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乾隆末年的这一个冬天,景德镇人印象很深。印象深刻的不单是冬天下第一场雪时,湖田窑的大东家徐忠下了大狱,更因为同一年的夏天,惊才绝艳的徐大才子殁了。
他走在一个荷叶满塘的时节,想到那青青的茎叶在池水中摇曳,便不自觉想起那个少年;想到那瓢泼的雨夜和那月朗天青的牧野,也会不自觉想起那个少年;想到连天的窑火和京戏绝唱,更会不自觉想起那个少年。
就像说书先生说的,纵他死前坏事做尽,也无从否认他曾是一个怎样绝顶的少年。而今同样的遗憾降临梁佩秋身上,有珠玉在前,他的痛苦便显得不那么痛苦,可悲也显得不那么可悲了。
王瑜特地打发了左右,一方面是不想家丑外扬,另一方面则是知道梁佩秋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去救徐忠。他大步上前拦住梁佩秋,怒斥道:“你可知这一去意味着什么?你想让整个安庆窑给徐忠陪葬吗?”
王瑜问他,“若今日时局对调,你认为徐稚柳可会为了你,不顾湖田窑的安危来救我?”
“我……我也不知道。”
“看吧,你甚至不清楚他的为人,为何还要……”
“我只是替湖田窑惋惜!”梁佩秋急急打断道,“他少年失怙,投奔湖田窑,徐忠对他有养育之恩,他倾尽心血为湖田窑筹谋,那是他的道义,我知道他不需要我为他做什么,舍弃什么,只是湖田窑不单只有他和徐忠,还有千千百百的窑工,他们怎么办?”
譬若黑子和黑子一样的窑工,努力过活,寻求瓷业安平,他们何其无辜?凭什么安十九仅出于个人私怨,就可随意践踏他们的生命?摧毁他们的长城?
若徐忠伏法,湖田窑倾颓只在旦夕之间。梁佩秋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无以挽救湖田窑的败落。可如果试都不试,就这样看着徐忠死去,看着那些窑工无路可走,他将要如何面对柳哥?又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
“为什么?就是因为他有权有势,那就是上位者的权利!小梁,你也想变得和徐稚柳一样吗?你要走他走过的路吗?你已经看到他的下场了,还要一意孤行吗?”
王瑜再三诘问,梁佩秋隐忍不发。
他轻笑一声,少年人当真一腔孤勇,后退一步都不肯。
“安庆窑何尝不是我一辈子的心血?小梁,我不与你多言,只你今天出了这道门,日后便不再是我安庆窑的人。”
“王叔……”
“你去吧。”
王瑜看着眼前的少年,内心悲喜难言,“你去吧,别再回来了!”
大约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定数,王瑜的表现虽令人怀疑,可相比于此,徐忠的安危更加紧迫。梁佩秋离开时想到王瑜尚在气头,等事情有了转圜的余地,说不定就能原谅他的冒失,于是一步三回头的,到底还是走了。
可他没经过大风大浪,不懂人心叵测,像是安十九那样步步为营的小人,是不会给他回头机会的。
他打听到安十九晚上会在江水楼包场宴请三窑九会的值年和头首,便早早去了江水楼前等待,不想马车到了跟前,却被人打住。
对方是安十九的仆从,留着短粗的胡须,阴阳怪气地冲他道:“哟,这是谁呀,稀客稀客!我们大名鼎鼎的小神爷怎么在这儿?”
梁佩秋拄着拐杖勉力维持平稳,双手抱拳道:“我有事想求见安大人,劳烦您通禀一声。”
“您今日来得可不巧,安大人有要事商议,恐怕不能见你,不如您择日再来?”
“不知安大人议事到何时?我可以等他。”
“今夜可不是好天气,怕是晚了要下雪,您这腿脚也不方便,我看还是改日再来吧。”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烦请您……”
那仆从不等他说完,一缩脖子就往江水楼走去:“你要等就等吧,我进去给你捎句话,至于大人见不见你,我就做不了主了。”
梁佩秋低头称谢。
那仆从进去躲风,徒留梁佩秋一人立在阶前。入夜后,江水楼一带连着两岸画舫火树银花,锣鼓喧天,安十九同人饮宴至子时,城外宵禁,城内仍旧靡音不绝,直到三更。
诸位理事相继离开后,安十九仍躺在榻上,醉卧美人怀中。仆从在窗边朝外看了一眼,说道:“大人,下雪了。”
安十九咬一颗美人送到嘴边的葡萄,哼着小曲唱了段京戏才幽幽开口:“人还在?”
“在的。”仆从特地留意过,“一整晚没挪过脚。”
雪也不知何时开始下的,只看地上一层细细的银霜,应有半个时辰了。梁佩秋似是体力难支,半个身体都压在拐杖上。
“大人,还要晾着他吗?”
没有得到回音,仆从悄悄往里看了眼,见榻上的人已双眼微合,似是睡过去了,便蹑手蹑脚退到屋外合上门。
过了三更天,街上人流渐稀,梁佩秋脚底几乎冻得没了知觉。
受伤后他一心向死,自是没有好好将养,许多次一个人坐在冰凉的地砖上,寒气入骨,入冬后腿便隐隐疼痛起来。若是在屋内,有火盆烤着尚能忍受,只现如今在十二月的寒风里干站了几个时辰,不免吃力。
雪飘下来时,他倒松了口气。行人都回家了,世界安安静静只剩他一人。他仰头看天边的月,细碎的银光洒下来,在脚下铺上一层绵白的沙。沙子细细软软,一脚踩下去,全身的血管都得到舒展似的,他醉心于美妙而孤单的夜,哪怕只以相思作伴,亦是甘愿。
可今晚毕竟不是寻常的夜晚,他一面忧心雪夜寒天在牢狱煎熬的徐忠,一面害怕王瑜怪他不仁,心下平添几分焦急。
就在他踉跄着失去重心,摇摇欲坠时,江水楼的门打开了。
安十九披着银狐皮氅,手抄金丝铜炉,亦如当夜在府门外对徐稚柳一般,端着高高在上的权威,睥睨着梁佩秋。
来求人办事,姿态首先得低。梁佩秋弓着腰,向安十九道明来意,求他高抬贵手,放徐忠一马。
安十九轻轻笑着:“小神爷的脊骨也没我想象得硬嘛,只我想不明白,他徐忠是生是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梁佩秋沉默不语,安十九上前,细细打量夜色里少年昳丽的脸孔:“看来世人都是自作聪明之流,任他们编来造去,大约也没想到,你竟对徐谦公有如此深情吧。”
“不、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
梁佩秋说不出来,肩背微微颤抖着,似难以启齿,又似理屈词穷。安十九想起年少入宫时的同伴,灯下看眉目神秀婵娟,颇有妖冶神姿,后来同伴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内庭,令他伤心了许久。此时灯下观梁佩秋,竟有种相似之感,安十九不觉后退一步。
他的心微乱了乱,随即冷冷道:“你不过区区小民,有什么资格让我放徐忠一马?”
“我……”
风雪渐而大了,鹅毛般纷纷扬扬。安十九抬起手,一片雪花从指缝中穿过,即在这错目的瞬间,梁佩秋说道:“只要大人用得上,我愿为大人马首是瞻。”
安十九笑了。
“想当初徐谦公也是这样同我说的啊。”
徐稚柳用大龙缸列数他的罪行,要不是干爹拼却半生经营,哪有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他恐怕早就和同伴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在内庭了。带着如此的仇恨回到景德镇,即便如何算计人心,他仍旧留了徐阿南一条命。
以为退让一步是海阔天空,不想对方竟变本加厉。
安十九受够了阳奉阴违,表面恭敬,背后偷袭,这样的人他见过太多了,这辈子都不想再给任何人这样的机会。梁佩秋既主动送上门来,就要让他知道,投诚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此才能好好受用。
“小神爷投诚,我自然欢迎,只我生平最厌恶贪婪之人,世上没有两手都占的便宜。”
经历过失去,也许才能懂得拥有的可贵吧?
安十九再次上前,覆在梁佩秋手上。梁佩秋直觉不舒服,下意识往后缩,拐杖过到安十九手上,他当即失去支撑,直挺挺摔倒在雪地上。
安十九俯视着他,声音冰凉:“徐忠和王瑜,你只能保一个。”
梁佩秋在雪地里等待的这半夜,想明白了一些事。安十九拿捏的明明是安庆窑的把柄,为何不以此整治安庆窑,而是利用把柄威胁王瑜行事,向徐忠下手?他思来想去,可能性只有一个,安庆窑和湖田窑安十九都不想留。
那日安十九的仆从是这么对他说的:“大人,不管安庆窑还是湖田窑,只要当家主事人不是大人您,就一定会有二心。与其如此,大人何不取而代之?您成了当家的,给那些瓷工窑工一碗饭吃,他们定然对您感恩戴德,哪里还敢反您?”
安十九虽一肚子坏水,却从未敢想把湖田窑亦或安庆窑这样有声望的民窑占为己有,乍然听到,不免睁大眼睛:“可我身份有碍……”
“这又如何?大人尽可挑选个堪为所用的傀儡,令其代您主管窑务。”
“依你看,这傀儡的人选?”
“当然属小神爷无二,他的天赋,就是整个大清朝也找不出第二个,大人您手握这样一柄利器,还怕那劳什子的江西巡抚吗?讨得陛下欢心,平步青云还不是早晚的事。”
安十九虽十分向往,但想到此中隐患,仍是摇头:“利器伤人啊。”
“大人,用人如器,各取所长,用得好未尝不能事半功倍。我知道大人在担心什么,论谋略,梁佩秋远比不上前头那位,可那位不也驾鹤西去了吗?”仆从贴心道,“那小神爷就是个情种,打住他的七寸,他会好好听话的。”
安十九想想也是,徐稚柳诡计多端,不易为人掌控。梁佩秋就不一样了,面团似的人物,看见街边的野猫无家可归,都会怜悯顿步,就不用说待他至亲至厚的王瑜、徐忠之流了。
只安十九不想重蹈覆辙,所以徐忠和王瑜,必须要先死一个。
至于死谁,就看梁佩秋自己选了。
雪下到后半夜,狮子弄已见全白,唯独院墙后伸出的树梢,依稀可见一节节嶙峋枝节正冒着新芽。梁佩秋一眨不眨地盯着新芽,忽然之间新芽蠕动了一下,覆在枝头的雪簌簌掉落,新芽以肉眼可见的起势,冒出半头绿意。
那绿意一下子将他带回草长莺飞的往日。
他几乎哽咽,语不成调:“柳哥,你在哪里?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