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骐燥乱地踏着蹄子,快速摇晃着自己的脖子,想把鼻子藏在翅膀下面。
银灯方一下车,就被风吹得一怔,头发掀起来,连呼吸都是困难的。
就像是冬季夜晚海边的大风,又冷又狂。
他背过身,明白了夜骐为什么频繁晃动脖子,是为了呼吸。
头顶上搭下来一块围巾,他听见杜衡冷淡的语气,“跟上。”
银灯把围巾扒下来围上口鼻,眯着眼看见杜衡的背影,墨色袍子飒飒地晃动。
他快走两步跟上去,大风甚至让他睁不开眼。
银灯抬手抓住杜衡的袍角,奇异地,周围的风一瞬间小了许多。
杜衡瞥了一眼银灯发白的指尖,默认了小外甥的动作。
银灯露出口鼻,细细打量周围。
直到嗡地一声,银灯才发现他的头发支棱着,不知什么时候就不往一边歪了。
眼前已经是长长的步行道,远处高耸的城堡闪烁着光芒,像一件工艺品。
往后看,是建筑与护栏,夜骐早已不见踪影。
银灯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那一段大风区是压缩空间,就像连接两个地点的门,短距离的虫洞,他已经站在了城堡内部。
铮——
听觉渐渐恢复,周围有人说话,还有武器碰撞的声音。
“再来!”
就像是世界在眼前构建,从视觉,听觉,再到触觉,由近及远,由大到小,渐渐显现在眼前。
“别乱跑。”
杜衡的声音从耳后传来,银灯手里的衣袍早就不见踪影,眼前空无一人,转头,身后依旧空空如也。
“再来!这点儿高度也叫悬空吗!”
“是!”
注意力被声音吸引,银灯辨别着方向,控制着有些麻木的脚踱过去。
趴在石头做的围栏上往下望,是一个巨大的训练场。
年轻的人穿着金色的护卫队服排成整齐的方队,互相对战。
杜衡把他带到了护卫队训练场,满足了他想看护卫队的愿望。
原本想象的以灯石铺地不是现实,地面依旧是土地,散发着青草的味道。
没有其他的喧嚣,仿佛整个大陆只有这一座城堡耸立。
但以银灯目测,灯石顶部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地面才对,简直大到,看不见边际。
难道……压缩空间不只是城堡到这里的距离,还有灯石边缘到城堡边缘的空间?
灯石并不是灯塔,而是倒金字塔,因为极度的压缩,让它顶部变得尖锐,使得人们看见它时,不曾怀疑它的真实形状。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漂浮的灯石会陨落,伫立灯石的真正形状也被隐藏起来,人们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习以为常?
尝试着往另一边走几步,眼前的景象又开始变化。
踏过训练场地的边界,那无边无际的土地突然消失在眼前,取而代之的是整齐的民居。
从这里看下去,可以通过道路一眼看到城门。
银灯迷惑了,这个灯石,到底是个什么形状?
再往前就是往下的阶梯,银灯顿住了脚步,他答应过杜衡不乱跑。
原路返回,留意着周围的变化。
重新站到训练场的上方,银灯大概明白了。
就像是“凸”字,除了训练场这种需要大范围土地的地方看过去庞大无边外,两边都要正常一点。
遥遥望过去,的确就像每一个地处最高、最中心的王宫,可以俯瞰王国,看见民居和美丽的风景。
阳光很热烈,温度也比下面高得多,仿佛是两个季节,银灯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就感到有些热了,他扯扯围巾,往后靠靠,站在阴影里。
训练依旧执着于腾空,身手矫健的队员在空中溅出魔法的光芒,拔出了长剑。
光影一闪,直直刺过来,银灯的眼睛被闪得有些疼,他本能地闭上眼,右眼渐渐有些疼痛升起来。
他睁开一只眼,下面依旧在训练,不仅是魔法,还有身体的力量。
“哟,这不是熟人嘛!”
这调调分外熟悉,银灯把另一只眼也睁开侧过去,就见查尔斯整着袖口走过来,他的身上穿着训练服,身后跟着的还是那个下巴有痣的男人。
那人的臂弯上搭着黑色的魔法袍,另一只手提着剑,脸上还是那个样子,没什么表情。
查尔斯半倚在护沿上,把手套脱下来递给了身后的人,下巴有痣的人冷着脸接过来,和魔法袍叠放在一起。
“这地方可不一般,跟着你那舅舅进来的?”查尔斯打量着银灯,“行啊你小子,不显山不露水的,一出手就让你舅舅带着你到处溜,可以啊。”
他压低了声音,朝着训练场抬抬下巴,“我可从没听说过你舅舅带过谁进来,看来他已经很信任你了啊,没想到,你还真是做间谍的一把好手。”
银灯不理他,撇过脸去,查尔斯这才刚看见一般,伸手戳了一下银灯的纱布。
“哟,这是怎么了,苦肉计?”查尔斯打趣道,“他连王宫都能带你来,还不怕你给他惹麻烦,这苦肉计也真是挺管用。”
银灯沉默,查尔斯的脸也渐渐黑下来,“小子,别不知天高地厚,若非现在在王宫,你以为你还能好好站在这儿?”
他想起有趣的事情,歪着头,“除了你,我也不是没找过其他人。”
银灯一惊,轻轻捏了捏手指。
查尔斯却不往下说,见银灯看过来他才继续,带着些幸灾乐祸,“可惜了,都是些不识好歹的,除了你,没一个答应的。”
“不是没胆子就是对你舅舅忠心耿耿,”他指着银灯,嘴角扬起,露出个恶劣的笑来,“就你一个,敢答应我。”
查尔斯这话明显是把银灯逼到了悬崖边上,只有他一个人是背叛者,况且有了他人的对比,他的背叛更加显得不可原谅,更别说如今在杜衡眼前他还有了些特别的待遇。
可以想象,若是杜衡知晓,他会面临怎样的怒火和指责,查尔斯是在告诉他,他除了帮着查尔斯扳倒杜衡,没有其他退路。
杜衡坐在位置上之后才想起来不妥,把银灯放在那里,不是等着他到处跑吗?
等他结束会议往那边瞧,青年背对着他乖乖站在原地,竟没有乱跑,他惊讶了一瞬,迈步走过去才发现那里还有一个人。
查尔斯对杜衡的突然出现并不惊讶,连动作也没变一下,依旧没正形地靠在那里。
“哟,这不是杜大指挥官嘛!日理万机,开完会了?”
银灯在查尔斯开口的一瞬就回过头,等查尔斯用夸张的语气说完,他才轻声叫杜衡,“舅舅。”
“嗯。”
查尔斯意味不明地笑笑,目光在杜衡和银灯之间转了一圈,“杜指挥官,你是不知道,你这小外甥话有多多,句句不离你。”
杜衡看向银灯,银灯正要说我没有,就被查尔斯打断。
“你怕是不知道你这小外甥有多喜欢你,句句都在夸你厉害,说得都不像个人,提起你的时候,眼睛亮得跟灯石一样,可是不容易啊。”
忽略那句不像人,倒还挺像那么回事。
杜衡没什么反应,依旧叮嘱银灯不要乱跑,转身出现在训练场。
他的背影很挺拔,走路时带出一种大刀阔斧的凌厉,他穿梭在训练场中,在那么多人里面,也能让人立马注意到他。
银灯眯起了眼,手臂叠放在护沿上,目光追着那个人。
“我可是又给你刷了一波好感度啊,你可得好好完成我交代你的事,记住我的话,你的时间可没有多少了。”查尔斯学着银灯的样子将双手叠放,一条腿往后蹬出去,看着训练场里的人,说着威胁的话。
银灯依旧没有回应他。
查尔斯在王宫总是注意着分寸,可银灯的态度实在让他不上不下,一口气憋在心里,正要发作,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
“查尔斯,你又在偷懒了。”
银灯扭头看过去,是上次那个女孩儿,身后还跟着一个银发男子。
银灯的目光微错,对上了男子的眼睛,厚厚的头发遮住左眼,只露一只右眼来,是漂亮的蓝琥珀色。
查尔斯直起身,向女孩献上吻手礼,“又见面了,我的殿下,很荣幸,你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
安被查尔斯的话逗笑,“别自作多情,我可是来看杜指挥官的,你若总是如此,别说对战杜指挥官,单下次对战威廉,可就又要惨败了。”
银发男子挂着温润的笑,他的目光移开,“殿下,你这话就不对了,”他看向查尔斯,“无论什么时候,查尔斯阁下都会惨败。”
安微微侧头,有些无奈,“威廉,你太骄傲了。”
威廉还是那副温润的样子,语气柔和,“身为殿下的骑士,这点自信还是要有的。”
安看见站在这边的银灯,顿了一下,“这位是……”
查尔斯微微挑眉,语气夸张,“他可是杜指挥官的小外甥。”
安闻言愣了一下,她的目光在银灯的头上逗留一下,颇有兴趣,“外甥?”
威廉走到护沿处,看向庞大的训练场,很快锁定了杜衡,“没想到杜指挥官对着自家小孩竟如此纵容,还带着来观摩,完全不像平日里那个严肃的老干部。”
他转头对着银灯笑,伸出手,“你好,威廉。”
银灯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握上他的手,“你好,安夏。”
他的眼珠向右转转,又转回来,“喜欢吗?我也很喜欢。”
银灯愣了一下,垂下眼,话语没头没尾,但他意识到,威廉说的是他的眼睛。
威廉的语气很奇怪,就像他的眼睛是从别处得来的。
“不要在意,他总是这么没头没尾的。”安走过来,“你叫安夏?我叫安,我们也算是有缘,说不定以后可以成为一家人呢。”
查尔斯挑挑眉,什么也没说。
安瞧着银灯的纱布,点点自己的头部相同位置,笑道,“你是被灯石砸了吗?”
“殿下说笑了,”杜衡闪现在银灯身后,“他是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杜衡转头望去,就见安带着威廉站在那里,他的心头一咯噔,什么也没想就出现在这里。
银灯被杜衡微微往后拉了一点,靠在他的胸膛上,不明白杜衡为什么要说谎,昨天灯石大范围坠落已经不是新闻,在这种大背景下,他被灯石砸到好像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是杜衡这么说了,银灯就迎合着点了点头。
或许,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安恍然般长长‘啊’了一声,才笑道,“原来是这样。”
接下来的时间里,杜衡应邀,与威廉在训练场里对战,两人势均力敌,难分高下,僵持了很久。
查尔斯看得不耐烦,早早找了借口溜了。
另一边,聂薇薇推开门,“舅舅,妈,湘姨,我回来了。”
杜梅因擦擦手走出来,“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聂薇薇把手里的书放在桌子上,倒了一杯水,“出大事儿了,妈你没看报纸吗?”
“没有哇。”杜梅因坐下来,“什么大事儿啊?”
“昨天晚上大面积的灯石坠落,砸死了不少人呢,而且,因为灯石本身包含了巨大魔力,据说魔咒对灯石造成的伤害没有治疗效用。”
“现在学校里好多同学都在家养伤,有的老师课都停了。”
“哎哟,”杜梅因被惊到了,“这,这灯石好好的,怎么会落下来呢?这门儿都不能出了吗?”
聂薇薇无奈地安慰杜梅因,“哎呀,怎么会呢,昨天晚上就已经召开紧急会议,启动防御魔法阵了,不会再有灯石落下来。”
“现在就是后续的事情比较多,毕竟死了不少人,而且,那么多的灯石坠落,还要再补上去……”她看着玻璃杯上自己的倒影,叹了一口气,“舅舅怕是要忙好一阵儿了。”
“唉,也是,你舅舅担任那么多职务,是要忙好一阵儿。”杜梅因说道,“对了,那你们的毕业典礼还要办吗?”
聂薇薇说,“现在还没有消息说推迟,于浩学长他们还在忙着准备话剧,我回来的时候还看见安南姐在练舞,看那个样子,应该是要如期举行。”
整个房子里好像只剩下她们母女俩,聂薇薇左看右看,杜梅因便问道,“找什么呢?”
“舅舅还没回来吗?”
“没有。”
“哦,这样啊。”聂薇薇收回目光,“那湘姨呢?小夏还在睡吗?”
杜梅因把聂薇薇的杯子拾起来拿去洗,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你湘姨说去买条鱼,给你舅舅炖鱼汤。”
她把杯子放进橱柜,甩着手出来,“小夏上午闹着要跟你舅舅一起去王宫,你舅舅就带着他去了。”
说着埋怨道,“这孩子,受了伤还要乱跑,真是不让人省心。”
聂薇薇一愣,“舅舅他,带着小夏去了王宫?”她似乎不太相信,在她的印象里,杜衡是很讨厌麻烦的,所以他们几乎不敢跟杜衡要求什么。
“舅舅他,没有生气吗?”
杜梅因没有听清,“嗯?什么?”
聂薇薇回过神,“啊,没什么。”
“这孩子,嘟嘟囔囔什么呢。”
银灯觉得右眼可能是进了什么,有些难受,他伸手用指尖冰一冰,缓解着乏意。
威廉与杜衡早就结束了训练,表面上看起来,杜衡险胜威廉一招。
他们的战斗给训练人员做了很好的教材和现场教导,训练队员们学到了很多技巧。
安看着杜衡离开的方向,笑着调侃,“威廉,你老这样当着大家的面跟杜指挥官切磋,不嫌丢人吗。”
威廉把佩剑斜挎在腰侧,“殿下,没有一个人不想跟杜指挥官切磋,输了,更让我有变强的欲望。”
少女抓抓自己被风吹得微乱的头发,“你觉得,杜指挥官的小外甥,真的是摔的吗?”
“是吧。”威廉错了一步,为安挡住风,“杜指挥官的那个小外甥,似乎是个哑炮。”
“哦?”安挑眉,“没想到杜指挥官会偏爱一个哑炮。”
银发男子嘴角微微翘起,漂亮的眼睛里映着光,“或许……他是同情吧,毕竟,每个哑炮都活不过30岁。”他顿了顿,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而杜指挥官再过一段时间就32岁了。”
“嘛,说的也是,”安似乎被说服了,“这么说来,那小外甥甚至连杜指挥官如今的年岁都活不到,嘶——,这样想,骄纵一点,倒也情有可原。”
她侧过头,暧昧笑道,“所以,这是你给他糖的原因吗?”
威廉摇摇头,“他说我的眼睛漂亮,那是谢礼。”
安伸手抚上威廉的眼睛,“是吗?我怎么没听见?”
威廉温柔地笑,眉眼很柔和,“殿下,有很多话语是要靠眼看的。”
银灯坐在车上,把糖纸剥开,露出乳白色的颗粒。
似乎是被什么挤了一下,那颗糖的外层皲裂开来,像是蛇的鳞。
“以后不要随便吃别人的东西。”杜衡靠在车厢上,依旧闭着眼。
“嗯。”
银灯把糖包起来,掀起车帘,路过一片森林时,丢了下去。
杜衡睁开眼睛,看着乖乖坐在那里盯着外面看的小外甥,觉得心情平静。
他带着银灯把头上的纱布换了,上车的时候叮嘱银灯,“要是有人问你怎么伤的,你就说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
银灯坐下来,整了整衣服,“好。”
杜衡挑眉,“不问问为什么?”
银灯抬头,“舅舅这么说,自然有舅舅的道理,我只需要听舅舅的话就好了。”
杜衡看着银灯认真的模样,偏过头去,他搓搓手指,烟瘾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