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季良扫过芒星抱刀的动作,“你和芒刺什么关系?”
芒星挑着眼睛看向一边,“无可奉告!”又嫌弃地开口,“赶紧的,把东西卸了,我还要拉着车子回去呢!”哼,才不留给你们!自己搬吧!
陈季良偏头,身后的阿进点了头,看了一眼芒星,安排下去,火头军和钱粮官带着人过来,医疗帐篷也派了人过来,一项一项登记在册。
阿进盯着数着数量的军官,转头对芒星道,“物资装卸还要一段时间,芒星姑娘不如先休息一下吧。”
芒星不说话,只是看着装卸的进程。
整个过程里,风满楼的人没动过一下手,只是作壁上观,看着那些人忙活。
那架势,就像是码头里看着劳苦人搬麻袋的马仔,压榨工人的资本家。
军队里的大老爷们才不在意呢,有粮食有药材什么都好说。甚至有人怪上了方才口出不逊的人,说他对风满楼里的姑娘太粗暴了,怎么什么话都说。
人家好歹是金主,怎么能得罪了?要是人家一个不高兴,把东西都撤了回去,看你上哪里哭去!
再说了,朝廷里的押运官久久不来,说不定早就把东西贪了,如今风满楼里送来东西,也算是雪中送炭,是整个军队,整个大晟的恩人了。
有了这些物资,他们怎么也能再撑上几个月,度过这漫漫寒冬。
陈季良站在车边,看着车上的花纹久久回不过神来,不自觉捏上了腰带里掖着的玉,犹豫了又犹豫,终是抵不过心中的欲望。
那种念头一出,就如燎原之火,扑不灭了,还越烧越旺。
芒星在周围走一走,看看到处枯黄的荒漠,环着手望向天际线,那是北夏营帐驻扎的地方。
陈季良走过来,“月……你们楼主……,怎么样?”
芒星睨着陈季良,“什么怎么样?就那样呗,还能怎么样?”
陈季良不知怎么说下去,在肚子里装了一篓子的担忧和思念,依旧无处发泄。
“这些东西……是你们楼主让送的?”
“那不然呢?我们楼虽大,财政大权还是握在我们楼主手里的。”
“……他,有没有说什么?”
“说了。”
“什么?”
“务必安全送到,就算是为了我们华老头,还有我们的钱,也要一粒米不差地送过来。”
“……”
“哦,还有,若是路上遇见打劫的。不要客气,在这乱世,没有什么是一斤粮食解决不了的。要是有,那就往死里打!打死了算在朝廷头上!反正我们都是为大晟。”
“……没,没了?”
“没了。”
陈季良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失落?伤心?
一开始遇上那人,他就不再像他,开始有了恐惧的东西,开始怕死,怕上战场,患得患失,思虑重重。
芒星很急,像是京都里有什么在催着她回去,清点物资用了一整天,就连夜晚也要加班。
第二天一早军营里还是安静的时候,偶尔有几队巡逻的走过去。天色还未亮起,又干又冷的清晨更是让人难以忍受。
芒星裹得严严实实,带着一队轻骑悄然而走。没有惊动任何人。
直到早晨,大家才发现,风满楼里的人跑了个精光。
说好要带走的车子一辆都没带走,甚至在车子旁边还有马打着响鼻。这一现象,让军队里的人傻了眼。
说好的带着你们的车走呢?我们把帐篷腾出来,把东西都搬了下来,结果你拍拍屁股走了,走了!
什么事啊,这不是玩我们吗?害得我们还要把东西搬上去!
有些抱怨的声音传到了阿进耳朵里,他往那里一站,“给你们脸了?不让你们扛着走还不乐意?”
抱怨的人嚅喏几下,没了声。
陈季良坐在营里,看着面前的布军图,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阿进捧着一个漆金的盒子走过来,“爷!您看这是什么!从药材箱子里找到的。”
陈季良看着阿进放在桌子上的盒子,抬手去掀。
黑色的盒子很精致,开得很容易,里面摆着整整齐齐的瓷瓶。
陈季良掂起一个瓶子,转过来,上面贴着纸条标签。
三七粉,金创药,九转,还魂……
写到最后干脆最后的也不写了,陈季良眼神温柔下来,他认得出,这是银灯的小字。
用的是银灯最喜欢的小篆字体,丝毫不管别人看不看得懂。
最下面垫着一本蓝色□□的东西,陈季良把小瓷瓶都拿出来,倒出那本东西,翻开一看,是物资的登记账册。
阿进见了,莫名有些同情文书。写了那么长时间,慌乱地就差行草了,结果人家有,得嘞,白写了……
风满楼的人,果然不能得罪啊。
晚上大家围在一起吃饭,军营里许久都没有好好吃一顿了。
已经成了亲的士兵围坐在一起,在那里说着自己的婆娘。
陈季良凑过去,把那些人吓了一跳。
“将军?您这是……”
陈季良啃着馒头,“你们说你们的,别管我。”
军队里的战友情不是一般的兄弟情,陈季良又是从小就在军队里打滚,跟部下处得不错。
只是这一年多以来,杀伐果断,带着情绪在战场里厮杀,完全把战场当成了泄愤场。慢慢地,很多人开始意识到他们的身份差距,不敢再那么地随意了。
其中一个老人从陈季良进军队就跟陈季良是一个队,比陈季良年长七八岁,一次次出生入死,出了身上留下不少疤痕之外,也没什么大伤,算得上是幸运。
前两年方才成了亲,娶的是青梅竹马,两人感情好得不得了。在军队里,他们就喜欢听老兵说他和他青梅的事情,几乎每个人都知道,这人有个小娇妻,放在心坎上的那种。
老兵呵呵笑笑,拍拍身边的位置,“将军坐这边。”
陈季良坐下来,状若随意,“你们说什么呢?”
老兵又是呵呵一笑,那笑声有些魔性,直往人耳朵里钻。
“说婆娘呢!哎?将军何时娶亲啊?有没有看对眼的?”
老兵话题一挑,其他人就开始起哄,气氛渐渐好了起来。
陈季良学了很多东西。
他们说,婆娘还是自家的好,不管闹什么矛盾,不管是什么错,身为男人就是要让着女人的!更何况,那是你婆娘呢!
就算是婆娘错了,那也要自己先认错,把人哄好了,再去说别的。为了一点小事,伤了两个人的感情就划不来了。
对待婆娘不能大声,不能大力,不能生气,不能黑脸,她们娇弱得像院子里的花,连黑夜都怕。
婆娘就是用来宠的。战场上杀敌很危险,可实际上,她们在家里比我们这些人过得还要难。
她们胆子小,会在家里日夜思念担忧,说不定会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哭,然后把事情扛在自己身上。
夜夜不能寐,每天担惊受怕,就怕我们回不去。要说啊,这嫁给我们这些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说不准就一个不好,马革裹尸还了,最后苦的还是她们。
陈季良想着那老兵的话,脑子里想起他和银灯初见的场景来。
那样一个人,说孱弱,是对他的贬义。到不若说他是纤细,薄薄的身板,竟不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倒是一个少年身段。
他不知道银灯生长的情况,但他总觉得,银灯不应是受苦的。
不生气,不大力,不黑脸,对着那人,他连心里的喜悦都压制不住,怎么会舍得凶他,怪他,错对他?
他承认是他的错,他承认是他不对,他也想让着他,宠着他,护着他,陪着他。
可是,承认了,却没有用处啊。但是他一个人想,也没用啊。那人依旧冰冷如斯,像是掉进冰湖的玉光流转,触不及,摸不到,愈发远了。
那些往日的耳鬓厮磨,仿佛只是他的一个美梦,他一个人的美梦。
躺在营帐里睁着双眼的陈季良甚至萌生一种恨意,恨自己的无能,恨银灯太过独立,从不曾依赖他。
随即又是心疼,心疼银灯从不肯依赖他,不曾依赖任何人,茕茕孑立,形单影只,却又言笑如斯。
那种心疼像是穿越了生生世世,刺在灵魂上,让他发颤。
他想见银灯,压抑了几百个日日夜夜的思念突然破土而出,缠绕在心头,箍得他眼睛发红,心头发疼,连指尖都要神经质地颤抖。
他觉得他要死掉了,再见不到那个人,就要死掉了……
北夏营地遭遇袭击,大晟挥军北上,势如破竹。
北夏营帐里,乌特布察敲着桌子,眼神阴鸷。
气候恶劣环境贫瘠本就让北夏吃了大亏,如今又遇上天灾,这场仗北夏输不起,输了,就是流离失所,尸横遍野,倒不如就这么拼一把。
北夏再次往后撤三百里,大晟军队修整,双方不战。
银灯拿着剪刀剪烛芯,一不小心用了力,按灭了。
芒刺外出半月有余,按照日程,大概要到边境了。这段时日里,风满楼很是安静。
华柳柳端着药碗走上来,“楼楼,喝药了。”
银灯转头,端起托盘上的药盯了很久,突然笑道,“旁人说饮鸩止渴,我却要靠着这鸩毒活命,柳柳,你说,这是不是很好笑?”
眼前银光一闪,银灯向后仰身,头发被削掉了一缕,飘飘然落在地上。
药碗还稳稳地端在银灯手里,一滴没洒。
华柳柳眼神凶狠,手腕上银镯碰撞在刀柄上,发出篁篁之声,她冲着银灯直直刺过来,带着置之死地的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