的手,徐稚柳安慰她不要怕,带着她一点点下台阶。他们被人挡在外围,她看不到他的样子。
为什么会这样?
她仿佛又听到救护车的声音,呜呜的穿不透黑暗的夜,她仿佛坠入那些个辗转难眠被恨意蚕食的深渊,再一次被寒彻透骨的风雪淹没。
她浑身发颤,下意识想逃。
忽然一道身影冲上来拽住她的手臂,大声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医院?她看到小七脸上满是焦急和恼怒,眼神中却闪烁着一丝希冀。
先还七嘴八舌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他为什么谁也不叫,独独奔她而去?她和程逾白究竟什么关系?人群开始揣测、怀疑和动摇。
徐清环顾这些陌生而诧异的面孔,几乎喘不上气来。
就在这时,一通电话解救了她。
小七不得已松开她的手,在离开之前再次看向她。徐清低头,忍住上涌的泪意。
在无人得见的世界,徐稚柳拿出手帕,又塞回手帕,站在窗边,俯视人潮汹涌,一瞬陷入死寂,嘴角浮现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