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离开医院后回家睡了一觉,下午三点半起床煮了一碗鸡蛋面,看到夏阳发来的短信,让她不要去工厂,他会留下来守夜,还说已经叫了梁梅去给他送手机充电器和电脑,储备充足,打算鏖战到天明。
她没回,把昨天的衣服洗出来晾上,经过市区买了一份肯德基双人套餐。
夏阳嘴上说着不要,五分钟就把双人套餐吃了个底朝天。徐清想起秦风那帮人,以前聚在一起,他们经常玩一个无聊的游戏,就是看谁在不喝水的情况下最快吃完两个汉堡,每回看起来最海量的胖子,都会输给柳条儿秦风。为此他们还研究过秦风的肠胃结构,胖子直言他一定是直肠子,一通到底。
现在看到夏阳,再看看他跟秦风一样的柳条儿身段,徐清开始怀疑直肠子的真实性了。
夏阳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自顾自道:“都说让你别来了,老大,你不信任我。”
徐清心里确实放心不下,再说她的睡眠也不怎么好,睡不睡的影响不大。
“你守了一天,晚上容易犯困。我刚才下午睡过了,精神很好,你快回家去,等明天再来接我的班,这样我们都能休息。”
两人正说话,外头有人叫夏阳。想是梁梅来了,他一边嘀咕一边朝外头跑,结果领回来的却是廖亦凡。
廖亦凡解释说:“今天公司里女同事集体聚餐,我刚好有空,就帮她送过来。”
“聚餐?我怎么不知道?”
夏阳扒开小群一看,还真是,只不过临到下班突然攒的局。他将信将疑地扫了眼廖亦凡,没说话。
徐清看时间快七点了,问他:“你吃饭了吗?”
“还没。”
“这边离市区比较远,也没什么吃的,要不给你叫份外卖?”
廖亦凡瞥见肯德基扫荡后的残局,摆摆手:“不用麻烦了,你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他转而看夏阳,“有水吗?给我来一瓶。”
夏阳嘴上嘟哝着什么,不情不愿地去拿水。徐清把椅子让给廖亦凡坐,靠在窗台上问他:“这两天公司忙吗?”
“还好,老样子。不知道工厂这边出事了,你昨天一个人来的这里?”
“嗯。”
廖亦凡无奈:“怎么不叫我?”
“没什么大事。”
廖亦凡在洛文文几年,了解厂长为人,哪能不知道他耍什么滑头,拖延工期,无非是仗着洛文文长期投靠他,没有第二选择。
她一个女人来问责,这边人多势众,怎么会让她讨到好处?
“这次就算了,以后再有这种事,别一个人往前冲。有个男人在旁边压阵,多少安心一点。”
“这种事还得看什么男人,竞争对手什么的,有时候就像定时炸弹,一不留神就炸了。”夏阳把水扔过来,“老大,再有这种事,你一定记得叫我,我保证冲在第一个。你放心,咱是一头的,我肯定不会害你。”说完他抱起电脑去了一旁。
廖亦凡看向徐清:“我哪里惹到他了?”
“你问我?”
廖亦凡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也不知道。”
只夏阳的火药味太重了,确实让人怀疑。不过他去了一旁,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当他维护组长好了。
廖亦凡没再理会,转而问徐清:“你知道元惜时吗?”
“我说不知道才奇怪吧?”
元惜时是日本四世堂驻中国地区的代表。他是中日混血,虽然从小在日本长大,但非常喜欢中国文化。四世堂之于日本,等同故宫之于中国。
这几年故宫文创为广大设计公司打开了一条路,洛文文也参与竞选过历年主题的陶瓷文创。这次四世堂为百年创世来景德镇物色合作对象,业内早有风声,只一直没得到落实。
廖亦凡的话算证实了传言。
“元惜时已经到景德镇了。”
“你怎么知道?”
廖亦凡打开纯元瓷协的论坛,点进第三轮讨论会的最新布告,从里面找到一张照片指给徐清看:“这个人就是元惜时。他也是百采改革受邀评委之一,为人很低调,一直坐在角落。要不是之前在峰会上见过他,光是这么一个模糊的剪影,我也很难认出他。”
说到这里,他神色略有闪烁,只是很快就恢复如常,“徐清,还没恭喜你加入纯元瓷协。”
论坛里已经公布了最新入会名单,她的名字赫然在列。除此以外,她昨天在百采改革第三次讨论会上的发言,也已经写成文章在公众号发布了。
纯元瓷协作为江西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百来十个瓷协里公认的权威,想加入其中,难度不亚于成为中国作协的一位名誉会员。这几年廖亦凡提交过好几次申请,都没得到通过。
“你才回来三个月就……徐清,我真羡慕你呀。”他是真的羡慕,“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提携老同学。”
他每天都会上纯元瓷协的论坛,自然比她更早获悉最新动态。只他不知道,徐清的加入占尽天时利地人和,更有说不清的利益瓜葛,若非程逾白力推百采改革,朱荣也不会凭私心行事。
她没作解释,顺着他的话说:“入会半年有推荐权,下一次申请时,我给你写介绍信。”
“真的?”廖亦凡脸上的喜悦难以掩饰。
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了,他忙调整心情,又道一句:“那我、我……就不客气了,谢谢你,徐清。”
看得出这句是真心话,徐清说:“没什么,你不用放在心上。”
她正好借他的手机看元惜时的选票结果——中立,也就是不赞成也不反对,“四世堂这次的百年文创主题是什么?”
“这个我不清楚,回头你问问顾言,或许她知道。”
徐清微感诧异,廖亦凡解释:“你还不知道吧?顾言这次出差,就是去四世堂杭州本部活跃去了。我杭州的朋友告诉我,在四世堂活动现场看到了她。值得她这么大老远跑一趟,估计这次四世堂的订单量不小。”
先不说四世堂在圈内的地位如何,单凭“百年创世”四个字就足以说明一切。底蕴重,份量重,影响重,但凡洛文文有竞争机会,谁要拿下四世堂,恐怕就是今年总监的不二人选。
加上有四世堂背书,今后在业内肯定左右通吃,前途无量。这就难怪顾言去杭州出差,却没有透露一点口风了。
一块这么大的蛋糕,谁不想吃?
廖亦凡离开后,夏阳在徐清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收拾了电脑,末了还说:“没见过一个男的有这么多弯弯肠子。他特地跑这一趟,就光给我送电脑和跟你说恭喜吗?老大,你可千万别跟江意那个傻子一样,被男色耽误了!”
徐清难免好奇:“你为什么对他有敌意?”
“他是二组的组长!是我们的对手!”
徐清不听官话,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江意?”
“我脑子有病喜欢她?!”夏阳活像只烫脚的蚂蚱,“我只是觉得二组组长不像好人,老大,你千万留个心眼,别什么都听他说,洛文文一二三组都是竞争关系,前三组组长究竟是被谁逼疯的谁也不知道,在职场生存别的都不重要,把单子拿在手上才最踏实。”
他到底经历过创业失败,比同龄人要多几只心眼子。看着不靠谱,心里倒有一杆秤。徐清说:“我知道了。”
夏阳离开之后,徐稚柳才出现。他从堆满石料和坯具的架子后缓步踱了出来,忽而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徐清赶紧上前扶起他:“你怎么了?”一看他疲色尽显,眼孔发青,心下更急,“你刚才去哪了?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徐稚柳握拳抵在唇边,轻声咳嗽:“老毛病了。”
约是离开春夏碗太久,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精气散尽,虚浮无力。偶尔还会消失、闪现,过一阵再恢复如常。
他冲她摆摆手:“我没事,别担心。”
她怎会不担心?徐清表情凝重地盯着他:“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不我去一瓢饮把碗买下来?”
徐稚柳摇摇头。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伴随着程逾白对春夏碗的修复在一点点流失。那些消失、闪现,甚至看到过去的现象,应该都因修复而生。
或许在春夏碗修复如初的那一天,他会离开人世。
一想到他终将与漫漫长夜孤独相伴,他就激起一股冲动,恨不能将春夏碗碎成齑粉,哪怕那是以他肉身烧铸留存于当世的最后一件作品,也无法抵消他对死亡的恐惧,所以在今早察觉身体不适后,他找借口支走徐清,一个人回到一瓢饮。
只要摔碎春夏碗,程逾白就无法再修复下去,他的身体也就不会再损耗,可以一直留在明亮的人世。可当他凝视工作台上只有半片的春夏碗时,双腿忽然像灌铅了一般沉重。
他很清楚这一步迈出去意味着什么——一旦摔碎春夏碗,就再也看不到过去了。
这些天他时常能看到阿南在窗边读书的样子,他长大了,身体像柳枝抽条般肉眼可见地长高、原本结实的身体也变得细瘦起来。阿鹞也嫁人了,穿着霞帔,披上红头巾,在族内阿兄的背上出了家门,坐上喜娇,离开了家乡。
始终未能见到母亲,他猜母亲大约过世了。也好,母亲受病痛折磨太久了,去到另外一个世界,兴许会自在一些。
按说所爱的的人一个个都有了归处,那些过去本应离他越来越远,他不必再挂念母亲,担心阿南……可他为什么还是割舍不下那残残如影的思念?是因为湖田窑,徐忠,时年以及那些未曾辜负他的人和物吗?哪怕安十九,他也有看看他下场的理由,不是吗?
偌大景德镇,也不是只有那一个宿敌,不是吗?于是他一点点,一点点心安理得,撤回双腿,离开了一瓢饮。
无声无息地,仿佛从未到访过。
只这件事他不想让徐清知道,于是对她说:“没关系,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你看我,哪次不是这样?”
徐清一想也是,确实他跟正常人不太一样。她拉过椅子让他坐下,给他拧开一瓶水,盯着他喝了好几口,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说起刚才的事,她问他:“你怎么想?”
徐稚柳笑着反问:“关于谁?廖亦凡还是……”
徐清莞尔,被他一逗整个人放松下来。廖亦凡是什么心思她看得出来,借着给夏阳送充电器特地跑一趟,无非是告诉她,顾言正在接近四世堂,想要拿下“百年创世”大单。
洛文文一二三组都是竞争关系,顾言可以用她来对付他,难道他就不可以用她来对付顾言了吗?而且照目前情况来看,顾言是信任她的,想要敌人放松戒备,最好的方法,无非灯下黑。
顾言若是那张灯,她就是看不见的黑。
要想从中搞破坏,不让顾言占到便宜,与其去争夺难以属于他的蛋糕,倒不如把机会送给她,她抢夺起来远比他容易,不是吗?
要说一开始回来,她尚看不清谁好谁坏,到现在就是个瞎子,也该有论断了。说到底,都是跟她一样想在吃人的景德镇留下来而已。
她无从判断对错,只大家利益不同。
至于程逾白,“以四世堂在中日的影响力,要找到一个代表人物,我猜他一定会优先争取元惜时的支持。一旦元惜时赞同百采改革,其他没有决断的中立派都会跟着倒戈。”
徐稚柳料到她的意图:“你想接触元惜时,拉他的反对票?只是这么一来,纵然你意不在四世堂的文创大单,恐怕顾言也不会再相信你,你就不怕顾言翻脸?”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要怪只能怪元惜时这一票太珍贵了。可一旦如此,势必会同顾言走到对立面。洛文文一滩浑水尚未洗清,里头还有个暗藏的鬼。
失去顾言的偏袒,她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你想清楚了?”
此时天边残红被一点点蚕食,身后的厂房亮起一盏盏灯,马路对面的路灯、大楼和江边的夜市都逐渐亮了起来,她靠在窗边,晚风捎来一丝余热。她单手勾起头发,嘴角抿起微笑。
有什么好想的?她揶揄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你在,我怕什么?”
“你想怎么做?”
“我给朱荣打个电话,你看怎么样?”
顾言那里肯定是走不通了,既然元惜时出现在纯元瓷协,何妨同朱荣说得再明白一点?把元惜时拉到反对阵营,他们才有可能双赢,不是吗?
徐稚柳看着她,有那么一刻恍惚起来,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个胸臆间满是清正之气的少年人,最后去了哪里?
此时此刻她丈量人心,一步一步走在刀尖上,手捧一簇微弱火苗的样子,为何竟让他想落泪?
徐清看他出神的样子,笑了起来。
徐稚柳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哦,我笑你三军帐中,风采不及当年。”
他忍俊不禁,摇头浅叹:“那我就祝你负芒披苇,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