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期间,徐容几乎抽不出空闲安静的看会儿书。
各种头衔给他带来了用之不竭的财富,但也占用了绝大部分过去他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
每天总有各种各样的应酬、工作,而这些应酬、工作当中,绝大部分他参与与否都不会对最终的结果产生特别大的影响。
来了魔都后,他除了出席一场百雀灵的新产品发布会,几乎谢绝了其他一切邀请和饭局、酒局。
一心扑在了学习戏曲的学习上。
尚长容出生于1940年,今年刚好72岁。
中国有句老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
徐容很是担心这位新老师的健康。
他刚到魔都的第一周,尚长容见天的往外跑,每天最多只能抽出半天的功夫教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学半天、练半天,第二天尚长容再来纠正。
作为当今国内京剧界有数的大师、非遗传人,尚长容平日里也忙的脚不沾地。
徐容对此也没什么怨言,既然有求于人,那只能迁就对方,而不是让对方迁就自己。
可是到了第二周,尚长容再也没有中途离开一次。
徐容能够感受到他的期盼和欲言又止,但是他也只能装作没瞧见。
以后有机会,他可能会以玩票的心态去台上唱上一两场,但若是说转行当一名专业的戏曲演员,那实在有悖初衷。
晚上七点,徐容出了魔都京剧院,开车直奔田子坊。
京剧院距离田子坊不远,只十来分钟的车程,当然,作为中国人口最为密集的城市之一,十分钟是肯定到不了的。
车是刚来那会儿买的。
他一开始没想着买车,只是听说了魔都的“小汽车车牌数量调控规则”,也就是摇号上牌后,抱着试试的心态摇了一下。
结果竟然还真给他摇到了!
!
为了不浪费公共资源,他买了一辆卡雷拉。
当然,也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首先,每年一半时间他都要跟着剧组全国各地到处跑,剩下的一小半时间在京城,但魔都每年总要来那么几趟,也确实需要一辆代步工具。
而且这次只身来魔都之后,他愈发确定,这绝不是他最后一次过来。
不仅仅因为这里住着童自容、李志宇、尚长容、孙丽夫妇等亲友,更不是这里是国际化的大都市、金融中心,而是魔都没有老婆、领导、剧组、员工、下属。
来了魔都,他感觉自己就跟一头扎进了荒无人烟深山老林似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
如果小张同学不查岗的话。
其次,他买房子的时候本来就带着车位,不买一辆车,车位实在过于浪费。
再者,在京城要经常去院里上班,人来人往的都是领导,商家送的奥迪他开着都担心扎眼,天天只能开着马自达加入堵车大军,可是挣得钱本来就是花的,人小张出去买菜都开跑车呢,他不能对自己那么狠。
再次,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最最重要的是,是为了出行方便,魔都的地铁网络四通八达,到哪都方便,但是一来上下班高峰实在过于拥挤,而下了地铁,地下通道距离出口又长的没谱,实在过于耽误时间。
在列举了以上五条理由之后,他才意识到,这辆车非买不可。
到了泰康路,转了将近十分钟才终于找到了个停车位,然后又走了十分钟,才到了田子坊内一家名为“粗茶”的小店。
店铺内共两拨客人,一拨一男两女,一拨两男一女,正对着店内架子上摆放的各种精美的茶杯低声议论着。
“哎,这个好漂亮呀。”
“老板,这个杯子怎么卖的呀?”一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女孩举着一个纯白凋猪的杯子,望向站在边角戴着口罩、挎着包玩手机的女老板问道。
“一百。”
“能不能便...”
女老板指了指门口一侧“概不讲价”的牌子,道:“不好意思,都是成本价,不赚钱的。”
另外一个女孩指着中间柜面上“一个100,两个180,三个200”的标语,问道:“老板,200块钱我能任选三个是吗?”
女老板犹豫了下,才道:“是的,任意三个都是200。”
“我要这个,这个,嗯,再拿这个凑数吧。”
“好的。”
小张同学收了钱,看着拿着仨杯子跟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欢天喜地离开的一男两女,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杯子的进价是六毛钱一斤。
当初徐容老师定价一个100的时候,她简直觉得徐老师被他来魔都后第一次“创业”失败刺激到了,谁会这么傻花100块钱买一个杯子?
除非是傻子。
事实确实如她所料,在最初的一个月当中,店里拢共只做成了一单生意。
还是她过来帮忙看店的时候一个想要她联系方式的男顾客买的。
她不经常来,只偶尔院里不忙了才会飞过来一趟,而徐老师白天要上课,营业的时间只有傍晚到晚上几个小时。
这种惨澹的情况持续了一个月左右,直到徐老师贴上了“一个100,两个180,三个200”的标语。
可是直到如今,她也没能想通这句标语到底有什么魔力,竟然让一家但凡长点脑子就知道坑人的小店生意突然起死回生。
听徐老师说上个月赚三万多,当然,第一个月亏了应该不止三万。
徐容走进了店,将一个食品袋递给了她,道:“给你带了点吃的。”
小张同学下意识地接过了:“什么呀?”
“烤面筋。”
这是徐容在魔都的第二次创业。
第一家开了个早餐店。
拢共只干了六天便关了门。
不是生意不好,而是太累了,弄的尚长容都以为他半夜出去鬼混了。
郑融老爷子说文化是“肚子里有东西”,蓝田野告诉他文化是“看待生活的的高度和深度”。
几乎每一个老前辈都有过类似的教诲,演员拼到最后,拼的是文化。
当然,相比于文化、知识、技巧,生活才是最好的老师。
可是一个人的时间、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其阅历也是有限的,纵然起起伏伏、历尽千帆,可是终其一生,能够充分体悟的角色也是有限的。
】
因此文化就成了演员最坚实的依靠。
他一直在补充文化内容,可是丰富生活经验的机会,他也不想放过,最初他想开车去外滩摆摊,可是计划并没能成行。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多年轻漂亮的女孩儿总是来搭讪,弄的他一度以为自己暴露了。他也并没有接到相关角色的剧本。
朱旭师伯经常说,要多往武器库里放点东西。
他隐约还记得年后和濮存晰的聊天,关于老院长“江郎才尽”的谈话。
老院长还只是一个普通院校在读学生的时候,就写出了被称为“中国现代话剧成熟的标志”、“中国现代话剧史具有划时代级的重大意义的作品”的《雷雨》,他本人也因此被誉为“东方的莎士比亚”。
自1940年的《bj人》之后,56年间,再无一部经典作品问世。
为了寻找灵感,他曾沿街串巷的去打酱油、去卖瓜,可是最终都无济于事。
晚年的老院长床头常年放着一本《托尔斯泰评传》,他反复看反复读,有一次,他读着读着突然高举双手大喊道:“我就是惭愧啊!你们知不知道我有多惭愧?我要写出一个大东西才死,不然我不甘啊!我越读托尔斯泰越难受,你们知道吗?”
1996年12月13日,老院长死了,没能写出来他心心念念的“大东西”。
徐容觉得一起合作过的院里的前辈李光富有句话说的挺对,不要去体验生活,而是去生活。
他不确定未来自己会不会江郎才尽,但不脱离广大人民群众,去烦恼他们的烦恼、忧愁他们的忧愁,也许才是保持创作力的源泉。
他已经做不到,但是只能去努力接近。
在魔都跟着尚长容学习了三个月后,临走前,他顺带着去拜访了一趟童自容和李志宇,这两位,尤其是前者,对他的职业生涯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距离《甲子园》正式彩排还有三天时,徐容和小张同学一起踏上了飞往京城的飞机。
对于这趟学习的进度,他心中并不太满意,三个月的时间,他只学了《黄一刀》、《黑旋风李逵》、《盗御马》仨戏。
按照尚长容的说法,即使按照眼下的进度,他想出师最快也得三年。
“回来啦。”
“哥。”
徐容进了门,见爷爷和徐行都盯着自己直瞧,笑着问道:“怎么啦,出去几个月,还不认识啦?”
小张的爸妈已经回了鞍山,老岳父还没到退休的年纪,小张同学也没有挽留。
她爸妈刚来的那几天,简直母慈女孝,可不到十天就是鸡飞狗跳。
而徐行的爸妈也带着二爷爷也回了甘肃,他们之所以在京城住那么长时间,一来是为徐容操办婚礼,其次则是督促徐行的婚事。
来家里拜年的年轻人俩人个个都满意,唯独徐行个个都不满意。
老人笑呵呵地回过了神,问道:“吃了吗?”
“吃啦,飞机上吃的。”
徐行走近了点,好奇地打量着徐容,道:“哥,感觉你变了好多哎。”
“好多?”
“嗯。”徐行用力地点了点头,“更帅啦。”
“哈哈哈。”
老人知道徐容去学戏了,好奇地问道:“学的咋样啊?”
徐容正要坐下,道:“那我来两句?”
小张同学和徐行都期待地看着,她们平时都不看戏,可是对于徐容学习的成果却颇为好奇。
徐容清了清嗓子,如同石破天惊一般陡然高声唱道:“号令一声绑帐外。”
“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老人听到第二句“豪杰”俩字,眼睛极为少见的瞪大了点,而纵然平日里不看戏的小张同学,也目瞪口呆地望着徐容。
而徐行也懵了,一开始她没注意听,因此也没听清徐容到底唱的什么词,但是那种英雄末路的豪气她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
徐容唱的是《锁五龙》。
这个倒不是跟尚长容学的,而是他私底下听的裘盛容的录音磁带。
他本能的感觉,这位已经过世的擅长唱工的花脸大师,说不准也旺他。
老人听着,见徐容只唱的两句就坐下了,道:“咋停了就?”
徐容端起水杯抿了一口,道:“噢,我才学仨月,刚学会这两句。”
老人表情极为古怪,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还不如不学呢!”
从老人期待而又郁闷的神情当中,徐容对自己的水准有了一定的把握。
在魔都时,他的对比对象只有一个,就是尚长容,甭管怎么对比,也没对比出来优越感。
可是从爷爷的神情和语气当中,他感觉自己唱的应当还不赖。
不过他也没敢高估自己,尚长容叮嘱了他好多次,他距离出师至少得三年,现在千万不要在外人跟前唱。
会丢人。
第二天,徐容到院里报了道,刚跟着任明走进排练厅,就听到郑融和何继平在激烈地探讨着什么。
“郑爷爷,蓝爷爷,朱师伯,来这么早?”
在徐容进门的一瞬间,蹲在角落里默默蓝田野和朱旭就注意到了他,可是二人只是点了点头,连个笑容都没露。
眼瞅着就要彩排了,还是老忘词。
“哎,你回来啦?”
郑融瞥了一眼旁边身着米色盘扣开衫的朱旭以及黑白格子衬衫的蓝田野:“他俩一大早说出来熘熘食,可倒好,直接让小龙给拉过来了。”
徐容看着不远处的被郑老爷子称作“小龙”却无动于衷的中年人,冲他笑了笑,却没说话。
朱小龙是朱旭师伯的儿子,和他弟弟一样,他也是先天性失聪,据朱旭师伯说,是他年轻的时候喝酒喝的太凶了。
这也是徐容最近一直不敢喝酒的原因。
他呵呵笑着,冲着旁边的何继平点了点头,道:“何老师好,聊什么呢?”
“你来的正好,我在和小何商量能不能稍微改一改金震山的词,我都说了,我不改句式,她好赖就是不同意。”
任明皱着眉头,仔细地翻着场记,一言不发。
蓝田野和朱旭挑了挑眉头,视线却仍盯着手中的剧本。
其他人的表情各异,但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正在做的活。
何继平苦笑着,听到郑融习惯性的抱怨,她好奇地打量着徐容,问道:“你是导演,你认为应该不应该改呢?”
徐容脸上的笑容僵了下,他没想到刚进门,一个烫手山芋就迎头砸到了脸上。
“剧本剧本,一剧之本。”徐容上来先祭出绝对正确的大旗,这是张合平的习惯,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先不回答或者说一些不会错的话,把话题绕一绕,给自己留点思考的空间。
“和养老院里的其他老人、中国的千千万万个老人一样,金震山是一位平凡但又不普通的老人。”
徐容再次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废话,脑子里慢慢涌出了点思绪,道:“他是老红军,为咱们的国家、民族出过力、留过血,老革命干部也是中国社会的一部分,他们打下来的天下,他们有权利说话。”
一直关注着这边,却从来不干涉的任明缓缓转过头来,若不是人太多,他简直想给徐容竖根大拇指。
这理由,真特么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