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谁保护谁啊”只是一记上勾拳的话,那“我喜欢女人”简直就是窝心脚了。
迪恩受到了惨重打击,直到他们爬完这漫长的旅程并抵达神经网接入口的时候,他都没从这巨大的痛苦中回过神来。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把电脑接到神经网上。”加文说着闭住呼吸挤进那条小小的缝隙里,迪恩立刻反应过来:“你一个人太危险了,等等我!”
加文在缝隙里问:“你进得来吗?”
“……”
“按理说壮实的人力量应该大吧,你真奇怪。”
……迪恩麻木的趴在原地,心里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加文在二十厘米宽的缝隙中小心翼翼移动身体。按机架结构来看他现在应该在靠近脊椎的位置,如果把机甲按比例缩小为人类体积的话,他应该是一只落在背上的小蚊子。
加文在面对机械时有种出乎寻常的耐心,挺胸收腹挪了十多分钟,终于来到甬道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脚下是一片幽深的峡谷,无数错综复杂的神经网正从峡谷底部蔓延上来,如同一棵盘根虬结的诡异古树。
那技师学长说得不错,c级机甲的神经结构已经非常复杂了,如果是狮鹫这样的3s,估计内部结构会惊人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吧。
“你是谁?”古树深处响起一个沉闷机械的声音,仿佛正忍耐着巨大的痛苦:“你是技师吗?”
“我是武装技师,”加文淡淡道,“所以如果你不乖的话就会被摧毁了。”
……对一个被病毒强烈污染的痛苦机甲来说这话也太残忍了,狮鹫默默捂住眼睛。
机甲乱朱僵硬数秒,神经网哗然分开,小心翼翼伸出一根碧绿色的神经带,垂到平板电脑上。那神经带显然是主控源,上面有个小小的外界程序入口,加文抓住它往电脑上一插,屏幕顿时哗啦一下出现上万条数据。
“你有一半的神经数据被污染了,现在是什么感觉?”
“……”机甲乱朱沉默片刻,说:“我会乖的。”
加文背靠着金属通道里粗大的管壁,把电脑放在膝盖上,手指快速滑动输入自净指令。他那超高的精神阀值再次起了作用,在机甲看来他简直全身自带亲切值max光环,乱朱好奇的伸出一根神经带,绕着他来回打转,似乎想碰碰他的脸。
“吼——!”狮鹫光球一声暴吼,神经带瞬间缩回十几米远。
“要乖!”狮鹫威猛咆哮道,“只许看不许摸!听到没有!”
乱朱:“……”
c级机甲在3s面前实在不够看,只剩下全身战栗打抖的份儿,剩下的那一半没被污染的神经网都要吓死了。狮鹫抖完威风,骄傲的弹回背包里,半晌乱朱看它实在没动静了,才哆哆嗦嗦的挤到加文身后去缩成一团。
“别怕,反正你们都是机器,”加文亲切说:“你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加文把被污染的数据删除,从数据库中挑出备份进行还原,又花半小时把虚拟精神栓清理了一遍。
虚拟精神栓相当于机甲的智能大脑,当初给狮鹫清理的时候足足花了两天时间,但作为c级机甲乱朱跟狮鹫是没法比的,它大概也就初步人工智能水平,其自主思维水平换算成人类的话,相当于七八岁的幼儿。
加文半个小时就搞定了,把电脑一关说:“好好检查你的安全系统,别再被人下病毒了……你的防火墙我没碰,让迪恩自己请人工智能专家吧。”
“谢谢,”乱朱充满感激道,“从病毒数据来源分析我应该是被星际军校的人骇了,戴纳校长和迪恩他爸爸政见不合,我以前也曾经被骇过——您真是位厉害的技师,明天比赛的时候会来驾驶我吗?”
加文奇问:“迪恩自己不驾驶你?”
“不,a级以下的巨型机甲偶尔也需要武装技师辅助驾驶的,我很荣幸能与您一同作战。”
加文却对一群人开着c级、d级机甲互殴没什么兴趣,仍然拒绝了热情的乱朱,告诉它迪恩已经花钱请了个高年级技师过来,自己这就要告辞了。
乱朱十分依依不舍,伸出一根神经带来挥舞着告别。加文看那扭来扭去的样子,也觉得颇搞笑,就顺手把它轻轻一拉。
然而谁都没想到,就在他手指和神经带接触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冲击扑面而来,刹那间他只觉得脑子一嗡!
——是还没被完全清空的精神污染!
删病毒肯定是要时间的,程序有时跑得快有时跑得慢,跑得慢的地方没清完也是正常。但加文没想到就这么轻轻一碰,残留的精神病毒竟能顺势冲击到自己!
这也是精神阀值高的影响?人类也能被机甲感染?!
加文手一松,电脑砰然落地,屏幕摔得四分五裂。他踉跄着退后几步,靠在金属管壁上,惊魂未定的喘息着。
乱朱和狮鹫在同时大吼什么,但他完全听不清楚。
那强烈的、恶意的、充满破坏力的精神污染,在短短几秒内席卷了他所有意识。就像深入海面的龙卷风,在激起巨大震荡的同时,也搅起了无数沉积在海底的古老泥沙。
那些画面从潜意识的最深处翻腾而起,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纷纷扬扬组成无数散碎的片段。加文觉得无比窒息,他伸手死死扼住喉咙,惊恐的看到周围仿佛换了个场景——他站在泛着白光的实验室里,面前是个半透明的培养舱,里面恍惚躺着一个人。
这是什么地方?
我又是谁?
身后仿佛有很多穿白大褂的人走来走去,纷纷议论着什么,但不论他如何睁大双眼都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他回头恐惧的盯着培养舱,不知为何里面那个沉睡的人影让他非常害怕,想走却又一步都挪动不了。
“这里就要封锁了,西利亚。”一个女声温和道:“这个是废弃品,不用看了,我们走吧。”
加文转过头去,愕然发现竟然是艾德娜院长——她看上去更年轻些,抱着文件夹,碧绿的眼睛藏在镜片后,看起来很有种知性和温婉的美。
他想叫艾德娜院长,但说出口的话却是——
“为什么是废弃品?”
艾德娜摇摇头,“精神波长和您相差太大,实验成功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一不到。当然我们不能杀死您一次来证明这个结论,所以只能放弃了。”
“真是遗憾。”
加文发现自己动了,他的身体像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抬手脱去白大褂,随便搭在培养皿边的一把椅子上。
艾德娜笑起来问:“您还留件衣服下来吗?”
“以备无患而已。”西利亚转身向实验室外走去,淡淡道:“走吧。”
场景倏而变幻,西利亚快步走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几个看不清面孔的随从紧跟在身后。随即他突然一停,重重推开大门,眼前赫然是一间满地狼藉的豪华办公室。
几个人正拖着两个学生往外走,挣扎和怒骂都在他推门而入的瞬间戛然而止。办公桌后有个中年人霍然起身:“西、西利亚大人——”
“你最好向我解释一下,福特森议员先生。”
“是是,就、就像您看到的这样,这两个军校生突然跑来这里又打又砸——”
“那么传说中您的儿子在军校猥亵女兵,被两个军校生阻止并告发的事都是假的了?”
“不不不,西利亚大人!请、请别相信那些妒忌小人的无稽之谈!你们几个先把他俩带走,快!大人请听我解释……”
“不,福特森,你儿子的事我已经不想再听了。”
福特森议员徒劳的张开嘴,还没发声就被西利亚一个坚决的“闭嘴”手势挡了回去。
“你们叫什么名字?”西利亚穿过不安的人群,走到那两个被按倒在地的军校生面前问。
那两人最多十八|九岁年纪,脸上有被殴打的青紫,嘴角和额头还有血迹。其中一个有着耀眼金发的少年眼神中充满敌意,盯着西利亚看了半天,才警惕道:“……安德斯·亚伦。”
西利亚转向另一个。
那人面孔非常英挺,眼神阴霾但情绪克制,海蓝色的眼睛仿佛带着厚厚的坚冰。不知为何在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加文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难以言状的情绪——这感觉无法形容,仿佛瞬间十分熟悉,又有一丝厌恶,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深的叹息。
“海因里希。”他听见那个军校生说,“我叫塞特·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
加文伸手按住眼睛,拉锯一般的痛苦从大脑深处袭来,简直要把人活活割成两半。
我到底是谁?西利亚是谁?
海因里希是谁?
这一切都是怎么来的,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重重跪在地上,本该剧痛的膝盖却完全没有反应。身体知觉仿佛麻木了,感觉不到痛也看不见东西,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也许足足过了几个世纪——才从朦胧中听到一个急促的声音:“加文,加文!”
“你怎么回事,加文!”
“撑着点!我马上带你离开这里!”
“……没事,”加文头昏目眩,一把抓住迪恩结实的手臂,“让开点,不然我——”
话未落地一阵晕眩的恶心直冲喉头,他差点当场呕吐出来。
“没事了,没事了。”迪恩一边拍他的背,一边用力把他扶起来。
加文靠在他身上,一手支撑着墙,半晌才艰难的缓过一口气。身体被延迟的感官都渐渐回来了,他的膝盖确实非常痛,不用看都知道肯定渗了大片血迹。
迪恩也非常狼狈,额头手背都蹭得一道道血痕:“我听见里面有声音,就从那道缝隙里挤过来了……你怎么回事?能走吗?”
“机甲精神污染。”加文精疲力尽,勉强站起身说:“我好像做了个噩梦。”
“做梦?!梦见什么了?”
“有个学生说他叫——”
加文突然一顿。
他忘记叫什么了。
那些梦中出现的散碎片段,和被少年仰视着报出名字的场景,就像纷纷回落到海底深处的沉积一样,不论如何都无法再记起分毫。
“……我忘了,”半晌后加文惘然道,“我什么都……忘了。”
迪恩迷惑的看着他,直觉这一切都很不对劲,但眼下又不是能随意发问的时候。
加文脸色实在太苍白,黑发都被冷汗浸透了。迪恩看他不能走,便顺势过去把他扶起来,满把靠在自己臂弯里,“走吧,我带你去军医处看看。”
“……好,”加文微微喘气,极度疲惫道:“谢谢。”
2.
“海因里希。”
“我叫赛特·海因里希。”
……
皇帝猛然坐直,脱口而出:“西利亚元帅——”
声音戛然而止,书房里静悄悄的,正要叫醒他的女官一脸尴尬:
“陛下……”
“……抱歉。”皇帝揉揉太阳穴,疲惫道:“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还做了个梦。你有什么事?”
女官不知道皇帝梦见了百年以前和元帅第一次相遇时的场景,但能看出皇帝心情不豫,因此说话也格外小心:“陛下,元老院朗费洛长老在外求见,说想向您禀报流亡军在蛇夫星系建立政权的最新动向。”
皇帝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请他进来吧。”
女官行礼退去,片刻后一个黑金长袍的老人快步走来,在书房大门外欠了欠身:“午安,尊敬的陛下。”
海因里希随意指了指扶手椅示意他坐下:“爱卿是来讨论军报的吗?请坐吧,流亡军新政权建立得怎么样了?”
朗费洛长老面上显出一丝尴尬,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何必呢陛下,您明知道我不是来讨论这种事情的——话说回来,怎么最近皇宫里没看见瑞纱小姐?这个时间她应该在陪您一起批阅文件的吧?”
朗费洛作势往周围张望,却只听海因里希冷笑了一声:“如果你说的是那个omega女博士的话,她明确告诉朕,就算天下alpha都死绝了,她也不会嫁给朕这种人当皇后的。”
朗费洛:“……”
可怜的长老垂死挣扎:“这、这位小姐真是太任性了,我会让她父亲好好去说的,怎么能这样冒犯陛下您呢?”
“无所谓,其实朕也没想过娶妻生子的事情。如果卿不想说军务的话现在就可以走了,老实说最近流亡军进犯帝国边疆的事情还真有点烦呢。”
海因里希作势拿起一本文件,结果还没翻开就被朗费洛凄厉的声音吓了一跳:“——陛下!你不能这样啊陛下——!!”
海因里希:“……”
“帝国都成立五十年了!而且您还是一位正当壮年的alpha!竟然一点都没有想标记omega的冲动吗?!就算没有您也得为继承人问题考虑吧,百年之后这庞大的帝国将交到谁手里?!这个问题千万要三思啊陛下!!”
“……”海因里希迅速从抽屉里翻出半盒心肌梗塞急救丸,伸手递上前,诚恳问:“我们上次说到这个问题时你丢下来的,要来点么?”
朗费洛恨恨夺过药丸。
皇帝一直看着他吞了两片药,确保无虞之后才慢吞吞开口道:“这个问题朕一直放在心上的,但朕并不想为了满足育有后代的本能就随便标记一个伴侣……就像你说的那样,帝国才成立五十年,联盟时期留下的问题尚未完全消除,国力衰微且人心不稳,现在谈什么继承人的问题还太早了。”
书房一片静寂,皇帝和长老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半晌后朗费洛终于冷冷的开了口:“陛下,现在科技是很发达的。”
“……?”
“所以就算哪里不行,咱们应该……也是能慢慢治的,不能讳疾忌医啊。”
海因里希木然半晌,盯着老头那郑重到欠揍的脸,突然有种想当暴君的冲动。
朗费洛大概感觉不妙,悄悄退后了半步:“陛下您千万要冷静,那些媒体也是为您的健康着想,完全没有其他意思……您是不是要来点茶?咖啡要吗?”
“……给我滚出去……”
朗费洛立刻退后两米。
“下次再让我听见这种话,你们就——”
皇帝一顿,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听起来有种咝咝的声音:“我会给你们一个继承人的,但现在给我滚出去……现在!立刻!”
朗费洛完全不需要他重复,立刻转身冲向门外,速度快得好像一只被夹了尾巴的兔子。
“让那帮媒体闭嘴!”皇帝余怒未消,顺手抓起文件狠狠扔了出去。朗费洛背后长眼一般神速避开,回头大叫:“做不到!言论自由是帝国公民应有的权利!”
“去你——”妈的权利!朕才是皇帝!
皇帝重重坐回椅子里,看着朗费洛连滚带爬跑走,心里火气没有半点消减的苗头,反而越烧越旺了。
他一眼瞥见流亡军进犯边陲星系防线的情报,一时怒从心头起,抓起笔想写点什么,但只平白划破了电子板而已。皇帝重重把笔拍在桌上,僵持片刻后霍然起身:
“来人!”
几个侍从官快步走进,显然之前都识相的猫在外面躲着。
“准备飞艇,朕去一趟皇家军校。”海因里希顿了顿,阴沉道:“别让任何人知道!”
卡洛琳是和艾德娜在一起喝茶的时候,得知皇帝大驾光临的消息的。
艾德娜面色一沉,正要起身离开,侍从官毕恭毕敬的拦住了她:“请别回避,艾德娜院长小姐,陛下也点名说了要见你。”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互相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沉重。卡洛琳咳了一声:“既然如此就感谢陛下惦记了,待我们一起去恭迎陛下大驾吧——”
话音未落研究室门口传来一个冰冷低沉的男声:“不用了,卡洛琳,朕没事也懒得过来见你。”
侍从官欠身退下,卡洛琳和艾德娜同时起身,只见一身黑色军制服的塞特·海因里希大步走近,棱角分明且男性气息浓厚的面孔仿佛无时不刻散发着寒气,让人一看就让人心底发冷。
“陛下最近似乎总是有事,戴纳校长传达有关移交机甲凤凰的旨意后我求见了很多次,好像您都没空呢。”卡洛琳话锋一转,镇定问:“请问陛下今天驾临是为了——?”
“不是为了戴纳。”海因里希冷冷道,“我对凤凰的归属没有异议。”
“那真是太遗憾了,您竟然认为星际军校的科研能力比我们更强。”
“至少他们没有在五十年的漫长等待里耗尽朕的耐心,有什么异议吗?”
“陛下!联盟凤凰是双s级机甲,外壳是五维合金!强行撬开后损坏驾驶舱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卡洛琳顿了顿,放轻声音质问:“五十年前凤凰把西利亚的遗体封存在驾驶舱里,这您没忘记吧?”
海因里希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她。
“‘为了避免破坏遗体,不要用暴力手段强行开启凤凰’——这是您亲自定为最高级别的秘密军令,现在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研究室里一片静寂,三个人互相瞪视,长短不一的呼吸都一清二楚。
足足过了十几秒,皇帝才缓慢而清晰的开了口:“我就是来撤销这道命令的。”
卡洛琳校长一僵。
“我要开启驾驶室,但不是为了凤凰。”
“我要西利亚元帅的dna。”
研究室突然陷入一片死寂,皇帝面无表情,但卡洛琳和艾德娜的脸色都同时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