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眼里的世界跟生人是不一样的,有些人死了,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们像常人一样生活。
会饿会渴会受伤,除了是个死人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分别。
可明明已经死了,还如此肆无忌惮地徘徊在人间,对生人来说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哪里有如此便宜的事情。
所以,留在世界上的死人也是有条件和挑选的。
这些人通常都有些没有完成的愿望,要弥补的遗憾,说到底,执念罢了。
执念越深,停留得越久。
达到目的,才会慢慢消失在这人世间。
理解起来也很容易,人嘛,谁仓促死去之时,都难免有些遗憾的。
这是常理。
但是还有一种,明明人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却依旧停留在世间,这就不是死者的原因了。
这类情况大多都是生人不肯放手,用了手段才把死者困在这里。
要让一个死者停留,有很多办法。
夺生人的寿命,用别人未尽的命续命。
但是毕竟阴阳相冲,工程量也有点大。
生人消失的时候,因为寿命未尽,又做不了鬼,□□也保存不住,就会变成传说中的灰飞烟灭,动静也有点大。
一般来说,少有人敢对生人下手。
但是啊,人的贪念是没有止境的。
有一天,有鬼发现,死者停留的数量是固定的,若增加一个,就会有一个死者消失,哪怕他的愿望并没有达成。
执念,是他们的力量之源,有了一个解不开的结绊着他们,就看不见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一直游荡于世间。
有些鬼拼了命要达到愿望,譬如那些索命的,或者是护短的,亦或者是流连人世间繁华的。
前者好驱,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中间也好散,看着生人过得好,得到了幸福的一瞬,就会满足。
麻烦的是后者。
他们已然成了鬼,却把第二次消失看做真正的死亡,对待未知的恐惧让他们坐立不安。
做人的时候尚且不遵守规则,鬼是人变的,他们更加肆无忌惮。
老鬼大多会对着一些新鬼,或者是力量疲弱的下手。
不知死亡为何物的孩子和执念浅薄的老人尤甚。
所以,曾经有一点时间,鬼与鬼之间甚至展开了一段大厮杀,鬼的数量一度达到低谷。
留下来的不是凶残·嗜·血的,就是执念深沉的,这些人,大多都是厉鬼,抱着要复仇的念想存活于世间,要看着自己的仇人不得善终。
一个鬼消失之后,不用几天,人们对他的记忆和印象就会重新回到他死掉的时候,忘记他做鬼时发生的事情。
不管他搞出了多大的幺蛾子。
就好像,如今的商老板一样。
换句话说,如今还记得商老板吊死在酒楼这件事情的,都是鬼。
“比如说——你。”
青藤缓慢地笑开,声音清脆。
景深提起酒壶倒下最后一杯酒,举起来正对着青藤。
青藤伸手阻止了他的动作,手指压在酒杯上,“最后一杯酒,就是最后一个问题了。”
她的眼波流转,伏着身子撑在桌子上方,冲着男人吹气,“小哥可要想清楚了再问。”
男人移开手,“花神庙,也是鬼?”
青藤哼笑一声,兴趣缺缺地坐回去,“那个啊,别什么都往鬼身上推,说到底,最黑暗的,不还是人嘛?你说,是也不是?”
青藤见面前的人垂眉思考了一会儿,像是确定了什么。
他站起来,“多谢老板了。”
女人看着高大男人的背影,开口叫住他,“哎,看在你长得还算过得去的份上,本姑娘再送你一个问题,这次,你可要想好了问什么啊。”
那人一顿,微微转身,皱着眉头的样子像是在犹豫。
他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不必了,谢姑娘的好意。”
青藤慢慢站过去,“真是无趣,这个时候不是应该问问关于我的事情吗,比如说……对你有什么想法?”
门口的人一愣,随即重新挂起自己那痞气的笑,“抱歉,没什么兴趣呢。”
女子挑了眉,瞬间出现在男人面前,带起的风吹动男人的发梢,那一瞬,他立马就绷紧了身体,手握着刀,不自觉地防备起来。
“既对风月之事不感兴趣……那,为什么不问问,像我如此的人,为什么能一直停留在世间?”她的凉气浸透过来,“是因为执念,还是因为,那场屠·杀里,宰了太多的人。”
“不问问我,那吊死在陆家的牲畜,是不是我经手的,嗯?”
景深的下巴收着,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人,良久,他慢慢退开一步,“是有一个问题。”
“嗯?”青藤勾起明媚的笑,“说说看?”
景深微微眯了眼,没错的,这个人……
“你和陆允,什么关系?”
女子一愣,面上的笑僵了。
她抬手扶扶堕下来的乌云髻,轻笑两声,叹了一口气,像是在懊恼,“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嗔一眼男人,拍了一下,“吃什么醋,交易罢了。”
“想来你也看出来了,那陆家的小子。”她转了身踱步回到桌子边,按着桌子从方才景深的酒壶里倒出来一杯酒。
景深盯着女子的动作,沉了眼,这个人,绝对不是普通的鬼。
“新晋之鬼,听说是被淹死的,自己不知处境,执念什么的,几乎没有,这样的,是很容易被鬼盯上的。”
她顿了一下,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呵呵呵,可他的父亲是个狠人。用自己养了许久的三袋粮跟我交易,这么有诚意,我也不好拒绝啊,就搞了个东西,遮一遮他的样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是到的晚了些,说什么为了不让人起疑,前两天才把另外两袋交给我,不过。”她抠着自己的指甲,露出满意之色,笑道,“都是好货色。”
景深不知道粮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不是什么他想知道的好东西。
鬼的粮,还用想吗?
他知道陆允是个厉害的人,却没想到,他会为了银灯做到这种程度。
“说起来……”女人转过身,带了些戏谑,“对着那吊死在陆家的牲畜,你都叫的是老爷,对着陆家,却是直呼其名。”
她转转眼珠,扫视着男人,“你好像,不怎么喜欢陆家东家啊。”
男人说,他抱了拳,“老板想多了,告辞。”
说着走进光亮里,离开了这个昏暗的地方。
“不过也是。”女人自己撇了嘴,看着渐渐远离的背影,“那样的人,估计跟谁都气场不和。”
小姑娘露出一双眼睛,那个人走了。
再看一眼桌面,酒喝光了。
哇,这是第三个喝了姐姐的酒还不倒的人,真厉害。
梅香受了伤,银灯身边伺候的被陆允换了一个叫杏儿的小姑娘。
很活泼,眼睛很大,手脚也勤快,一天到晚总是在笑,让人看着心情就好起来了。
她每次给银灯端东西都是跑着过来的,有几次还摔了,管家数落了她好几次,她还是改不了。
“少爷少爷!”
银灯从书里抬起头,就见杏儿跑过来,脸颊红扑扑的,额头上还出了汗。
她蹲下来,手扳着桌子,下巴垫在手上,“少爷,郎中说梅香姐姐的伤再等一段时间就好了。”
“那就好。”银灯舒了一口气,不管怎样,人都是因为他的缘故挨打的。
陆允很严格,他已经很久没出去了,但是出了梅香这件事情之后,他是真的不敢再任性地出门了。
陆允明确的告诉他,他的任性会让别人付出代价。
说起来,陆允真的很了解他,知道拿捏哪里,他绝对不会轻举妄动。
就好像是,和他生活了好久的人,了解他的所有喜好。
“少爷少爷!”
“啊?”银灯回过神来,“怎么了?”
杏儿眼睛亮亮的,“少爷,你知道吗?杏儿听说今年的端午节里会搭花楼呢。”
“搭花楼?”
“嗯!是因为张家。张家娘娘要给张家大少爷祈福,就包搭了花楼,听说可漂亮了呢。”
银灯问,“花楼?”
“昂。”杏儿点点头,带着期盼,“掌厨大叔说,今年的花楼好高的,今年的比赛一定很有趣。”
小镇上没有巨大又平稳的河流,自然没有赛龙舟这一项目,但是作为补偿,五月十五里,会搭建起巨大的花楼,众人进行登楼比赛夺彩头进行祈福。
一般来说花楼的搭建会是县令监管,人民进行匿名捐献的方式募财,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
镇上的大户为了庆祝和面子,大多会进行资助。
盛大的节日,众人一起热闹才有趣,人们也会把花楼看做是吉祥的象征,登花楼也是年轻人都向往的比赛活动。
除了可以得到专门制作的巨大花糕和米粽,还能得到大笔赏金。
“少爷,你要出去吗?”杏儿小心翼翼地开口,虽然是询问,但是她眼中的盼望已经完全出卖了她。
银灯笑了,“你想出去做什么?”
“我要给梅香姐姐祈福,希望她可以快快好起来,还想给阿嬷卖小糖人吃。”小姑娘笑眯了眼睛,俏皮的样子像只小狐狸。
说着她又忽然摇摇头,“少爷,杏儿还是陪你吧,其实那些也没什么好看的。”
银灯说,“你希望我跟你一起出去?”
杏儿摇摇头,“不,杏儿不想出去。”
银灯叹口气,“说谎可不是好孩子。”
她瘪了瘪嘴,“对不起,少爷。”
既然这样,也只能征求一下陆允的同意了。
“不行!”
银灯被磕在桌子上的茶盏响声吓得一颤,抬起头,陆允满脸阴寒,浑身都写着不可以,不允许。
“就只是出去一下下。”银灯顿了一下,垂了头,“我已经,好久都没出去了,连路都要记不清楚了。”
“别跟我来这一套,不行就是不行!”
陆允别过脸去,手在桌子上握了拳。
银灯盯着陆允的手看了一会儿,“你到底在怕什么?”
他看见上堂的人颤了一下,明显地紧张了。
被询问,只能选择说,或者不说,撒谎是少有的表现,沉默,或者是反驳。
“胡说什么?”陆允看过来,“我说了,外面不安全。”
“哪里不安全,什么不安全,不安全的因素是什么?”银灯看着上面的人,一字一句地表达自己的疑问以及自己的求知欲,“你都不告诉我,我怎么去防备?”八壹中文網
陆允似乎有些生气,他直直看过来,“哪里都不安全,什么都不安全,不安全的因素……是所有,是所有,阿离。”
银灯深深叹口气,对这样无理取闹的回答倍感无奈,“父亲。”
陆允说,“阿离,你要听话。”
银灯说,“我想出去。”
啪!
陆允丢了茶盏在地上,指着银灯,“我看你不只是想出去,你还想跟去掺和那些我不让你管的事,去见我不让你见的人!”
“——阿离,你不能这样。我是你父亲,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上面的人有一瞬的脆弱和迷惘,银灯只觉得悲哀,“父亲,你还在瞒着我。”
他看见了,在那个祠堂里,赫然竖着陆家所有人的牌位,不仅陆允是,他也是。
他们都是鬼,一个已经离了世间,却又停留在世间的,死人。
陆允一颤,脱了力,踉跄着倒在椅子上,虽说一只鬼应该不会有衰老这一现象,可银灯还是觉得陆允瞬间沧桑了很多。
他遮住了脸,“阿离,我爱你啊。”
银灯说,“我知道的,父亲。”
陆允抬眼看向银灯,银灯就迎上来,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看着一道一道的梁。
“阿离,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礼物。我本以为,黑发人送白发人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却没想到,身为子女,远不及身为父母所感受的离别痛苦。”
“我可以做一个没有长辈的黑发人,可我却接受不了做一个失了晚辈的白发人。”
“子女对父母的爱,父母对子女的爱,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
“就像我们一样阿离,我对你的爱远比你对我的依恋要多得多。”
银灯没有说话,他没有感受过血缘亲情,不知道那种玄之又玄的联系和悸动。
他只知道,那很温暖,离别时,是最难以跨过的大山。
陆允闭了眼,摆了摆手,“去吧。”
银灯说,“谢谢父亲。”
陆允的喉结动了动,闭着眼听着脚步由近及远。
银灯跨过门,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叹气。
“早点回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