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高中的时候,唐姝的身体已经非常差了。
她记得自己以前还能和爸爸一起到处乱跑,可后来生病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就像自由的鸟儿被困在一个小小的方格子里,飞来飞去都在同一个空间,透过唯一的孔洞窥视外面的世界,却无法离开。
爸爸帮她找了很多的医生都没有用,她一天天的糟糕下去,医生找不到病灶,没有原因的疯狂生病,身体逐渐变得虚弱,身体的器官不愿意再为她工作。
就这样,唐姝奇迹般的学会了安静,坐在课堂上发呆。
老师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唐姝专注的盯着一个地方的眼神让老师觉得渗人,那不像是一个人类的眼神,像个外星人在探视地球的组成。
老师上课的时候,忍无可忍,问唐姝在看什么。
唐姝说她在看世界运行的法则。
学生们哄堂大笑,有师德的老师说唐姝到了这种年龄,没有师德的老师晦气的骂了句“神经病”。
唐姝不在意,在她眼中,这些人就像勤勤恳恳的蚁群,为了自己的种族认真工作,但他们没有办法理解观察蚁群的“人”在想什么。
后来,她认识了邱秋白,一个身体似乎比她更差的女孩子。
邱秋白双腿不能走路,每天坐着一个奇怪的轮椅来上课。
唐姝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们是一类人,跟同龄人的区别是眼神,仿佛站在更高层面去看世界的眼神,和周围的人是不同的。
邱秋白告诉唐姝,她们是这个世界的癌细胞。
“任何生物都没有真正的自由,它们必须无私的奉献自己,不然这个世界就会崩塌。”
邱秋白说道。
“黑羊跳出羊群独自行动,会引来狼群毁了整个羊群。如果一个国家的人,都不想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追求自己的自由,这个国家就会覆灭。如果你的身体细胞觉醒了自我意志,它想要活下去,而不在乎你这个人整体的运作,那个细胞就是癌细胞。”
“唐姝,你的思想,你的意志,你的追求,是这个世界癌细胞,如果世界有它的意识,它一定想你死。”
“你和你失控的身体一样,它们有了自我意志,每一个细胞都像活下去,想做自己的事儿,抛弃自己的指责,所以你的机体不能正常运转。”
“我们会被扼杀在摇篮里。”
邱秋白的眼神刺激到了唐姝。
唐姝记得她说这段话的时间,高三上学期的一个下午,医生判定唐姝剩下的时间还有三个月。
“你现在要做什么呢?唐姝。”邱秋白腿上搭着毯子,微笑的询问唐姝,“你马上要被世界的法则杀死了。”
邱秋白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唐姝从她身上看到了宇宙。
耳朵里听不见环境的声音,老师、同学、花草树木、动物,它们的声音消失不见,时间停止流逝,只因为这一秒她在思考,脚踩的地方变成世界的奇点,历史围绕着她蔓延开。
剩下三个月的生命。
终焉之时将至,她被困在囚笼之中,黑色的帷幕即将拉开,迎接最终审判。
唐姝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时间重新流逝,周围传来人群的惊呼,唐姝看不清周围的场景,模糊了所有画面,只看到邱秋白无悲无喜的脸。
她坐在轮椅上,轮椅像台座,而邱秋白像一尊佛像。
唐姝头砸向地面的时候,邱秋白也是这么的,无动于衷的看着她。
唐姝记得前几天爸爸说过的话。
前几天,也是她得到生命所剩无几噩耗的时候,唐姝抱着一条鱼缸里死掉的鱼坐在地板上发呆,爸爸发现了她,问她难过吗。
唐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用一种让人恐惧的冷静,轻声说道:“我们独自出生,死去的时候自己去死,所有东西都会在既定的时刻离开,没有东西属于自己,陪伴自己走完一生的其实只有自己。”
对死亡恐惧吗?
老实说唐姝也不知道,她得知自己要死的消息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就像听着医生在说别人的事。
遗憾吗?唐姝觉得没有什么遗憾的,她还在上学,还在吸取这个世界的知识,没有迈开人生的步伐,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规定,没有什么意思。
“这么说也对。”唐父意外的没有否定。
唐姝没吭声,坐在地上发呆。
自己也会觉得孤独吗?唐姝不明白。
“你知道‘阴阳’吗?”唐姝的父亲问道。
“知道。”
唐姝没有提起多少精神,以为爸爸会说死亡是无法避免的一个自然规律之类的。
“有白天就有黑夜,有生就有死,一个东西存在,世界上一定有一个它的对立面。最终陪伴自己一生的只有自己,其实这句话反过来说也成立。”
唐父停顿了片刻,唐姝回过头看着他。
“反过来说,世界都在陪伴你,世界属于你。”
“那些生物,那些人,从你身边路过的所有,都将陪伴你,即便你长眠于地下,世界的每一寸角落都在陪伴你,助你入睡,它们........”
唐父没有说下去,唐姝的眼睛让他惊讶的瞬间失了声音。
唐姝眼睛里迸发的光芒像灼灼燃烧永不熄灭的火焰,她的世界在这一刻亮了起来,像寂静山谷里突破天际的一声啼鸣,如同一把尖锐的利刃,刺穿黑色的幕布。
“世界陪着我。”唐姝说道。
“世界陪着我。”她重复道。
“世界陪着我。”唐姝目无焦点的直视前方。
突然间,她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
“世界陪着我。”
........
........
唐姝在洁白的病房里醒来,医生、父亲、老师、不认识的陌生,围在周围,没有看见邱秋白。
老师们看着唐姝欲言又止,一个年长的老师拿手绢不断擦着眼泪,说道:“唐姝啊,你想吃什么想玩儿什么都去做吧,老师们也会帮你的。”
唐姝的母亲还在从机场赶回来的路上,唐姝的父亲却坐在角落里,看上去不悲伤,也不着急,很淡定的喝着奶茶,听医生说话。
老师们看见唐姝父亲的样子,有几个脾气火爆的老师已经试图上去打他了,被其他老师拦了下来。
“唐德!!哪有你这样的家长!?”老师质问道。
唐姝的父亲无所谓的耸耸肩,指着唐姝说:“但我女儿喜欢啊。”
父女两对视,无形的磁场将周围的人排斥在外。
这个世界上,能明白唐姝在想什么的人很少,给了唐姝一半基因,后天也培养了唐姝的唐德算一个。
唐姝有时候觉得,自己是性转版的唐德。
再后来,唐姝的身体每况愈下,谁都说不准她第二天会不会死掉,她躺在床上,靠呼吸机维持生命,邱秋白坐在旁边帮她念书,告诉她书上的插图长什么样子。
“世界不允许你这样不守规矩的黑山羊存在,它不会放过你的。”邱秋白贴着唐姝的耳边说道,这个时候唐姝的听力已经很差了。
唐姝眼珠子转动,看向了邱秋白,长期躺着的身体已经萎缩的不堪入目,但人们依旧一眼能够看到她的眼睛,那里面有摄人心魄的光。
“我.....想.......”
唐姝一字一顿的吃力说道,声音在呼吸机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响动。
“让法则去死。”
说完,唐姝再次失去了意识。
梦境本该到这里结束,因为唐姝根本不记得后面发生了什么,记忆从这里出现断层,她只记得后来自己的身体莫名其妙慢慢好转,而且变得非常强劲有力。
但这个梦继续做了下去,从唐姝的视角变成了第三视角。
这个时候唐姝居然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
坐在病床旁的邱秋白放下了书本,看着昏迷的唐姝。
邱秋白轻声说道:“那就让法则去死吧。约束的法则将对你无效,唐姝。”
说着,邱秋白艰难的在狭窄的区域里挪动轮椅,关掉了唐姝的呼吸机,关掉了所有辅助仪器。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躺在病床上的唐姝停止了呼吸,心电图变成了一条直线。
医护人员焦急的跑过来,但他们似乎遇到了鬼打墙,重复着跑步的动作,却无法靠近唐姝的病房。
“期待您的降世。”
邱秋白说道,推着轮椅慢悠悠的从病房的门口离开。
房间里不断发生异变,唐姝除了脑袋以外的身体膨胀,膨胀到极限,发出巨响爆炸开,碎肉均匀布满整个病房。
然而,所有属于唐姝身体的部分,像是觉醒了自我意识一般,不断自我修复,修复成健康的器官,爬行的向床上靠拢,靠近床上那颗仅剩的头颅。连血液也是如此,没有在病房留下一丝额外的身体部分。
它们自我修复后又重新聚拢,聚拢成一个身体完整,身躯如同神造物一般完美的唐姝。
模仿者睁开了她的双眼。
.......
.......
唐姝揉揉眼睛醒过来,睁眼就看见蹲在床上的肥肥。
“做噩梦啦?”
肥肥歪着脑袋看着她。
“不算吧。”唐姝从天花板上跳下来,“只是作为地母意志身上的癌细胞,今天也要尽本职任务呢。”
唐姝打了个哈欠。
思维世界里的赛博朋克意志听到了“地母意志”几个字,敏感的试图多听到些东西。
可惜唐姝并没有再提到更多的信息。
李杏等人都不在,应该是去吃中饭了。唐姝简单的洗漱了一下,思考刚才做梦的内容。
最后的内容可能是缔造者,也就是邱秋白想让她看到,在回忆中,邱秋白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很关键,能够联系到现在发生的事。
不仅如此,唐姝觉得自己的父亲很有问题。
感觉自己的父母很可能事先就知道些什么,不然面对女儿很可能死掉,不会是那个样子,而且父亲对自己的培养,从现在来看可能是刻意而为。
这到底是为什么?
父母到现在为止都下落不明,甚至没有一个能找到他们的线索。
算了,费劲心神想这些目前没有一点头绪的事儿还不如解决眼下的问题,做一个世界的癌细胞该做的事。
“去他妈的规则。”
唐姝走出房门,语气听起来百无聊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