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涟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座弟子都挺意外的。按清玄山的规矩,前一个月的第一节课都当由望仙阁的掌事白翁亲自授道,以表尊师。
见云涟走进来,一时间龇牙咧嘴看嘴型的弟子们立刻就坐好了,后背挺得笔直,颇有种幼时上学堂的架势。
一众少年老老实实坐起身,尤其突出了角落里偷懒睡觉的温璨,云涟余光扫过去,却没说话。
那身翩然白衣在讲台上立着,若广寒清松,目光虽冷,却不带寒意,一字一句的给他们讲修行的要义:
“修行,讲究的就是静心平息,如果连最基础的修身养性都做不到,那么修行对你们而言就是没有意义的东西,我说的对吗,温璨。”
温璨已经迷迷糊糊醒了,凭着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对云涟的畏惧,勉强撑起眼皮,听到云涟叫他,温璨“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他头一次中气十足的应着:“对。”
往常吊儿郎当的少年直挺挺站着,昂首挺胸,眼皮还在打架。
在座的弟子们在家的时候就常听说云涟的事迹,对他是既崇敬又畏惧,原本个个都拘谨着,结果温璨出人意料的站起身来,引来众弟子哄堂大笑。
余光瞥了眼云涟冰冷的脸色,他们又骤然收了笑意,但心里却默默地把温璨划到了他们自己的阵营里来了。
都是对凌清君畏惧大过于崇拜的可怜人。
云涟眸光扫了他一眼:“醒了?”
温璨默默咽了口水:“嗯。”
云涟:“你来,就是为了睡觉的吗?”
与云涟在六合峰相处三年,温璨对他的每一个眼神都无比了解,那双暗夜般的眼眸对上他,温璨心知惹他生气了,自觉地闭了嘴。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作为世家弟子,他日你们都是要各自管辖一方的,如若自己都不能端正行为,严于律己,还有什么资格去管别人。”
他这话虽然是对着温璨说的,可对上在座的其他人,也都适用。一时间所有人都看明白了,云涟这是在拿温璨开刀,实则是为了警告他们。
果然,云涟接着说道:“今日给我把《训诲集》抄一百遍,不抄完不许出去。”
温璨瞪大眼睛问:“怎么是一百遍?”
《训诲集》是清玄山训诫中的一篇,通篇酸文涩句,晦涩难懂,生僻字还多,一个不注意就写错了字,还得从头来过。但好就好在,字是最少的一篇,温璨上辈子抄了不下几千遍,早就熟能生巧了。
可不是说云涟最多只罚五十遍的吗,二师兄怎么谎报军情的?
在他们来听课之前,云秉容已经跟在座弟子简单的讲了一下望仙阁的规矩。都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潇洒惯了的,可清玄山跟世家不同,规矩极多,尤其云涟,更是不好惹,所以云秉容特意来给他们普及知识。
“因为你是离淮仙尊的弟子,所以你受的罚也要比别人多。”既然得到了别人想都想不到的东西,那么所要承受的,自然也要是别人想象不到的重,这样才算公平。
云涟自始以来都是这样的,没道理收了师弟就要对他仁慈。
“可是我还……”
“二百遍。”
“不是,大师兄……”
“三百遍。”
温璨彻底不反抗了:“好的大师兄,保证完成任务大师兄。”
他要是再有意见,怕是几天几夜不睡觉都抄不完了。
温璨:即使再重来一次,整个世界都改变了,云涟也不会改变他没有人情的性子。
看着温璨还没开始就要被罚,在座其他弟子一时心情跌宕起伏,既侥幸不是自己,又可怜他的遭遇。就连常松霖都撇了嘴,开始庆幸云涟选的人不是他了。
下了晚课,其他弟子都去饭堂吃饭了。
世家弟子大多不会辟谷,即便是仙门之中,没到一定的修行境界,弟子也是不轻易辟谷的,不然底气不足,容易饿死。
唯独温璨还老老实实的坐着,一动不动。
这若是放在上辈子,温璨是铁定不会抄的,别说撒泼打滚了,就是让云涟把他丢出清玄山,他也绝对不会动一下笔。
要的就是这股子硬气。
困意未消,温璨撑着脑袋,刚抄了十多遍,笔下的字迹就已经开始飘了,顿觉无聊,昏昏欲睡。
他笔下刚顿住,墨水染了宣纸,便听面前一道清亮的少年音响起:
“可以啊,你这《训诲集》抄的挺溜啊,闭着眼都能抄出来。”
温璨被吓了个激灵,险些要从桌案前翻起身来。待看清了眼前的人,随即又斜躺了回去,松了口气道:“一般一般吧,主要还是个人领悟力比较强。”
那可不,也不想想他上辈子砸在云涟手里,抄了最少几千遍的《训诲集》了,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好嘛。
“不过,你这吓得我,还以为是云涟来了呢。”
常松霖一听他这赖皮的调调就来气,哼声道:“凌清君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你这人好生没礼,哪点像个世家弟子的样子。”
被小少爷嫌弃了一番,温璨却不以为然。
这就没礼了?那他上辈子还指着云涟的鼻子臭骂了他好几次呢,岂不是人神共愤了?
常氏山庄靠着崇灵岛,常松霖生来就是众星拱月的小少爷,被两家捧在手心里,是名副其实的世家弟子,跟温璨不一样,所以他也不能理解。
温璨收了被他画的乱七八糟的宣纸,抬眼看着常松霖:“所以,你特意回来一趟,就是来看我笑话的呗?”
弟子们虽然都住在望仙阁,但他们住的地方与学堂并不在一处,所以温璨才不相信常松霖只是吃完饭顺路溜达到这里来的。
“你想得美,谁特意回来的。”常松霖把手里的食盒丢在桌上,“怀玦哥让我给你送点吃的,怕你抄一夜会饿死,他不好跟温大哥交代。”
要不是顾怀玦要求,以常松霖的性子,才不会来给温璨送东西了。
他可不以为温璨一定会被饿死,他这么油滑的性子,指不定半夜就溜回去了,还能真老老实实在这里抄一夜?
见他昂着脑袋站在身前,提着食盒,一副“本少爷施舍你”的样子,温璨还是欣然收下了。
只是常松霖没猜到,温璨还真的就在学堂里抄了一夜。
青案前,微弱的烛光闪着,将屋外深浓的夜色隔绝在长窗之外,低扶的身影随着烛光摇摆,良久却一动不动。
云涟立在窗外,看着那寸方之地的青案,温璨趴在桌上,依稀能听见轻微的呼吸声。
不似白天见他嬉皮笑脸的模样,温璨眉头微皱,长睫压下,映出一片阴影。云涟伸出手,一瞬间竟有种想将他的眉间抚平的冲动。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明明自己连情绪都不曾有过。
指尖落在半空,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云涟垂眸看了眼不知何时攀在他腿上的一只手,指尖细长,还微微用力勾着他,温热的暖意从指腹传来,他毫无防备的抖了一下。
温璨一只手勾着云涟,露出了压在身下的宣纸,上面字迹歪歪扭扭的不知写了什么,还附上一副小人图像。
看清那画的是什么后,云涟太阳穴突突直跳,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抽出渡世剑将温璨趴着的桌案掀翻。
温璨本就坐姿不端,半个身子靠在桌上,翘着腿,这一下桌子没了,他整个人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眨巴着眼看云涟。
“大、大师兄?”他这梦也做的太真实了吧。
云涟沉了一口气:“今夜你要是抄不完三百遍,明日就再加三百遍。”
看着那人飘来的身影又翩然离去,温璨挠了挠头,看着手下压着的神似云涟的四不像小人图,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完全不知自己为何得罪了人的温璨只好认命罚抄,也幸好他上辈子在云涟手下锻炼了出来,笔耕不辍,终于在第二天云涟出现之前全部抄完了。
结果,等他满心骄傲的要给云涟看时,云涟却没出现。
温璨撑着脑袋问他身旁的一个仙门弟子:“今日不是继续讲修行的课吗,凌清君不来吗?”
被云涟罚了一顿之后,温璨莫名的就和几个仙门弟子交好了起来,原先不大相熟的,竟也能搭上话了。有个赤城山的弟子连忙应道:“像是不来了,我方才听说凌清君被二位尊长唤了去,不知何事。”
常松霖探了个脑袋:“你不是凌清君的师弟么,你都不知道,还要问别人?”
听他阴阳怪气的说着,温璨也没好气的回他:“哎,谁叫我昨晚辛苦在这里罚抄呢,自然没空打听大师兄的事。”
苏慎远远听着,还应和一句:“以均兄辛苦了。”
温璨:“不辛苦,不辛苦,只要有饭吃,怎么都不辛苦。”
常松霖听着,脸色一阵青白,瞪了温璨一眼,恨不得让他把昨晚的饭菜都给吐出来。
“哎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云澈师兄带着几个弟子从山下回来,好像说是什么……捉鬼的事情。”那赤城山的弟子说道。
常松霖道:“捉鬼?”
那弟子应着:“是啊,你们世家弟子可能不熟悉,不过我们仙门经常会下山帮百姓们处理这些邪祟事的。清玄山是第一仙门,想必来找的事情自然不少。”
世家守一方水土,守的是凡人明面上的事。而仙门护一片百姓,则是专门处理凡人不理解的邪祟之事。多少年来,分工一直很明确。
温璨一听,立刻就想到了,难不成是骷髅地的红伞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