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很多时候,人在做梦的时候是不知道自己在做梦的,梦里不管发生如何奇怪的事情,逻辑不通,不合常理,都被认为是理所当然。
“你叫什么名字?”
银灯怔了一下,回答道,“查尔斯,托列弗·查尔斯。”
没有什么不对。
……
他是查尔斯家族的天才,是唯一的继承人,从小就被教导要修习魔法。
从他懂事起就知道了很多人一生都没有弄清楚的事情,他的长辈指着中央最大的那颗灯石说,“看,这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源头,它是一柄巨大的油灯,需要我们不停地续油。”
“续油?”
“对,就是用一部分人的生命点燃它。”
“一部分?”
“无魔者。”
“那……”托列弗转头看向细碎的光点,指过去,“这些是怎么来的?”
长辈说拥有魔法的人死亡后就会变成这个样子,“一颗灯石是远远不够的,我们需要持续生存繁衍。”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就像螳螂吗?”
雄性螳螂把自己化为养分,为了下一代的出生。
“真聪明,对帝国来说,有一些人从出生起就没什么价值,没有价值的人,就注定要作为一滴灯油生存,最后变成些微光芒。”
“……不对。”
“哪里不对?”
“您说过,无魔者会成为灯油,有魔者会成为灯石,那么,每一个人都是有价值的,不是吗?”
长辈一愣,蓦地抬手抚上少年的头,更正他,“应该是,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有价值的。”
“每个人都会死亡的。”少年的眼睛注视着长辈,“为什么不去等待呢?”
等最后那一刻,等自然的死亡到来。
“是,谁都会迎来死亡,可生命很漫长,我们等不及死亡的那天。出生的人很多,死去的人也会很多,可从出生到死亡的这段漫长的距离内,人们的数量会更多。”长辈抽出一本书,“你还记得这本书里的记载吗?”
少年看过去,点了头,“里面讲述了旧帝国的一场战争。”
“没错,”长辈翻开书,“自然的更替会让人痛苦,久而久之就会带来畸形的更替,力量强大的人们会为了灯石的诞生虐杀弱小的人,开始是老者,后来,是像你一样的孩童。”
……
灯石缓缓旋转,高塔上站着的是历史的谋划者。
“强大的人光芒四射,弱小的人光芒黯淡,投入大量的养料却得到米粒大的果子,不划算。”托利弗说,“所以,要在果子最漂亮的时候摘下它。”
“说得对,孩子。”长辈道,“在生命最茂盛之时死去,才有价值。所以,新帝国成立之初曾制定过律令,无魔者允许存活三十周载,有魔者则为三倍。”
“这条律令后来是被废了吗?”
“没有。”长辈说,“这条律令依旧存在,只不过,是在暗中执行。”
“为什么?”
“发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当人知道自己死期将近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有人曾抱着不好的想法,在死亡之前做了很多坏事。”
可就是这样的恶人,死了之后也拥有和那些良善之人一般悬挂在天空的资格,因为他们不能浪费一丝光明,讽刺又可悲。
老人叹口气,“所以,这条律令就不再公布给大众,并且禁止宣传,帝国也开始变通着灯石候选,时间和年岁也不再那么死板,随情况而定。”
托利弗翻着书的手一顿,道,“可您已经一百五十多岁了。”
长辈只是笑,“对。”
托利弗恍然,“您已经到过那里了。”
“这是另外一条默认的规则。一个人一生只能到达一次那个地方,若是你逃过了,那就是上天允许你继续存活。”
长辈说,“但是,自从有第一个人从那里出来之后,这条规则就变了本来的意义,被用来为特权人士服务。”
“贵族?”
“对。”长辈说,“不想死亡的人很多,当一个人掌握了帝国的命脉,就难免会以公谋私。”
“我知道,”少年垂下眼眸,他说,“甚至还有人追求长生。”
长辈长长叹口气,“谁不想长生呢?可我们的世界不允许,我们生存的每一秒都是在剥夺其他人的生命。”
……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生存在世上呢……”
“哪有为什么?过去世世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
“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做法,就是对的吗?”
“托列,你何必这么认真呢?每天都会有人死去,硬要说为什么……,那就是因为,灯石没了人类会灭,但人类没了灯石会死,你懂吗?”
“可是……”不会难受吗?看着身边的人死去不会觉得痛苦吗?
那个长辈明白少年的未尽之语,笑了,“托列,人类之所以会痛苦,是因为危及自身,祸及家人。付出了感情,失去时才会有过激反应。”
“可人们对陌生人的死亡总是态度很宽容,没有人会一直记着与他无关之人的生死苦痛,哪怕有人倒在他面前,哪怕,这些人给他们带来了光明。”
“况且,九十载,托列,该知足了。”
少年沉默了。
是啊,该知足了,生存在灯石的映照下,不论是三十载,还是九十载,多多少少都应该还回去的。
光明?
活着的人中只有少数人知道,这光明是血色的残阳。
而这少数人,大多居于高位,早已经抛弃了良知,把牺牲看成理所当然,甚至开始享受偷来的岁月。
刚开始,少年觉得这样不太对,可后来他长大了,还是觉得这样不对,但还是要继续做下去。
他明白了,也妥协了。
这是一个莫比乌斯环,人类要有灯石才能生存,但人类的死亡灯石才能诞生。
就像是一棵树砍掉自己的枝叶取暖,砍的多了,得到过度的明亮和温暖后,就无法保证来年的抽条萌芽,会因为缺柴而冻死。
砍得少了,整棵树得不到足够的温暖,也会被冻死,所以,不管是柴火还是枝条,他们的数量都要维持在一个平衡点。
要保证有足够的人可以死去,还要保证有人能持续繁衍生息。
生存的价值是什么,托列弗甚至思考过,他们如此这样地生存,还算得上是人吗?他们这样繁衍生息下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托利弗曾一度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魔法让人怠惰,安逸让人懦弱。
他第一次跟着长辈参加会议,真正看清整个世界时,还只是个少年。
听说和亲身经历完全是俩码事。
会议里其实没有人持反对之声,一切不过是走个过场,把厚厚的一份名单摆在每个人面前,然后连翻都不翻就丢弃在火炉里。
那一瞬间,少年明白过来,在以前,为了使文明延续下去,尽量保全有用的人,剥夺一些人的生命,给另一些人换取生存空间和条件或许是最好的做法,也是无奈之举。
但现在,变成了一部分特权人士剥夺底层人民的生命,来获得光明与温暖,期盼着永生存活。
有从底部升上来的新贵,正襟危坐,却被那些老贵族欣赏着知晓真相时的怀疑、震惊、愤怒、退缩、恐惧……
这些人知晓一切,明白他们即将要做的事情时,远没有少年那般淡定。
老贵族已经彻底腐朽,他们的骨血在长久的生存中变得黑暗冰冷,不像新贵,那么温暖,散着人的热气。
长辈说,每年都有天才进入这个议会,但他们从来不算是贵族,少有人能成为新贵。
唯有不眨眼地、心怀盼望地看着灯石升起的,才能成为新贵,真正融入这个圈子。
接受这个世界,然后才能支配这个世界。
一个连真相都无法接受,排斥这个世界游戏规则的人,注定要输得很惨。
这些人被灯石照得太久,染了烟火气,一浸入阴暗潮湿,就摇曳着要熄灭了。
那些新贵反应不一,他们觉得被轻视,被戏耍,难以理解那份荒谬。
甚至有人嘲讽高层都是利己主义,说他们看不起这些人。
少年不觉得新贵的反应有错,这个规则的确像一个玩笑,神明开的一个恶劣的玩笑。
可少年又觉得,利己没什么好为人不齿的,那是生物本能,而正是因为这玩笑般的规则,利己主义才显得理所当然。
长辈告诉他,世界上没有人会对另一个人无条件地伸出援手,灾难来临的时候,能逃脱的只有两种人,先知和精英。
我们没有能力去做先知,但我们可以把自己变成精英,成为那部分少数人,掌握大部人的性命,成为整个帝国的特权阶级,站在金字塔的顶端。
实际上托列弗曾想过,就算他可以成为先知,也要做先知里的精英。
后来他听说,有人把这件事散布了出去,但人们把他当做异类,把他当做妄想症,交给了帝国。
那个新贵领命带着人出了帝国,走进那片遥远的黑暗。
有一天晚上,托列弗如常记录着房顶上的灯石,多了几盏,比以往的那些都要明亮。
他抬头往外看,发现中央灯石果然亮了一点。
他把笔记拿出来,当天晚上,把他往常做的事做了一个遍,比较后发现,魔力增强了。
随着灯石的明亮,魔力也增强了。
原来,灯石不只是明火光,还是魔力源。
这是一个莫比乌斯环,是没有尽头的循环。
唯有足够强大,才有资格去讨价还价,想要当救世主拯救别人,得先护住自己的命别被取走。
托利弗一直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很强大,没有人比他更强大。
人们本能地畏惧力量强大的人,托列弗·查尔斯令人敬仰的同时也威胁到一些人的地位。
生活百无聊赖,越是了解世界的构成与运转,他就越是好奇,不断地思考这种以人煨人的做法,思想就愈加矛盾分裂。
他开始怀疑生命的意义,追寻着生存的价值。
当生存变得毫无意义,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死亡就变得充满诱惑起来。
托列弗的工作磕磕绊绊,魔力也不稳定起来,心思全然乱了。
他蓦地想看一看那些人死去的地方,想知道死亡的滋味,像一个干渴之人疯狂地盼望着绿洲。
每到帝国为巨大的中央灯石添加灯油时,帝国的普通人就会出现一个数字低谷。
又一次灯石垂暮之年,那抹光亮在夜晚染上萎靡之色后,霜雪和寒冷席卷了帝国。
那是托列弗第一次明白书中对灯石的描写——灯石是火种,它带来光明,馈赠温暖,无魔者成为巨人,魔法师化为碎钻。
以人煨人?只能以人煨人,他们别无选择,一部分死,还是全部都死,人都会选择前者。
托列弗躲在窗前看着离去的队伍,没有压住内心的欲望,他混在队伍里,迈上了通往黑暗无光区的道路。
死亡之后会去哪里?若人死亡之后还有意识,那他们是不是浮在空中看着帝国,像一个个亡灵俯瞰罪恶之城?
长辈说,人对陌生人的生死无动于衷,哪怕他们为他带来光明。
这句话很对。
队伍里不只是卡在三十岁和九十岁的人,有看起来更老一点的,也有更年轻一点的。
只从外表看,是看不出什么的,尤其是魔法师,他们中一些人驻颜有术,九十岁也像三十岁。
但队伍把无魔者分开,保护在中间,也好辨认起来。
托列弗走了一路,这么长的路走到现在,一步一步,结结实实迈过来,看着周围的人,早已经不算是陌生人了。
哪怕没有开过口,但却熟悉他们的面孔,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是来赴死的,自以为是屠杀巨龙的勇士。
在这里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真相,只有他一个是恶人。
原来,不只是陌生人,就算推出去的是身边的人,时间长了,也会漠然。
托列弗想,可悲的不是死,可悲的是不知道为什么而死。
他们带了足够的食粮,可总会吃完的。
长辈常说,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托利弗不怕死,却惊讶于这些人表现出来的生的意志。
带队的头领是个白发苍苍的魔法师,他对整个无光区表现出极大的熟悉性,看起来不止一次到达这个地方,经验十足。
进入无光区第三天,带队的头领扬鞭一指,告诉了所有人游戏规则,活着出去的人自由支配余下的生命,死亡之人将成为悬挂的灯石。
各凭本事,公平无比。
人们沸腾了,哭喊着帝国欺骗了他们,可已入狼窝,怎么也得留下几块肉。
无光区逝去一个又一个生命,帝国之上升起一盏又一盏灯石。
托利弗在这里混迹了很久,说来可笑,他明明是来寻死的,却带了一切可能会用上的东西和食粮,凭着自身强大的实力生存到现在。
他这时才明白,原来下定决心放弃自己的生命,也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
“也不知道龙是什么样子。”托利弗他抬头看过去,是两个青涩的少年。
左边那个推推右边的,“你说,如果我真的活着回去,肖芸会不会喜欢我?”
“嗯。”
“哎,那你说,要是我受伤了,变丑了,她会不会嫌弃我?”
“嗯。”
“啊?那,那你说,我是不是应该着重保护我这张脸?”
“嗯。”
“这里乌漆嘛黑的,也不知道出口到底在哪里,你说,会不会等我回去,肖芸已经嫁人了?”
“嗯。”
“哎哟,我的祖宗,大哥,你别只嗯啊,说点别的,说点有建设性的意见。”
右边的少年停下来,拉住要往前走的人,目光转向托列弗的方向,“有人。”
话多的人突然顿住,做出防备的动作,这些天以来,他们遇到了不止一波攻击,在这里倒下的人,不外乎两种,自杀,和被杀。
食粮不够,就只能相互抢夺,人的丑恶嘴脸完全暴露出来,无魔者死亡的数量从第一天里就达到了惊人的数目。
人人自危,所有人都成了敌人,谁都不可信任。
托列弗开始萌发回去的想法,看过了争夺和厮杀,反而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
他知道回去的路,但他一个人到不了,需要帮手。
他看上了整个队伍里最年轻的两个孩子。
两个魔法师,一看就是和他一样不知天高地厚,全凭好奇心混进来的,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才是一类。
……
银灯又一次惊醒,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围,心里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少年察觉到了,询问道,“怎么了?”
银灯恍惚,他好像忘了些什么,但又好像没有,他皱着眉,犹豫道,“好像……做了个梦。”
身下的人脚步不停,肌肉却紧绷起来。
银灯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少年口吻淡淡,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的嘴角翘起来,把人往上颠颠,继续走,“累吗?”
银灯趴在少年身上,“嗯。”
少年侧过头轻轻叫人,“别睡。”
银灯睁开眼,“没睡。”
少年微微皱眉,“你跟我说说话,别睡。”
“查尔斯?托列弗?”少年不懈地叫着后背上的人,想要把他叫醒。
银灯迷迷糊糊睁开眼,还是觉得不对,“你叫我什么?”
“托列弗?”少年的语气肯定,带着些诱导。
“托列弗?不是……不是银灯吗?”银灯皱着眉思考,“我……又改名字了?”
少年脚步稳健,周围安静得诡异,“你不就叫托列弗·查尔斯吗?还有别的名字?没有吧,你就叫托列弗·查尔斯。”
“是……是这样吗?”银灯歪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八壹中文網
“做了什么梦?”少年转移话题。
银灯被问句吸引注意力,开始回想,“就……很多,从小时候到现在,很多事。”
“比如呢?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给你指路,你带我出去。”银灯说。
“这不是梦,这是真的,是实际发生过的。”少年说。
“真的?可我觉得,它是梦啊。”
“你伤得太重,睡糊涂了,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吧。”少年语气笃定,说得银灯信了大半,开始怀疑自己。
“是这样吗?”
“是,你叫托列弗·查尔斯。”
“我……我叫……”
银灯心中还是怀疑,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都是关于托列弗的事情,仿佛他就是他,无法反驳。
少年谆谆诱导,带了急切,“托列弗·查尔斯。”
银灯跟着念出来,“托列弗,查……”
“吃糖吗?”
突然冒出来一道其他的声音,打断了银灯的话,声音明亮清楚。
如果说银灯脑子是一团塞起来的棉花被,是烧着白水升腾起来的白雾,让人昏昏沉沉。
那这声音就是掺着冰块的凉水,哗啦一声倾倒下来,连声带响,让人瞬间清醒过来。
“吃糖吗?”那声音又说,“是不是挺好吃?”
银灯抬起头,他站在城堡的外围,阳光正好,明媚无比。
下面是训练的护卫队,眼前是银发整齐的男人,他的手心里放着一颗糖,伸在银灯面前,眼睛像无云天空一样湛蓝。
“上次不是尝了吗?是不是真的挺好吃?还要吗,我这儿很多,要不要我明儿找个理由,给你带点儿?。”
银灯依旧没有反应过来,盯着男人手里的糖发呆,似乎对场景的转换没有适应,只知道这个地方他来过了。
银发男子叹口气,抓过银灯的手,把糖放在他手里,“你看看你,还是对付不了这些小把戏,丢不丢人。”
话音未落,男子抬手弹了个脑瓜崩,银灯被敲得往后一仰,咣得一声磕在床板上,霎时醒过来。
他趴在床边,脑袋已经不疼了。
脑子里乱成一片,银灯吃力地坐起来,顿了顿,伸手掐了自己一下,会疼。
但方才,他在梦里也能察觉到疼痛。
要如何证明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