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稚柳背靠马桶,坐在地砖上,脑海里不断回闪那声“好”,小梁的声音如此温柔,可他的眼神却如此冰冷。
他亲身体会到梁佩秋每个眼神瞬息的变化,心快要撕裂一般。
那个每夜会在桂花树上等他,和他一起撒谎说“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来哄小书童开心的少年,那个带着一身冷雪在唱响《打渔杀家》的夜晚,风尘仆仆赶到茶楼,说很仰慕他,一直仰慕他的少年,那个在他高热时寸步不离陪在身旁,带他走遍大街小巷,尝人间美味的少年,那个来请教他如何写官帖,从怀里掏出卤猪蹄问以后能否再来找他时,满眼都是光的少年……
那个以《横渠语录》质问他是否为名利杀人却始终不忍与他为敌,仍盼望他珍重的少年,那个被他利用生辰迫害四六,却说与他同在一片月色下亦感到欢欣的少年,那个最终指着他的鼻子,痛斥他“早非将相,亦非良匠”,却为他断腿为他沦陷的少年……
死了。
死在一个他们都无能为力的世道。
他多么想回去告诉他,放弃吧小梁,不要再斗争了,凡人如何同天斗?即使头破血流,亦如他所说,万事逃不过人心难测。既如此,何不自私一回,舍弃所有远避尘嚣?他们都应该逃离这世俗,去到无边之境,好好地为自己活一回。
他如此想着,离开家门,走在除夕的夜晚。街道上张灯结彩,处处都是欢庆后的痕迹,巷弄里还有人在放炮竹,夹杂着欢笑人声,远远近近,不断拉扯着现实与梦幻。
他立在江边,神情木然,似已随滔滔江水共涌,直到雪花降落。
这世间,只有他一人。
小梁的世间,也只他一人。
他们在异世各自孤独与煎熬,或许这样也很好吧?有了怀念,那些冰冷就不足为道了。可是,可是他尚未弱冠,那么孱弱,那么可怜,为何要将这沉重污秽的人世压在他脊上?为何要让他们相遇,又让他们分别?
他不懂,老天为何要如此待他们?
他疾步奔走雪夜,不知去向何处,不知哪里是归处,不知何时会停下,不知尽头在哪里。鹅毛般的雪簌簌飞扑在眼前,将前路遮掩,他漫无目的地奔走着,跌倒了爬起,爬起再跌倒,冷雪打湿衣襟与发丝。他浑然不顾,一心朝前走,似要驱走这漫漫无尽的夜。
他想到如此孤独也好,不为人所见,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哭了吧?于是他愈发呜咽嚎啕,愈发放浪形骸。
他大声问天,你何时才肯放过他?
他大声问地,你要他如何往下走?
这一切注定没有定局。
一夜过后,徐稚柳总算下定决心将瓷片还给程逾白。原先他不舍徐清,不舍程逾白,不舍陶瓷新创与百采改革,不舍璀璨的将来和有温度的城市。他有太多太多的不舍,最难舍下的便是那一腔热血沸腾,那是从未有过的,让他在现世落了根。
可老天爷告诉他人是不能贪心的,他无法同时留住昨日与今日。既如此,那就让他继续腐烂下去吧。他要程逾白修复春夏碗,要亲眼看到那一帧帧残破的画面,要带着小梁冰冷的眼神一齐死去。
他要让自己永生永世,悔不当初。
他要如此死去。
……
二月里新春伊始,万物复苏,白玉兰公馆正式开始了教学试验。徐清去听过两堂课,一堂刘鸿主讲,关于历史是何种釉色,另一堂是吴奕主讲,关于茶器和人文关系的探讨。
试验阶段教学主要分了几个板块,既包含学院风的内容输出和意识建立,也强调新与旧的冲突与融合,意在打开学生视野,实时观察他们对于教学内容的匹配程度和应用程度,为此每周都会设置辩论课及手工课。
恰如程逾白在《大国重器》第一期节目中所说,他采用分部教学的方式,设立原料实验部、原料精制部、制品部、烧成部、饰瓷部等多个部门,让学生流动实习,寻找兴趣点和擅长点,尽可能放大他们的优势。
光是每个部门的老师,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吴奕说,这一定是个长期的过程,少则半年,长则两三年,才有可能通过有效数据,佐证新式教学的价值。在程逾白的计划里,这段时间正好可以用来完成九号地的基础建设。
下午吴奕上完课,叫徐清到鸣泉茶庄吃饭。饭间老话重提,说来说去还是她的终身大事,吴奕捻着白头发丝儿唉声叹气,师娘就拿学校里青年才俊的照片给她看。
徐清看了一眼放下筷子,师娘连忙说:“不喜欢?我还有。”
“不是,我……”徐清瞅瞅老两口,叹声气,“老师,我不想相亲。”
“相亲有什么不好?你们年轻人就是老派,总觉得相亲就是强迫式社交,心胸开阔点,就当多认识几个朋友有什么关系?”吴奕盯着她看一会儿,作出心领神会的模样,“得,我看你憋到什么时候。”
吴奕才把青年才俊的照片拿下去,又掏出一沓都市丽人的照片,“待会吃完了,你去一瓢饮跑一趟,给一白送壶养生汤。”
理由都是现成的,“现在他整天一瓢饮和公馆两头跑,哪有时间做饭?外头吃得能有营养?你替我跑个腿,就当体谅为师一番苦心了。哦,顺带把照片给他选选,有合心意的告诉我,我让你师母安排。”
徐清说好,接过照片一抹嘴走了。
吴奕在后头笑骂:“缩头乌龟一个!”想了想,不对,“两个!”
这几日倒春寒,风大得很。徐清一出门差点被风吹走,好像为了应景,徐稚柳的袍子也被撩起半高。
她看得直乐呵,结果没一会儿就被冻得眼鼻通红,徐稚柳笑她遭报应,她还不信,到了一瓢饮大门紧闭,她就有点信了,心说不该嘲笑徐稚柳的。
叫了几声没人应门,她给程逾白打电话。
程逾白不知在哪里,信号断断续续,听说老师让她来送汤,依稀笑了一下:“我恐怕一时半会回不去,你替我喝了吧。”
徐清说好。
程逾白见她没挂电话,又问:“还有事?”
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吴奕是只老狐狸,他的心思根本用不着掩饰,她也不是傻子,叫她来送汤无非套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主要矛盾还是想通过程逾白对相亲的态度,以此试探她的态度。可这话她很难说,说不好容易造成误解。
“我……”
“你说什么?”
“你什么时候回来?”
“估计很晚,你有事就说。”
徐清想了一下,正要开口,忽然听见一道女人的声音:“一白,谁的的电话,怎么讲这么久?大家都在等你。”
女人声音柔美,似曾相识。
徐清话口一顿:“没事了,你先忙。”
徐稚柳看她挂断电话,以为白跑一趟,忙问道:“他在外面?”
“应该是饭局上,也听不清楚我说话。”
不过听声音,他今晚似乎心情不错。白玉兰公馆教学顺利开展,另有香港明成资本入驻,为教学资源和资金提供保障,加上万禾传媒的大力支持,说是试验,百采改革势在必行。如今行业内外都非常关注教学的进展,报名人数也在直线上升。
他得偿所愿,的确值得高兴。
不过,徐稚柳看她似乎不大高兴,就说:“回头再打给他。”
“算了,他没口福。”徐清笑一笑,把保温壶打开,“你在路上就馋了吧?趁热快喝。”
他们就坐在一瓢饮的门口,偶尔还有人在面前走过。徐稚柳担心被路人看到,摆摆手说:“你喝吧。”
“别人又看不到你,怕什么?再说下午茶道课我喝了三杯乌龙,晚上又被老师强塞一大碗饭,你想看我撑死吗?”
“好吧。”
徐稚柳状似勉强地接过,用勺子盛了口冒着热气的汤,好喝得闭上眼睛:“真鲜美。”
徐清托腮望着他:“我原来怎么没发现,你肚子里还有馋虫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胃口特别好。”
徐清忽然想到爷爷。老爷子临终前有段时间也特别馋嘴,就爱吃街边油炸的小东西,什么臭豆腐,鸡柳和年糕,荤素他都不挑,好吃就成。
“有时候他身体疼得睡不着,我就会买给他吃,他吃得很香。”
“是吗?”
“嗯,我听医院的护士说,有很多老人临走前都爱吃垃圾食品,在他们看来可能生命已经不长了,与其小心翼翼度日,还不如放纵一回,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样心情好,身上的病痛也能得到点缓解。”
徐稚柳点点头:“美食的确是一个人面对死亡很好的慰藉。”
或许人之将死,都会有这样一段时光吧?因为对这个世界太留恋了,才会不敢闭上眼睛,不敢错过每一样食物,不敢忘记每一个人。
“下次我也想吃油炸食品。”
“好,回头带你去,夜市有很多。”
徐稚柳喝口汤,身体暖呼呼的,冰冷的心似也得到一些些熨帖。
他问徐清:“你害怕死亡吗?”
徐清摇摇头:“我害怕遗憾。”
“你比我勇敢。”
“你还小呢。”徐清问他,“你生日哪一天?满二十了吗?”
“还没,在夏天。”
“那就好,等夏天我给你过生日。在你们那个朝代,是不是还要行冠礼?”
“嗯。”
“那我一定好好准备,让你的成人礼永生难忘。”
“谢谢你,徐清。”
徐稚柳馋嘴也不是第一天了,徐清没注意到他眼神的变化,弯下腰给他拍他衣角的灰尘,不在意道:“谢什么。”
要谢的有太多了,可惜只字难言。徐稚柳回头望向一瓢饮,摸到藏于袖口的碎瓷片,身体如卧冰寒凉。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到晚上十点程逾白还没回来,徐清准备先走,等之后有时间再把照片拿给他。本来留下来等就有点奇怪了,徐稚柳不问她,她就假装不刻意,除了鼻子已经被冻得没了知觉,真没什么刻意的痕迹。
不过就在他们收拾汤壶准备走的时候,一束大灯照了过来。
车在不远处停下,两道身影相携着走近。到了面前,大灯被身影遮挡,徐清才看清夜色中依偎在一起的两人。
“你慢点。”女人声音媚而不娇,嗔道,“你酒量退步了,怎么才喝半瓶就醉成这样?好了,再忍忍,到家了。”
程逾白轻哼一声,抬起头,与徐清四目交接。
女人也看过来。
是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