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维斯想着这些天的事情,走过长廊,朝着标记点移动。
说好要训练那只宠物,但泽荣却迟迟没有找人来。
贾维斯做家具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甚至没有听说过,有贵族亲自教训宠物这种事。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泽荣不仅没有训练他,甚至没再提过这件事。
泽荣从来没有把他带去交尾聚会,而是自己亲自抱,或者说,连他自己都不舍得。
金发贵族中的枢纽竟对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杂种饱含欲望,这对于整个罗帕卡因来说,是一件彻头彻尾的笑话,一桩前所未闻的丑闻。
与那些把自己的宠物带到交尾聚会上,看尽宠物丑态的贵族相比,泽荣明显是个异类,是不合群的。
从这一点上,不得不说,他们两个人简直是绝配。
那只宠物并不像其他的宠物那般总是趾高气扬,娇艳得像花朵,反而暴躁易怒,带着强烈的厌世情绪,唯有对着泽荣的时候才安静一点,对,不是温顺,只是安静。
总归,也是极度不合群的,
机械人把人类千万年来建筑起来的羞耻心和尊严踩在脚下,把他们真正地当成宠物,就像人类很久以前生产的特殊型号机械人一样。
机器人的标号在耳侧,人类奴隶的编号也在那里,位置一样,不过身份两极反转,跪踏的变成了主宰的。
机器人不遗余力地恶心着人类,要把人类像当初践踏他们一般践踏在脚下,看着他们哭喊求饶。
风水轮流转,这句话实在不假,古人诚不欺我。
家具站在门前,对着摄像头扫描瞳孔,确认权限和身份后,踏进空旷的地点,一抬头就看见了不远处的银灯。
长发被挽成虚松的辫子,轻轻柔柔地扎起来,耳侧有一点点凌乱的碎发。
他靠在透明的玻璃墙旁边,对着外面璀璨的夜景,不知在想什么。
贾维斯走近了,“我就猜到您在这里,银大人,您在看什么?”
过了许久,银灯还是维持着那个样子一动不动,贾维斯在心中叹口气,果然,不回答呢。
目光一转,落在银灯放在一侧的左手上,那里的无名指套着一枚小小的金属环,与其它宠物环不一样,贾维斯第一次看见这个型号,想来应该是泽荣特地定做的。
与那些华丽的宝石比起来,这个东西更像是很久以前人类对于爱情的承诺。
一位机械人为人类,还是一只杂种,戴上了堪称为戒指的东西,这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比拥抱还要严重,不论是真是假,也不管泽荣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无疑都会顶着巨大压力。
前者只能称为乱来的丑闻,而后者,若是那个机械人真的懂了,也动了什么心思,那就是一场灾难。
贾维斯陪着银灯看了一会儿夜景,脑中却越想越多。
“从这里看下去,会让人觉得宁静。”
贾维斯一愣,意识到银灯是跟他说话,“额,啊,是。”
过了一会儿,贾维斯轻声提醒道,“银大人,您该休息了。”
意识到银灯可能是在等泽荣,他又加了一句,“听说今天盖伦克斯有人来访,大人应该不会回来了。”
果然,听到这里,银灯终于动了一下,看了贾维斯一会儿,把手从玻璃上放下来,目光却又转回墙壁外,那里的灯光如同漂浮的光点,嵌落在半空。
他捏着手指上的戒环,沉默着,像一个孤僻的小孩儿。
不知怎么的,贾维斯总觉得眼前这个人有点像竹子,外表鲜翠欲滴,里面却是枯萎的黄,裹着空空荡荡。
这样一想,便让人看着他难过起来,不自觉地放在了心里。
贾维斯还以为银灯要反驳说他没有等泽荣,没想到只是看了他一眼。
他有些捉摸不透银灯的想法,看了一眼时间,提议道,“那……去沙龙吗?自从您解下锁链,可以自由活动之后,还没有下去过吧?要去看一眼吗?”
贾维斯并没有抱什么希望,毕竟上一次误闯闹出了不小动静,可事实是,银灯微微愣了一下,竟然松了口。
果然,还是因为太寂寞了吗?贾维斯想道。
*
泽荣端起一杯香槟,对着桌子另一面的人示意,“合作愉快。”
对面大腹便便的男人同样举起杯子,笑呵呵地说道,“那是自然,贵星球的货物原本就是上乘的,不过……”
他揽过身边的宠物,捏起宠物的下巴,露出色眯眯的神态,“这些特产才是真正的极品啊。”
泽荣不置可否,脸上依旧是不露丝毫破绽的礼貌笑容,“您喜欢就太好了。”
坐在男人怀里的宠物脸色平静,毫无表情的样子如同精致的玩偶,泽荣身边有侍者走近了耳语一番,他便站起来,道了一声失礼,离开了坐席。
男人看着泽荣的背影,方才笑眯眯的神色顿时隐了下去,换上了一副不屑的样子,前后反差巨大,周围的人也只当没有看见,依旧是方才那副样子。
道森站在通道里,看见泽荣走出来,往他身后瞧了一眼,“完了?”
“嗯。”泽荣道。
两人一道往外走,说着最近的一些事情。
突然,道森停下来,泽荣往前走了几步,才转过身来,“怎么?”
道森定定看了泽荣许久,神色严肃,“打球吧。”
泽荣没有表示,他微微转目瞧了一眼就在前面的升降梯,答道,“好。”
*
贾维斯把银灯送到通道口,轻轻鞠了一躬,“祝您玩得愉快。”
银灯并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应贾维斯,贾维斯已经习惯了,只是站在那里轻轻挥着手,哪怕前边走着的人根本看不见。
贾维斯看着银灯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但愿今天能平平安安地度过吧。”
银灯踏进场地,通报宠物编号的声音也响起来,周围的人看过来,原本热闹的环境顿时寂静了一瞬,随即就是更加嘈杂的声音。
银灯的黑发太具有辨识性了,不仅黑,而且长。
依旧是好奇的目光,只不过里面多夹杂了一丝畏惧,但也有人依旧不屑,刺头怎么样?被调·教了这么久,还不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
不应该来的。
银灯叹口气,后悔了,还不如睡觉呢。
但就这样回去还要面对贾维斯的追问,然后那个家具就会把这件事告诉泽荣,麻烦。
银灯的目光环视一圈,走向墙壁连接的高处,那里有很大一块地方是没有玻璃阻挡的。
可以吹到风,听到外界的声音,用肉眼看到景色,而不是透过玻璃。
又高又冷,没有人会愿意到这里受冻吹风,宠物们更喜爱奢靡的宴会。
银灯倚在那里,就当是换了个地方看夜景,能吹到风,还没有人打扰,多好。
说起来,他忽然消失不见,乌索他们也不知会有什么反应,但愿没有添麻烦,或许他应该告诉那些人一声。
但怎么说?我被机械人圈养了,成了和拍卖会上的宠物一样的地位?还是说,我跟机械人睡了……
都太离谱了。
凉风抚着他的额头,带来一丝丝潮气,远处喧嚣下,有沉闷的轰鸣声响起来。
高楼夹缝的天际处,有轻微的光芒闪动,风渐渐大起来,好像要下雨了。
“啊!”
一声尖叫响起,银灯转过头,有一个女孩跌倒在地上,对面一群看热闹的人。
他们站在通往这里的门户边,时不时有人瞧向银灯,好像是借着看热闹才敢偷偷打量一眼,在他们看来,打扰银灯就是一种冒犯。
没有人敢在亲眼目睹了那样的事情后还敢当面挑衅银灯,宠物原本就是以容颜侍人呢,若是身体哪里被这个疯子伤到了,他们的享乐也就到此为止了。
没有一个贵族会把宠物放在心上,他们只会打发不再喜爱的到拉努瓦尔,换一个新的。
孰轻孰重,他们还是掂量得清楚的。
而银灯,在他们眼中已经被安上了不好惹、还会莫名其妙发怒的标签。
由此看来,暴力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但却最方便,最好用。
女孩有些楚楚可怜地蜷缩在那里,这模样最容易让人产生好感,惹人同情,毕竟乖顺又可爱的宠物总是惹人喜爱。
银灯瞥了一眼就转过头去,不想掺和任何事。
众人见银灯并没有如那日一般突然暴起动手,还稍微疑惑了一下,没有人上前扶起女孩,甚至有人悄悄关上了门。
女孩是自己跌进来的,一时间看着站在那里的银灯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小心瞥着银灯,一只手护着胸口,撑着地站起来,慢慢挪着后退。
手抚上舱门,想要回去的时候才发现,有人把通往这里的门关上了。
沙龙还有一点时间便结束了,到时候可能要在外面呆上一整夜,还要跟凶神待在一起,那可不好玩。
女孩哀求地看着里面的人,直到接收到里面隐晦投来幸灾乐祸的眼神才发觉,他们是故意的。
咔嚓!
轰隆隆——
巨大的闪光划过天空,照亮整个大地,风急骤起来,呼啸着席卷。
女孩被闪电声惊了一瞬,紧紧靠着墙,不敢往露天的空旷处前进一步。
这个星球的雷暴出了名的强烈,那些机械人受到的电磁波干扰最大,每到这种天气,总是会避免外出,就算是高耸的楼房安插了数不清的引雷针,也难以保证不会出现意外。
毕竟机械人身为一块金属,走在空旷的地方本身就具有极大的危险性,虽然他们研制出了防御罩,但是对上极强的雷电活动依旧没有办法。
没有人敢在雷暴天气下暴露在旷野里,除非他找死。
女孩贴着墙壁,一抬头就看见银灯站在护栏的边缘处,仰起头盯着肆虐的闪电,碎发被风吹起来,露出的脸上竟然有一种堪称痴迷的神情,像是看到什么极其美丽的东西。
好像是为了呼应女孩的想法,那个站在危险边缘的危险人物轻轻开了口,“真漂亮。”
蛛网一样的闪电蔓延过来,好像再近一点就能把那人拥入怀中。
在女孩的眼中,那一瞬白光之下照亮的身影,才让她惊掉了心跳,失掉了语言,明明只是黑白两色,衬着一点朱红,却生生显得那般凄婉艳艳,荼蘼绝绝。
那种诡异的妖冶,才与黑夜相称,那种美丽,才叫灵魂。
她蓦地明白为什么有金发贵族将他收藏,当做宠物,就算他闯了那么大的祸,也依旧好好地保着,护了两个多月,不让一个人问责。
毕竟,食色性也,人都是视觉动物,看见美丽的东西实在很难不心动,珠玉既已攥在手里,自是要带在身边,好好爱护。
就在女孩出神之时,一道紫色以破碎虚空的势头猛地横亘过来,一刹就要到眼前,近到可以看到它粗壮的光斑摇曳扭曲。
它在银灯面前几米处呲啦一下裂开,断成细小的电弧在地上、在空中跳动,随即,巨大的爆破声在耳边响起,好像要把空间震出一个口子来。
女孩后知后觉地捂上嘴巴,肩膀颤抖着,害怕极了。
刚才那一瞬,她还以为这个人要死掉了。
‘咔哒’,门开了,女孩愣愣怔怔地,呆了好久才想起来推开门进去,里面的人同样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银灯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怪胎。
安全警卫进来了,因为特殊的雷暴活动,沙龙提前结束了。
宠物一个一个地离开,女孩站在门口安全的范围,看着那个暴露在护栏周围的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怎么说,是羡慕吗?想要成为他那样的人,气势,魄力,自由而随意,美丽而强大。
*
道森抬起头往外面看了一眼,“近几天的天气都不怎么好。”
泽荣嗯了一声,操着球杆对准了桌面斜边的一颗红球,“恒星进入活跃期,算是正常现象。”
道森拄着球杆靠在一边,看着泽荣动作干净利落地击下一球,“我听说你检修时少了一块碎片?”
“没有。”
泽荣头也不抬,又击下一球,转身走到对面,看着整体局势。
道森提起球杆轻轻敲击了一下地面,发出‘嗒’地清脆声,有些气急败坏,“连我你都骗?你明知道骗不过我。”
“可你还是会问我。”泽荣道,“明知道我不会说。”
道森深吸一口气,“……虽然那片碎片很小,但是机械人身上每一片都至关重要,一枚螺丝的丢失都可以要了我们的命,更何况是核心碎片,要重新补上的时间不短,泽荣,你不要犯糊涂,到底拿它做什么了?”
“道森,身为ai,身体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我们可以存活于任何一段数据。”泽荣神色平静,语气不紧不慢。
“泽荣。”道森难得皱起眉,“你要变成像图灵那样的数据体吗?”
泽荣执杆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答。
“算了,你这段时间不要外出了,我会申请相关材料,什么时候你的核心补好了,什么时候你再出去吧——”
“你现在这样要是被那些人类反抗军发现……”似乎是重复了太多遍,不想再次强调,道森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泽荣,你该明白你的重要性,你是整个罗帕卡因的枢纽。”
泽荣眼眸微垂,沉默了一下,“我明白。”
“记着就好,”道森简直身心俱疲,又叹口气,“这还只是小问题,泽荣,这个月你已经被图灵召唤了两次了吧?”
泽荣神情不变,姿态优雅,一丝不苟地趴在桌边,眼睛盯着仅剩的一颗球,调整着方向,“我们上次不是讨论过这个问题,说好了不再提银。”
“那是我没有料到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道森就知道这人根本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语重心长,“泽荣,我一直都在提醒你,你也应该提醒你自己。”
“为了区区一个不知从何来的杂种,放任纵容到这种地步,你要毁了你在金发贵族中的地位吗?”
“你是图灵最爱的孩子,你的所有都是他亲自教导的,你应该比任何一位都要了解他,他从来不会做第二次警告。”
“图灵吗?”泽荣眼睛微眯,“可我在工作上从来没有失手过,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和这比起来,我对他的作用要远远大于一切,杂种和宠物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问题罢了,不值得拿来谈。”
道森气急了,他的眉头紧皱,情感淡薄的机械人为着他的朋友焦急起来。
“别跟我辩驳,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你让一只最低贱不过的杂种做宠物,才是问题的真正所在。”
“更何况,你只对他特别,只对他尤其执着——”道森吸了一口气,娓娓道来,有条有理,“这很危险,泽荣,在这个星球,图灵就是秩序,是绝对不能违背。”
“你若违背他,要知道有什么样的后果,若你真的惹恼了他,所有的贵族都将是你的敌人,他会放弃你,到时候对你洗脑格式化的人,就会是我啊。”
道森看着泽荣保持着那个动作一动不动,像是在出神,他忍不住加大了音量,“喂,你在听吗!”
泽荣的眼神闪烁,似乎竭力挣扎着什么,露出些微痛苦,他手下的球直直撞在桌沿弹出去,打碎了放在一边的酒。
殷红的酒滴滴答答落下来,球在地上弹跳几下,骨碌碌滚到了墙边,轻轻碰撞,又往回滚了一小段,碰到刚刚产生的障碍物上,与碎片亲密接触了一下,静静停下来。
“明知道该放手,可放不了手。”安静的房间里,泽荣的声音响起来。
道森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泽荣的眼睛依旧盯着桌面,言语在道森心中掀起巨浪。
“如果我说,我爱他的话,你会笑我吗,道森。”
“什……么?”
道森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这无异于晴天霹雳。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明白,这下子已经不是警告和格式化的事情了,真正的危机或许才刚刚到来。
一个机械人因着一个杂种堕落了,成了一个拥有弱点的、脆弱的人类。
金发贵族的统治要动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