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些新的灯石升起,照亮大地,所有人都认为新的劫难终于过去,殊不知,新的劫难,才刚刚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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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再生还捧着报纸读的时候,安南安北就出了门,一切都回到了刚开始的样子。
杜兰英在疙瘩汤里煮了芋头,很甜,银灯捞完疙瘩就去捞芋头,没有菜就着也喝下去了一大半。
安再生盯着报纸上的一篇新闻看了很久,等杜兰英从身后走过来,才把报纸折起来放在手边,端起了自己的碗。
杜兰英把饼子放下来,“现在粮食都涨价了,前几天的雪灾毁了不少没来得及收的庄稼,都烂在地里了,收好的也没地方晒,很多都发了霉。”
她叹口气,“这帝国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怎么能让灯石就那么砸下来,死了多少人哟。”
“还有你,”她又把炮火对安再生,“这都加了几天班了?你们保卫科就你一个人是吧?这才睡了几个小时就又要上班,也不知道都干点什么……”
安再生轻轻啧了一声,有些不耐,“你少说两句,孩子在呢。”
‘孩子’银灯喝完最后一口,“我吃好了。”
“吃好了把碗放在盆里。”
“哦。”银灯起身去厨房把碗放进盆里,看着它自己转起来把自己搓干净,倒扣过来跳到碗橱里。
外面的夫妻没有再说话。
安再生吃得很快,出门的时候特意掉回头拿走了桌子上的报纸塞在包里,好像上面有什么东西不能被别人看到似的。
接着又不放心地叮嘱银灯,“小夏,这几天不要出去了,好好待在家里。”
银灯靠在门前,“可我要上班啊。”
安再生皱了眉,“上什么班!好好在家待着,外面乱成这个样子,你出去能干嘛,家里不缺你那点钱,那小报社也不缺你这个人。”
“你吼什么吼!”杜兰英呛他,“有话不能好好说?”
安再生憋了一下,叹口气,“行了,好好在家陪着你妈,我走了。”
“真是的,哪里来那么多火气,小夏,别管他。”
杜兰英甩甩手回身坐在桌子前,数着安再生交上来的工资,又把每条每例的支出单独分列。
安再生今天的态度有些奇怪,外面乱?又出了什么事?
银灯刚走到杜兰英面前,她就皱起眉,“挡着我光了!真是会站。”
银灯挪挪身子,把那块光空出来,“妈,今天报纸上讲了什么啊,我看爸他很在意的样子。”
“没看,报纸上能写什么啊,来来回回就是那几个事儿,等它发表出来,全国人都知道了。”
“再说了,那报纸不就紧着你爸嘛,”杜兰英把一块银币丢进玻璃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你爸就那样儿,没看完浑身不自在。”
她把那些钱分好,将几个玻璃瓶放在了客厅的书架上,“唉,就你爸一个人挣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等你姐你哥毕了业,咱家就能多少宽松点了。”
银灯说他不是也挣钱吗?
杜兰英白他一眼,“你能顾着你自己,别让我们倒贴就不错了,不指望你什么。”
说到这儿,她又想起来银灯的终身大事,“唉,老这样混日子也不行啊,将来哪个姑娘肯跟你。”
“要不是跟你舅舅沾亲带故,哪个姑娘会找你!”
银灯没想到中间还有这种弯弯绕绕,“妈,你看你说的,像是人家图我舅舅。”
“啧,你这孩子,话怎么说得这么难听!”杜兰英嗔怪他,“那嫁到咱家来,怎么不和你一样跟着叫舅哇!”
她又想起一岔事儿,“哎?我听你哥说,你舅舅现在很稀罕你?”
银灯看着放在钱罐子旁边的照片,目光落在肃穆凛冽的少年身上,细细描绘他的棱角,“也没有。”
“我觉得也是,你上次回来他都没有送你,”杜兰英有些惆怅,“你舅舅就喜欢乖孩子,你听话一点,别惹事儿,总会护着你的。”
银灯想,就算他惹了祸,男人也会护着他的。
那是一种不知何处而来的笃定与信任,相信那个人会护着他,爱着他。
杜兰英见银灯神情温柔,也跟着笑起来,“夏儿啊,你跟那姑娘多见几面,彼此熟悉熟悉。”
银灯无奈,不知道怎么跟这个妇人说清楚,“妈,我不想结婚。”
杜兰英说他不懂事,“人到了什么年纪就要做什么事,上次不都谈过这个话题了,不要再说了,听话!”
说着在壁炉旁边的信盒里抽出一张纸,“妈给你约。”
银灯跟过去制止,“妈,真的不用。”
“哎呀,什么不用,”杜兰英只当是银灯害羞,随手就将其丢进了火炉,上面也不知加了什么信息。
冰冷的壁炉没有任何火星,可信纸掉在地上那一刻却腾地燃起蓝绿色的火焰,像柳絮遇上了火,忽地一下,瞬间就将其吞噬。
银灯觉得有些头疼,他不想跟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坐在一起谈心。
人很奇怪,他希望自己的女儿在婆家被供起来,又希望自己的儿子是他家庭的说一不二者。
低娶高嫁,说到底,都是人的本性在作怪。
银灯没能出去。
他刚从房间出来,就碰见安南站在那里,脸色很不好,有些发白,像是受到了巨大惊吓。
“姐?”银灯有些惊讶,她不应该在学院吗。
安南有些心不在焉,她看着银灯,欲言又止,猛然往后退了一步,像要逃跑,银灯一惊,伸手拉了她一把。
女孩的一只脚踩在楼梯边缘,差点摔下去。
她被银灯拉着站在实地,脸色更不好了,煞白煞白的。
银灯觉得不对,他把安南往一边拉一拉,让她站在安全的地方,“姐?你怎么了?”
安南惊魂未定,她的眼角红红的,像受了欺负,她甩开银灯,声音有些沙哑,少了以往的凌厉,多了些脆弱,“你……别管我!”
她在颤抖,银灯自知跟她沟通不了,“我去叫妈。”
安南一把抓住银灯,抬头看他,她的唇蠕动着,“别……别叫。”
银灯说好,“不叫。”
他把女孩的手放下来,“那我去给你倒杯水好不好?”
安南犹豫了一下,缓慢点头,看着银灯转身,一步一步,她的眼神忽然坚定起来,像下了什么决心,恍如一个突然出现的想法。
她腾地站起来,用全身的力气撞了过去。
在一阵沉闷的动静之后,沉谧的空间里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无助又害怕,“妈——!妈!妈妈!”
“怎么了怎么了!”杜兰英手里的玻璃罐掉在地上,银币撒了一地也没顾上捡,听见叫喊就冲了出去。
随后,又是一声刺耳的哭喊,“小夏!小夏,我的小夏啊——”
女孩儿颤着手跌坐在地上,满脸泪痕,奔溃大哭。
楼梯的底部,她的母亲托着银灯的头,不知道该按哪里,手下的血怎么也止不住,顺着指缝流出来染红地面。
有没有人,来人啊,谁来,救命啊……
楼梯下面原本是有地毯的,前几天安北不小心把面包掉在了地上,梅子酱就洒在了上面,杜兰英把刚它掀起来,现在还搭在外边。
原本固定的地方突出来一小块儿,有一根木刺斜插在那里,平常被地毯遮着看不太见,现在却异常显眼。
它顺着银灯的太阳穴直直刺了进去,被暴力磨平了尖端。
看起来,两败俱伤,都没救了。
可银灯还活着。
他被听到叫喊的邻居托着送到了最近的医院里,那里的医生都觉得他活不了了,却没想到他的心脏在停止了半个小时之后,又重新跳动了起来,堪称医学奇迹。
太阳穴的伤口不再流血,只是存在于那里,泛着青白,像缺了口子的瓷器,不好看,却并不影响它的使用。
银灯的头发被剃掉了,一点不剩,裹上了一层一层的纱布,因为太阳穴难以包裹,所以从眼睛那里绕了过去,不像是太阳穴受伤,反而像是伤了眼睛。
他的脸色比以前要更白,犹如缺血的吸血鬼,静静躺在那里。
杜衡到的时候,银灯刚刚包扎完毕,杜兰英坐在床前握着银灯的手,也不说话,只是哭。
安北陪在她身边不住地安慰她,“妈,医生不是说了吗,等他醒过来就好了。”
安南站得远远地,脸色苍白,魂不守舍,裙边还有点点血迹,像一个精美的木偶,呆呆看着银灯。
她听到动静转头,刚好杜衡推门进来,严肃正气的外壳微微破裂,露出一点点暴戾,还有血腥,那双眼睛里充满寒气。
安南抖了一下,方才杜衡看过来的眼神,让她觉得这个人要杀了她。
男人的语气平缓,好像没有什么可在意的,可他的表情却出卖了他,“怎么回事?”
她避开杜衡的目光,“就……”
“从楼上踩空了。”安北说,他的脸上尽是疲惫,但父亲不在,他得护着母亲和妹妹,至少他不能倒下了。
安南没有反驳,只是轻轻咬了唇,把自己隐藏在角落,沉默着。
她怕杜衡,从小就怕,虽然杜衡连重话都不曾对他们说过,可她就是怕。
杜兰英没能联系上安再生,如今听见杜衡的声音,瞬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阿衡啊,怎么办,我们小夏怎么办啊,你得救他,你得救救他……”
安北去拉杜兰英,怕招惹杜衡不满,“妈,你冷静点儿,安夏他得休息。”
若是以往,杜衡或许会正正经经地安慰几句,可现在,他看起来泰然自若,实际上心里比杜兰英还要慌,听着她的叫喊,一阵阵眩晕直冲而上。
怎么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才过了多久,人就躺在了医院里奄奄一息。
愤怒往往没有惊惧不安来的强烈,他害怕了,害怕下一秒有人告诉他,小外甥不行了……
杜衡觉得自己有些缺氧,也不想看见这么多人,甚至没有力气去追究。
他想和银灯单独呆在一起,却没有资格开口,在这里的是小外甥的母亲和家人,每一个都比他们之间的关系要亲厚。
安南心里憋了一些话,她不知道怎么跟杜兰英说,怕她听不懂,也不知道怎么跟杜衡解释,她害怕。
之前听安北说了杜衡对银灯的偏心,她还不以为然,如今,却信了几分。
他们都各有心思,只有银灯躺在床上,什么也想不了。
当天晚上,安再生还是没有回来,像是人间蒸发一般,一切都显得不同寻常。
银灯是在接近黎明的时候醒来的,那个时候的人们格外困倦,杜兰英和安南体力支撑不住,熬到凌晨的时候才在安北的劝说下去休息。
安北没想到杜衡会留在这里这么久,他劝了一次,说第二次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男人的不悦和暴躁,甚至隐隐有些阴鸷。
他识相地不再开口,但和杜衡待在一个屋子里实在是太压抑了,安北坐得端正,腿都麻了。
再看对面的男人,俨然有种不等到银灯醒来不罢休的姿态。
随着时间的推移,男人的暴躁和不安越来越明显,他的眉头越皱越深,目光却不肯离开床上的人。
安北愈发坐立不安,背部都是汗,他受不了跟这样的杜衡待在一起,他得出去透透风。
拖着麻木的腿佯装无事,一深一浅地往外走。
关门的时候顿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抬头,惊讶地看见杜衡颤着手去试探银灯的鼻息,一次,两次,又一次……
安北觉察出一丝异样,但又说不上来,只当是银灯跟杜衡住得久了,关系就近了。
银灯醒的时候安北并不在,整个屋子里只有杜衡在陪着他。
眼前白茫茫一片,他抬手想要扒下来,刚动了一下,就被捉住了。
“别动。”
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却很温柔,带了些微慌乱,一如他握着手的力道。
那只手带着薄茧,略有些粗糙,手掌很硬,连掌心的纹路都能感受到。
银灯的头微微往手边歪,“舅舅?”
那边沉静了好半晌,久得让银灯以为自己叫错了人,男人的声音不慌不忙,熨得他的心暖暖的。
男人说,“嗯,我在。”
若是银灯此刻能看见,那他就能看见男人如今的狼狈样子。
不过是一夜,却像是经历了这辈子最大的劫难,眼角泛着红,眉梢的沟壑又加深了。
银灯醒过一次之后,杜衡就动用了自己的关系把银灯转了院。
银灯在医院里又躺了几天,期间只有在换药的时候才睁开眼看过周围,每次杜衡都在。
令所有人吃惊的是,银灯的恢复力比那些魔法师还要强,那个致命伤,每天都是一个样子,最后愈合的时候,连块疤都没找到。
杜衡意识到这件事的不同寻常,特地下了死命令,不允许有人议论这件事,把消息压了下来。
奇怪的地方太多了,但杜衡不想去深究,只要人还在,那就够了。
安南惴惴不安地等了几天,却没有一个人提起银灯是怎么摔下去这件事,杜衡把人转了院之后,甚至没让他们再见一面。
每次杜兰英提出想看看银灯时,杜衡都只是沉默,不说让,也不说不让,脸却冷着,好像杜兰英再说一句,就要发火。
银灯这一摔,仿佛把自己摔出了安家。
就在银灯受伤后的第二天,帝国突然下达了一个奇怪的命令,要求无魔者携带自己的身份信息,在接下来的三十五天内前往离自己最近的灯塔。
灯塔建立在王宫周围,把王宫包围起来,犹如众星拱月。
不管从哪里,只要朝着巨大灯石的方向走,朝着王宫的所在地走,都会到达灯塔。
在半径一万公里的巨大圆形中,想要到达圆的中心——王宫,三十五天,足够了。
可不管这个信息有多么奇怪,而银灯在他的伤恢复之前,是去不了了。
杜兰英他们都不着急,毕竟时间界限有三十五天,而他们就住在王宫之下,甚至一抬头就能看见灯塔。
安再生自那天出去后,就没再回来过,银灯又出了这样的事,安南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连学校也不去了,杜衡对他们的态度也愈发奇怪。
安北一边顾着家里的两个女人,一边打听安再生的下落,时不时到杜衡家里堵人,但一次都没见到。
肖湘说,杜衡已经有好几天都没回来过了。
安北疲惫地走在街上,不经意瞥到了结队往灯塔走的无魔者,他们的年纪不大,面孔青涩,他只是看了一眼就移开,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想,都是和安夏差不多的年纪。
安北的脚步一顿,突然萌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想,集结令,无魔者,银灯受伤,安南奇怪的表现……
这之间,难道有什么联系?
安北回到家,杜兰英吃了药还在睡,他上楼敲了安南的门,里面没有回音。
“我进来了。”他说。
安南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她的眼底青黑,颧骨瘦了出来,有些吓人,再没有了前几天的明媚娇艳。
她坐在床上,呆滞地看着窗外,那里正对着中心的巨大灯石,女孩子的屋子总是最好的。
安北把门关上,单刀直入,“安夏是不是你推下去的?”
安南的眼睛微微抬了一下,她转过头看向安北,又慢慢收回目光,垂了头看着自己的手,默认了。
安北的眉头狠狠皱起,他想起来银灯怕人的伤势,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床上分外憔悴的女孩儿,压下自己的怒气。
他尽量放缓语气,“你为什么要推他?”
安南小的时候还会揍安夏,但安夏长得很快,等他十三岁之后,安南就没有再打过他,一方面是不想理了,另一方面是费力又打不过。
到了现在,安南几乎不会主动跟安夏说话,每次开口都是看不惯他,要骂他几句,在叫安夏吃饭这一点上,气性最大。
甚至因为安夏吃饭抢菜这一坏习惯,不想跟安夏吃一盘菜。
安南或许不是个好姐姐,但她是姐姐,她不喜欢他,却不会害他。
女孩儿哭了,静静地掉着眼泪,一滴一滴浑圆无瑕,没有划过脸颊,直接从眼中落了下来,打在她的手上,洇湿了一小块被角。
安北叹口气,坐在床边,他的心已经压抑了太多负面情绪,他甚至没有力气说出安慰的话,只是静静等着安南开口。
他想,安南也需要发泄。
他又想,他们是双胞胎,心灵相通,他们曾挨得那么近,是世界上对彼此最特殊的人。
若安南对他都开不了口,别人就更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