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永远都不会有光落下来,无论死多少人,飘荡多少亡魂,都不能从这个世界出去,所有人,都会无声无息地葬送在这里,在这个微尘一般的小世界。”
威廉的血不再流了,声音越来越低,
“他让你活着,只不过是为了让你在适当的时候死去……”
他顿了一下,睁大了眼睛,喃喃道,“总会死的,大家都会死的……”
威廉兀自笑了几声,想到什么,抬起头,下巴抵着领子,竭尽全力去看银灯,哪怕他现在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却也大概猜得出,银灯的原身定是好看极了的。
“原本,原本那个人是最有可能夺下魁首的,可惜了,他竟傻到与你相处几世,都不曾对你下手。”
威廉又躺回去,“你也是,竟毫无芥蒂地把自己的致命点留给他,是说你们两个傻到一块去了,还是该感叹你们感情深厚,连至高位都无法分裂?”
“说起来,原本那个人无需到这里的,如今却在这里看见他,”他顿了一下,轻声讥讽,像极不赞同口中那人的做法,“追着你来的吧!”
“什么情,什么爱,既然开始决定角逐那个位置,全都要放下,无情,无我,无偏颇,无意识,才是合格的天道。”
“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强,却醉心于尘世,你们都不适合,都不适合……”
他的胳膊往里挪了挪,放在腰际,好像要找个舒适的位置,他努力地躬身偏头,看见了银灯耷拉在地上的衣袂,又重新躺好。
银灯听着威廉的话,不说真假,但信息不少,他垂眸,完全没有注意到地上已经近似瘫痪之人的小动作,等他听到动静发觉不对的时候,他的袍子角被紧紧按在地上,锋利的刀尖已经到了眼前。
威廉一次又一次抬头,不过是为了试探自己一跃而起的可能性,偏头注意银灯的衣袂,是为了确定银灯的位置,胳膊挪到腰际,也是为了抽出折断在腰际,长靴里藏起来的最后武器。
正如威廉所说,天道如此庞然大物,哪怕冰山一角,也足矣令人趋之若鹜,更遑论是银灯本身的存在,那是致命的诱惑。
这是一场豪赌。
只要一击致胜,就是不可想象的丰盛收获,总是要死的,脚踏实地不如一步登天,用命搏一把,哪怕只是划开一个小伤口,得到一滴血,也值了!
威廉一只手按着银灯垂在地上的衣袖,不让他有机会往后仰或站起来,只能往前倒,另一只手握着尖刀迅速刺向银灯的眼睛。
他很庆幸,银灯的力量是在左眼,这样面对面右手持刀,出鞘急刺无比顺手,动作不曾有一丝凝滞晦涩。
这是最后一击,必杀!
银灯只来得及抬头,刀光火石之间,威廉的刀离着银灯眼睛仅有一星半点,刀尖已经碰上了他的睫毛,却在最后关头直直停了下来,不能前进一分。
银灯眨眼,睫毛从刀尖划过,受到阻碍,痒痒的,他微微垂眸,带出一丝凌厉,“你靠得太近了。”
威廉浑身僵硬,银灯话语刚落,他就被巨大的力量弹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滑出老远,甚至能听见骨骼碰撞的声音。
威廉连蜷缩的力气都没有,他想,这个人杀死他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不费任何力气,甚至连手都懒得动,力量差距太大了,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打得过!
他抬头,看见不远处碎成泥土的安夏,轻笑一声,莫非,那个人的做法才是正确的?不动声色地接近,不厌其烦地试探,充满耐心地等待,或许,还能有让对方心甘情愿奉上的一天。
呵,呵呵,真是高啊,真是高啊——
威廉趴在地上,他以一种奇怪的表情看向银灯,像是一种奇怪的诅咒,“祝您好运,殿下。”
您可千万,别被骗了啊。
威廉的身体渐渐干涸,裂缝顺着他的脸横亘,身体崩裂破碎,和碎在一边的安夏的身体一般无二,像是泥捏出来的粉尘,在那些碎渣之上,有光渐渐凝结出一颗浑圆的珠子,很小,像玻璃珠一样大。
银灯站起来拍拍袖子,把自己整理好才伸出手,那珠子就落在他的指尖。
在手里把玩几圈,拇指和食指一合,那珠子便被捏碎了,化作烟雾一般的星点往上升,渐渐消失不见。
正如他所说,一个角逐者亡故,其它的角逐者都会苏醒过来,在这个崩坏的世界里展开大战,掠夺能力。
杀了一个角逐者,将对方的魂珠吸收,就可以得到对方的力量,简单粗暴,一目明了。
银灯从未遇见过角逐者,也从不曾有人敢对他下手,说实话,他还挺好奇。
如今寄身已被破坏,原身化形,在这里,他无所畏惧。
在黑暗的掩饰下,帝国各地的角落里,形形色色的人们抬起了头,眸中有光闪过,抬脚出门寻找猎物。
令人惊讶的是,几乎所有能看见魔法阵碎裂的人都是角逐者,原本还一片祥和整齐排列的护卫队,一瞬间剑拔弩张,彼此警惕,等着有谁先出手,给自己斩杀的契机。
杜衡脚步一顿,脑子里瞬间涌进无数记忆,面色徒然凝重起来,随即若有所思地往一个方向看去,眉头紧紧皱起来,脸色十分不好,甚至可以用阴郁来形容。
有人死了?还是个力量不错的人,谁动的手?
“杜指挥长,”安推开门,嘴角噙着笑,眼睛里好像有火在跳动,她看着杜衡,跃跃欲试。
角逐者有特殊的辨别方式,力量低的总是无处遁形,杜衡看见她的眼睛,肌肉绷紧了,“殿下召臣有何事吩咐?”
这个人,杀了不少人。
安仰起头,抬手把散落的头发扎起来挽成髻,干净利落,“我喜欢寄住上位者,总是能省不少力气。”
“比如……”她慢慢走过来,“我现在一声令下,杜指挥长就会立马陷入困境,我只需要最后补上一刀,确保你死在我手里,就能得到你全部的力量。”
这么直白?
杜衡皱了皱眉,面上露出一丝合适的困惑,好像对安的话十分迷茫,丝毫不知道安在说什么,“殿下,您召臣有何吩咐?”
安却绕着杜衡走了一圈,打量着高大而沉稳的男人,“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像你这般强大的角逐者,你手上的人命,不少吧?”
杜衡强忍着面上的不失礼数,他拱手,“殿下若无事,臣便退下了。”
说着就立马转身,耳边擦过一道流光,一截破骨钉没入眼前的城墙石砖,只留出一点顶端,石砖上面出现蛛网般的裂痕。
杜衡冷着脸侧头,“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安看见杜衡脸上的伤痕,愣了一下,显然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她的破骨钉不仅破骨,还勾魂,角逐者若被她伤到,定会弃寄身,显原身。
眼前这个人被伤,却并没有任何不良反应,要么这个人的确是世界原住民,要么……安收回手,面色沉了不少,这个人已经强大到对她的攻击不屑一顾,不惧任何法器了。
若是后者,这个人绝对不能惹!气势瞬间弱了不少。
“想试试杜指挥长的反应,却没想到手滑了,杜指挥长见谅。”
杜衡大拇指擦掉流到下巴处的血,重新行了礼,他盯着站在那里的安和女官,眼中有红光一闪而过,“臣,告退。”
安被杜衡的眼神看得浑身发寒,那一瞬,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从中间直直劈开,等人走了才踉跄一下,被身后的女官扶住了,“殿下。”
“我以为他只是强,”安的手臂还在颤抖,有些后悔挑衅他,恼怒道,“却没料到他这么强!是我失算了。”
女官瑟缩了一下,疑惑道,“殿下的意思是,这位不是角逐者?”
安摇摇头,“他若是角逐者,单单靠那一眼,便已无需伪装。”
女官思考了一下,点点头,“说的是,若他真的那么强,没道理放过我们,看来真的只是魔法世界里的大能。”
安一怔,她笑出来,“的确,真不愧是杜指挥长,实力和魄力都如此惊人,若他真的是角逐者之一,困在这个世界的其他人,估计只有逃亡的份儿了。”
“但……困在这里的都是实力不够,排名靠后的,但若连他这样的人都能被天道抹去记忆吸引至此,与我们这些小喽啰一起困在这里这么些年,那些真正排名靠前的人,实力该多可怕……”
“殿下。”女官有些担忧,她跟了安很久,第一次看见这个女孩儿露出这样迷茫的表情。
“没什么,”安很快调整过来,“就是感叹一下。”
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怎么会轻易放弃!一定会从这里出去,回到原来的世界,逆转时空,改变一切规则。
“殿下,您不是召见杜指挥长吗?他怎么走了?”带杜衡来的骑士见人走了,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二丈摸不着头脑。
“没事了。”安说,她抬眼看向力量波动最大的地方,喃喃道,“都这个时候了,谁还会管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这个帝国走向什么地方?总归……逃不过灭亡。”
话里话外,已经全然不是先前那个安·戴尔,不再犹豫不定,不再忧心忡忡,而是将自己与整个帝国,整个世界分割开来,做个高高在上旁观者,和每一个角逐者站在了同一高度。
帝国公主在她想起自己角逐者身份的那一瞬间就死了。
她看向茫然的骑士,提点了一句,“逃吧,到可以活命的地方去。”
“世界,要崩坏了。”
杜衡前进的脚步一顿,顺着城墙往下瞥了一眼,暴露出来的角逐者大部分已经殒命,色彩不一的魂珠漂浮着,竟没人有空停下来收取,像野兽一样杀红了眼。
“啊~”空气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美妙的味道,黑暗,僵硬,腐朽,寄生,真是……最棒的天堂。”
杜衡面色冰冷,似乎想到了什么厌恶的东西,压抑着怒气。
一团黑气从天地四周凝聚,顺着他的黑袍爬上来,“我们又见面了,看来这个世界也走到了尽头——”
它深吸了一口气,“没想到你竟给我如此的滋养,不枉我上一世救你。”
杜衡眉头微皱,“你我如今已独立,离我远点。”
“真是让人寒心啊,”黑雾说,“若非我为你挡那一下,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儿?早就散落在那个人鬼共生的世界里了,你就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你不是救我,你是救你自己,如今因果已还,你不必跟着我。”
“想得倒美,就算你我独立出来,想摆脱我,也没那么容易。”黑雾丝丝缕缕缠绕,在杜衡身体外侧形成一层诡异的外壳,“别忘了,你的力量一半儿都在我这儿,离了我,你以为你还能斗得过那些角逐者?劝你最好把那点心思收回去,别再提了,我们还是早点完事,早点出去。”
“老规矩,你杀人,我探路,我们彼此相互帮助,才能走的更远。”
杜衡不语,眼神坚定。
黑雾感知了一会儿,竟多了一丝慌乱,“怎么回事?这个世界……为什么没有出口?厮杀的角逐者……怎么会到处都是!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杜衡停下脚步,朝着一个地方看了许久,只是一瞬,下了决心,转身往反方向走,“一个,黑暗的魔法世界。”
“不算特殊,怎么会没有出口?”黑雾绕了两圈儿,重新跟上杜衡,“除非有人把出口封了起来,是谁?”
杜衡感到有力量微微撼动,瞥了过去,就见黑雾刺进不远处打斗的角逐者,再抽出来时就裹着魂珠囊括在身体里,汲取了他们的力量。
杜衡皱眉,却也没阻止。
就算杜衡不说,黑雾也猜得出来,自从上一世直接对上天道,它就知道天道迟早会对他们下手,却没料到,这么快。
能不动声色封闭世界转换出口的只有像天道那般的大能,或者说,建造一个没有出口的封闭的世界规则,对天道来说不算什么。
如此多的角逐者,还都被抹除了记忆丢在这里,直到这最后一刻才渐渐苏醒过来,说不是圈套,黑雾自己都不信。
“就算是一个人杀死所有的角逐者,得到所有人的力量,也不够打开世界的门户。”黑雾的语气沉重,它重新绕到杜衡身边,看着杜衡没怎么变的表情,心里有些奇怪,却还是引诱道,“除非,你把你的身体交给我,我有办法带你出去……”
“不需要。”杜衡拒绝得果断干脆,黑雾被他淡然的表情惊了一下,觉得不可思议。
它愣了一会儿,对这样没有欲求的杜衡感到陌生,“你,你不去找那个……不去找你的小情人儿了?”
这不像他,以往的世界里,不管多苦多难,这个男人的眼睛里一直都有着决绝。
那种偏执的信念支撑着男人浴血奋战,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有时饶是它,也感到浑身发麻,心惊不已。
正是因此,它才不愿意轻易放开这个男人,若是能得到这个男人的全部力量,它就拥有和天道一争的资格!
之前每个世界都好用的万金油,在这样的绝境里,没道理不起作用,哪里出了问题。
杜衡听到黑雾的问句,眼神微微波动,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偏离,沉默了一瞬,那种神情很复杂,释然,无奈,不甘……
最后渐渐转化为平静,他闭了闭眼,轻轻叹了口气,“不找了。”
黑雾彻底愣了,什么意思,万年橡皮糖想开了,竟然要放手?
不!可!能!
呵,它不信!
关于它是如何得到这个男人的大半力量,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无非是男人死活不愿放手,拼了命也要见那个人一面,别的不说,如今男人说他要放手,黑雾竟然第一个不信。
真是可笑。
杜衡自嘲地笑笑,“我也不信,我也不信……”
可我,不得不。
黑雾的脑子动了又动,看着周围的环境,渐渐冷静下来,如果它有眼睛,那么现在一定是眯起来的。
“不对,以你的能力,哪怕再虚弱也不会看不透这个世界,明知道这是圈套,你还往里跳,莫非……”
“那位也在?”黑雾的语气带了一丝欣喜,甚至是狂喜。
杜衡眉头一皱,隐隐有暴躁爬上眉梢,他瞒不过它。
“哈哈哈哈哈哈,那位也在!不说我也知道,能让你露出这种表情的,只有一位!”黑雾说,“没想到天道竟然如此狠心,竟然将那人做了诱饵也困在这里,不过也是,饵若是不够引人,怎么能捉到这么多大鱼。”
它顿了顿,突然又说,“你就是那咬了饵的鱼,因为探测到那人会出现在这里,才特地往圈套里钻吧?”
杜衡依旧不动声色,黑雾却时时刻刻瞧着男人的表情,“他若是在,你们一定接触过了,这个时候……啊,你先前望的地方。”
杜衡眼睛一眯,正要伸出手,黑雾已经窜出去老远,“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他,哪怕去死你都要提前看他一眼,怎么可能说放手就放手,简直荒谬!”
“幸亏我们彼此独立出来,要不然这到嘴的肉岂不是还要分你一半!”
“不过,一半儿也没关系,只要得到他的力量,别说这个世界,就算是上千三万界,也去得,也离得。”黑雾出现在杜衡身后,“那时候,我就不需要你了。”
“你敢!”杜衡身形一动,追着黑雾瞬间消失在原地。
黑雾嗅着空气中杜衡的味道,霎时定位。
杜衡猛地推开房门,屋子里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他快步走进卧室,床上却没有人,伸手去探被子,已经凉透了。
去哪儿了?
杜衡额头的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吱响,他捏着被子,眼眸发红,巨大的恐慌笼罩了他。
偏偏是在这种时候,偏偏是在这个时间……
杜衡黑袍翻涌,瞬间出现在外面,骨子里的戾气压抑不住,血腥、残忍全都暴露出来,整个人宛若杀神降世。
黑雾姗姗来迟,绕着屋子飘了一圈,贴近了男人的耳朵,“看来,是要先到,先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