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两点,新商街成了一条阴街。北风鬼一样呜呜地哭嚎。枯卷的法桐叶子在地面扒不住脚,被吹得满地乱跑。张亮穿一件小领白衬衣,领口挂着黑色的领结,顶着北风在街上奔跑。风卷着纤细的雪霰,沙粒般地击打在他的脸上,又痛又痒,又冰又湿的。让他睁不开眼睛,喘不过气来。今天他上夜班。——应该说是昨天。也不对。反正时间跨越了两天——凌晨一点晚茶收档时,还有一桌客人没走。服务员小燕上前刚说一声对不起,到了下班时间还没说出口,就听客人吼道:走开!吓得她直往后退。这班人是酒店晚茶的常客。桌子上堆满了啤酒瓶。已经喝了几个小时。喝多了。怎么办?小燕问。张亮说,你们先走,我来看台。张亮是当班的领班——你是领班,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张亮走到临街的弧形落地玻璃幕墙边,玻璃上满是雾气。积雾成水,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泪痕——不要哭,哭花了脸不好看——张亮用手擦拭着。玻璃睁开了眼睛:看见白天不堪重负的公路已经卸空了荷载;狂风在河边灯影中的柳枝上打着哑语。服务员!声音如炸弹一样惊悚。牛总,您还需要点什么?拿包烟来。牛总,真对不起,吧台下班了。这么早就下班?你们是什么三星级酒店!我不管,跟我拿烟来!——是的,我们是三星级酒店;香州第一家星级酒店——好的,请您稍等。红塔山可以吗?好的。请您稍等。张亮来到一楼前台,见夜审员小王一个人在忙碌。前台还有没有烟?他问。刚才最后两包烟给客房送上去了。小王回答说。一般总台会保有一两条烟的库存,以应对半夜客人的特殊需要。见鬼!三楼还有客?一桌常客。你到对面车站旁边的小卖部去看看。小王回头看背景墙上时钟,都快两点了——估计人家也关了门。张亮走出酒店,一阵冷风袭来,令他打了一个寒颤。禁不住大喊一声:外面好冷!向街对面的小卖部冲去。果然是关门。有人吗?他在门上拍了几下。没有人回应;只有铝合金卷帘门轰隆隆在作响。使劲地再拍几下,还是没有人回应。怎么办?——新商街,你的繁华好虚假——难道一家开门的店都没有?我不信!跑了大半条街,结果令人沮丧。在几近绝望之际,他看见远处的黑暗中有一抹亮影——张亮,张亮,有亮就有希望——他拼命地向前奔跑,用速度去抵御寒冷。亮影变成了一扇亮窗;小店开在街的尽头,轮船码头的旁边;光不太明亮但格外温暖。——卖火柴的小女孩——请问有烟吗?有。店主是一位老婆婆。棉袄外披一件棉大衣。您给我拿一包红塔山。张亮伸出手去,打开捏在手里的钱。孩子,深更半夜,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得这么少?你是哪里的?我是香水星河酒店的!你冷吗?冷。冻死我了。张亮打着哆嗦说。把我的大衣穿去。明天拿来还我。老婆婆扯下身上的棉大衣,从窗口递了出来。谢谢您。不用。张亮接过香烟和找零的钱,转身跑开了。你回来!穿去不用你还!别冻病了!孩子!比张亮跑得更快的是北风,北风把老人的呼唤传得很远。很远。在黄飞离开时,张亮曾经动摇过。黄飞准备去深圳打工。深圳是他们曾经憧憬最多的地方。那天还有酒店的几个同事,大家都喝醉了。在小吃城的夜市。最终张亮还是留了下来,没有陪朋友一道远行。香水星河酒店让他不舍。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冰凉冰凉的。客人接过香烟时,触碰到了张亮的手。再抬头看他,鼻子红红的,头发上还挂着纤细的雪霰。下雪了?是的。在哪里买的烟?轮船码头。跑那么远买的这包烟?客人有点不敢相信。谢谢你!这是张亮第一次听到这帮客人跟服务员说谢谢。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过。——唯有稀有才显得珍贵——几点了?两点多了。同伴有人说。我们该撤了。人家服务员也该下班了。这一天,给终生留下记忆的还有赵丽芳。赵丽芳也是值中晚班。晚间的电话特别繁忙。有人敲门进来,是父亲。你妈妈叫我给你拿件棉袄来。父亲走进来,把手里的棉袄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我这里有毛衣,不用棉袄。赵丽芳说。外面刮风了,看样子马上就要下雪。赵丽芳看看窗外,窗外漆黑。在程控交换机的嗡嗡声外,她听到了风像狼一样在呜呜地嚎叫。有电话打进来:小姐,又在CALL我了。算我求你,帮我接过去好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外地口音。赵丽芳说,我跟您说了几遍了,我是总机,您不告诉我CALL您的分机号码,叫我跟您往哪儿接?真是烦人!挂掉电话,她跟自己的父亲抱怨道。怎么回事?一个外地老头,酒店这边有人CALL他,又不留分机号,叫我往哪里转接?跟他解释他又听不懂。真是烦死人!烦躁中她听见父亲的声音在说,你爸爸我也不懂什么CALL机。要是电话那头是我,我就不相信你想不出办法来。赵丽芳一时语塞。父亲的话让她惭愧。父亲是公司的老职工。部队转业后安排的工作。酒店开业时接收了一批老职工,父亲就是其中之一。老职工都被安排在酒店的后台部门工作。父亲虽然不善言辞,但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把仓库保管工作做得让人满意放心。今年初夏一天的下班时刻,狂风暴雨,新商街淹了膝盖深的水。街边的梧桐也刮倒了几棵。刚刚下班的时候下这么大的雨,你爸爸怎么回来。母亲站在门口望着。抱怨着。雨稍小些时,父亲回来了。鞋子提在手里;裤脚卷在膝腿上;身上都淋湿了。母亲接过父亲的鞋和雨伞,让父亲更衣后吃饭。这时,家里的电话响了。酒店来电话说,要他去仓库发货。吃了饭再去。母亲望着要出门的父亲说。父亲说,吃饭怕客人等不及,我去去就回。母亲叮嘱道:你坐个三轮车,快去快回。我知道的。母亲还要说什么,父亲已经走远。望着父亲的背影,再望望雨缝中灰暗的天,母亲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父亲一去就是两个多小时。家里的饭菜热了凉,凉了热。还不回来!我和母亲站在门口巴望着。父亲终于回来了。依旧圈着裤腿;依旧提着鞋子。一去就不回来了!母亲一边张罗,一边埋怨。父亲说,今晚酒店生意好,怕人家还要领货,我就多呆了一会。叫你坐车来去,你就是不听,脚也划开了。母亲看见父亲脚上在流血,又心疼;又生气。父亲说,去是坐车去的,回来又不赶时间,浪费那冤枉钱干什么?你找张创可贴来,我贴贴就好了。父亲是个老党员,在部队干过副排长。现在部门的主管经理都是年轻人,工资比他高。他从无怨言。有时母亲提起,他总是说,他们年轻人行,懂电脑,都是他们在教我学。赵丽芳偶尔去仓库,看见父亲戴着老花眼坐在电脑前像在捉虫。见了她还不好意思。她心里特感慨:在这世上成千上万的普通人中,我的父亲无疑是最朴实的一个。但他朴实无华的品质却又是如此的高贵,以致比起任何一个英雄人物来都毫不逊色。要是电话那头是我,我就不相信你想不出什么办法?父亲扔下这句话就走了。赵丽芳浮躁的心气平静下来。一会那位外地口音的老人又打电话进来,她耐心地跟他说,您不要着急。您仔细看看电话上的CALL机号码,把它告诉我好吗?好好好!一会老人把CALL机号码报了过来,赵丽芳一一地排查,很快就找到了CALL出的分机。老人的电话终于接通了。谢谢,谢谢你!您不用谢我,您要谢就谢我的父亲。赵丽芳在心里说,他的名字叫赵光荣。下班时,张泽伟在通道口的保安岗亭等她。这个阳光帅气的邮局小伙,硬生生地把另一个白马王子挤了下去,占据了赵丽芳心中最甜蜜的位置。现在再看到宋博,赵丽芳已经是心若止水。试图回味一下当初的感觉,却觅寻不见踪影。就连曾经让她一见就心跳的那份矜持,现在看来也只是让人生厌的拿作。有一次遇见宋博跟一个女性在逛街,看亲密程度应该是他的另一半。但赵丽芳多看了几眼都没法确定。可能是宋博显小的缘故,这个她看上去比宋博年龄要大,怎么看都更像是他的姐姐。他们今后会幸福吗?赵丽芳常想:假如当年没有选择香水星河酒店;假如在文化假日的实习半途而废;假如那天没有去邮局邮寄诗稿;自己与泽伟可能就要错过了。谢谢你,泽伟!是你治愈了我的病。你是我的灵丹妙药。比起赵丽芳和张亮来,蔡琳还只能算是一个新兵。她刚入职不久,在销售部工作。中专毕业后,学美术的她本可以服从分配,到一个更稳定的工作单位去。但跟着感觉走,凭一腔的热情,她选择了香水星河酒店。也是在这一夜,她也遇到了一个不小的难题。两周前,一个客人要在香水星河酒店预订二十六桌的小孩十岁生日宴会,前提是宴会上要有一架钢琴供小孩演奏。蔡琳与一个同学联系,她知道他家里有一架钢琴。同学也很爽快地答应了。下午蔡琳去到同学家,做次日搬运钢琴的准备工作。谁知一看,便傻了眼。原来人家是一台三角钢琴,重达一千多公斤。而且是住在四楼。当初上楼是用吊车吊上去的,现在即便再用吊车吊下来,也不可能吊得上酒店三楼的宴会厅。蔡琳只得重新去寻找钢琴。这时候移动电话还很稀有,家庭座机电话也不很普及,办事主要是靠两条腿。一直跑到晚上十点,钢琴依旧没有着落。明天就是宴会日,蔡琳心急如焚,急得只差哭鼻子。如果是吃苦受累能解决问题,再苦再累她也是不怕的。那一次也是一个周末,客人有几十桌的宴会在酒店举行,但典礼仪式在家里举行。客人要求酒店提供的摄像服务延伸到他家里去。对这种额外的服务蔡琳是可以拒绝的,但她满口答应了。那天的摄影过程特别长,从上午八点到下午两点,六个小时,身材单薄的她扛着几十斤重的摄像机,为客人录制了庆典宴会的全过程。客人塞给她一个红包,表示自己的谢意。被她谢绝了。可今天这个事偏偏不是吃苦受累就能够解决的。到了晚上十点左右,一个熟人告诉她,艺校教音乐的高老师家里有一架钢琴,就看人家借不借。晚上十点多钟,冒着嗖嗖的寒风,提着一袋水果,蔡琳冒昧地敲开了高老师的门。搞音乐的人都知道,乐器就如同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哪有肯随便借人的。何况上下搬动,磕磕碰碰,容易损坏器件,影响音准。望着跟自己女儿一般大小,说得可怜巴巴的蔡琳,高老师动了恻隐之心。他说,你这么小的年纪,又这么晚了,还在为工作上的事奔走,你的这份责任心确实叫人感动。我的女儿跟你一般大,还在我们怀里撒娇。为了支持你的工作,我同意把钢琴借给你。你明天上午派人来搬吧。向高老师千恩万谢时,蔡琳强忍了一天的泪水差点掉了下来。回家的路上,风越发的盛了。没来由不知怎么想起了高尔基的《海燕》。蔡琳突然感觉精神一振,心中也好像有了一股豪气。在这段日子里,高扬也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杨宇佳告诉他,对于他们两人的关系,她家里不是很满意,嫌高扬家庭条件太差。这消息让高扬坐卧不安,不知如何应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