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德在温室里坐了很久,她盯着灌木丛中唯一一朵红色月季看了一下午,眼角处有镜子反射过来的光斑亮光,一闪一闪地晃眼,她终于别过头,站起来向外走去。
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很高兴,它来得如此之快。
摸了摸脖子里项圈一样的东西,独自一人走近光的阴暗处,背靠着墙壁,许久,喃喃道,“好累。”
“你跟他说了什么?”
墙壁背后传来声音,艾尔德神色疲惫,对这个声音的出现并不惊讶,她的后脑勺抵着墙壁,朝着阳光穿透过来的方向微微侧头,“该说的都说了。”
她猛地想起来什么,又问道,“那个人……有什么特别?”
声音沉吟一瞬,“……据说,泽荣很喜爱他。”
喜爱?艾尔德挑眉,再喜爱也不过是一件物品,能做什么?
心中如此想,表面也轻笑出来,“怎么,还不死心?你们指望什么?”她的话语猛带了些讥诮,“他可是个机械人。”
“看得出来,”那人对艾尔德的话表示了不赞同,“不管是不是喜爱,就凭那小子是泽荣的宠物,这一个条件,就足够了。”
“他是泽荣唯一的一只玩具,不管是弄坏或是弄丢,也不管他之后要做出的行为是出于维护尊严还是情感波动,只要他愤怒——不!只要他有反应,我们就高兴。”
艾尔德垂眸,在心里接上后半句,只要是罗帕卡因的,都要毁灭殆尽,不管毁的是顶层的操纵者,还是散落地边的废纸,都是胜利。
怪就怪,银生为杂种,本应归属于人类阵营,却自堕为牲畜,而偏偏他的主人还是被组织视为肉中刺的泽荣。
墙壁后的人开口道,“我们等得太久,等得绝望,等得心焦。”
“就算我们拥有再多的线报,再多的信息,也永远赶不上这些智能电脑的运算速度和更新水平,就算我们的人渗入到罗帕卡因的每一个角落,我们依旧什么都做不了,我们的势力恍若虚设。”
“这是一次豪赌,如果真的如线报所说,泽荣如此在意那个宠物,我们的事业定会迎来转折点。”
为了这个转折点,再多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你知道,我们已经许久没有获得过胜利了。”
长期的暗无天日让他们情绪化、极端化,信仰开始慢慢崩塌,信心开始渐渐破碎,他们急需鼓舞和激励,他们已经没有办法了,任何的可能都要试一试,哪怕再不可能,也要试一试。
他们的决策带着不确定,对未来感到迷茫,他们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机械人强大如斯,凭借人类根本无法抗衡,但若有一天,他们有了情感依托作为软肋,那么就犹如自己亲手拔掉了最关键的一颗螺丝,到那时,人类只需要轻轻一推,就会散架。
这条线报让所有人看到了一丝希望,不论怎么样,都要试一试,不论它有多么荒谬,也要……试试。
就算最后竹篮打水,哪怕付出巨大的代价,也觉得值了。
他们像落入深井飞不上去的昆虫,看到一根蛛丝垂下来竟也会觉得欣喜。
“具体计划呢?你们打算怎么做?”艾尔德问道。
“把他掌握在我们的手里。”墙后人回答道。
“什么意思?”艾尔德皱眉,明白了什么,“你说的根本无法实现,罗帕卡因到处都是电子眼,任何轻举妄动都会招来安全警卫。”
“我们有帮手,”那声音买了个关子,“放心,你只需要像往常一般,不引人注意便好,到时我会来接你的。”
黑暗中的潜伏者谋划着,想到未来可能会获得的收获兴奋不已,而要被他们掌握的主人公此时却站在升降梯内,幽幽地叹了口气,“大意了。”
这个时候和乌索他们扯上关系,简直是自寻死路。
银灯转过身,看着街道上闪烁的灯光,蓦地一愣,抬眼瞧向漂浮在升降梯内的电子眼,惊出一身冷汗。
越想越觉得不对,在罗帕卡因这样全封闭、全监视的空间里,人类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还是说——
银灯心中揣测了一个最坏的假设,这些人类的渗透是机械人的故意放水,就像容忍一只蝼蚁爬进家里,不足为虑。
如果真的是这样,罗帕卡因的掌权者,那个以图灵为自己的命名的智能电脑,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等一下,假设成立,整个空间都在图灵的眼下,那么他和艾尔德见面岂不是也暴露整个机械情报网下?
升降梯的门缓缓打开,只是这短短的一瞬,银灯的心里就掀起惊涛骇浪,他心神不定地走出两步,绕过一段距离,速度慢慢降下来,忽地顿住。
他看着不远处大敞的门,回头看一眼,这里不是顶层,随即便去观察升降梯的状态,上面显示的是无法使用状态。
银灯的心里凉了半截,升降梯为什么又在这一层里停了下来?是图灵操纵命令的吗?
现在根本不知道这个图灵的力量到底怎样,是一团高智商的数据流,还是像泽荣他们一样,拥有着难以匹敌的身体……
未知最为扰人心意。
进?
还是不进?
明明显显是个局,因为太过明显,反而让人更好奇,已经像是一个挑衅了。
银灯抬手把头发拢起来,边抬脚走过去边在后面扎了一个小揪揪,权衡思量,他一个宠物有什么值得关注的,这些东西必然都要跟泽荣有关,至于他?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既如此,便没什么好怕的。
舱门应声关闭,周围漆黑一片,银灯闭上眼睛,警惕着周围,快速适应光线的切换。
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冰冷无机制的眼睛,银灯猛地一惊,连忙后退,入眼就是一具高大的身躯,这个人什么时候到他面前的?竟然无声无息!
拉开距离之后看清全貌,银灯一愣,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泽荣?”他的身体略微放松,“你吓死我了。”
泽荣没有回答他,依旧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的样子。
银灯察觉出一丝不对,他往前走了一点,又唤道,“泽荣?你……”
他顿住,整个空间里有很暗的光打在四处,隐约看得出是人形,整个空间里,密密麻麻地,都是人。
全都面朝银灯的方向,那一瞬间,银灯甚至能感受到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目光。
或许是因为场面太过惊惧,淡淡的耳鸣从轻到重,眼前也越发清晰,黑暗中的一切存在都展现在眼前。
银灯转眼,低头,又抬头,看向离他最近的人。
这里密密麻麻地,都是泽荣。
没有意识,是空壳子。
而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个巨大的玻璃培养舱,里面有人,也有千奇百怪的生物,银灯甚至看到了上一次碰见的满是锯齿的人鱼,他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像一个晾晒过的鱼干。
他的尾巴蜷曲着,一动不动,犹如尸体被泡在福尔马林中。
靠近心脏的地方被掏了一个洞,塞了一颗钢铁材质的石头,上面缠着密密麻麻的线。
不只是人鱼,还有各样各样的生物,他们的身体都被掏了洞,那些线整齐地规束,一个挨一个延伸着连接进那些泽荣的心脏部位。
这是在做什么?
就像一个禁忌的巫术,一场血腥的献祭。
因为太过震惊,反而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银灯按捺住自己波动的心情,告诉自己,这些都不是泽荣,只是同一批次……的机械人罢了。
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身后的舱门打开一条缝隙,身穿家具服的人站在那里,他的声音清纯明亮,“银大人,您在这里做什么?”
银灯心神震荡,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颤,黑暗顿时涌了上来,视野范围回到了平常的样子。
他低下头,不再去看眼前‘泽荣’的眼神,身后的贾维斯却已经靠近了。
“是不是很像?”他站在银灯身边,仰起头看着最近的‘泽荣’,喟叹道,“太像了,就像是活着的一样。”
贾维斯伸手握住银灯的手腕要去扶他,“大人,我们回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有一瞬,银灯感到一丝麻麻的痛意,他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贾维斯说道,“银大人,不乖的宠物是会受到惩罚的。”
银灯脑袋嗡的一声,他看着贾维斯抬手指了指,面色温润和煦,“你看,这些都是。”
眼前模糊起来,身体也开始发软,贾维斯侧过身,银灯立马失去了依靠的平衡,他的手在空气中抓了抓,扶住了身侧的‘泽荣’。
贾维斯冷眼站在一旁,看着银灯顺着‘泽荣’的身体滑了下去,那一瞬,就像是这个金发男人尊贵地无视了青年的痛苦,看着他滑向深渊。
贾维斯依旧握着银灯的手腕,那种姿态,宛如要拉银灯一把。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银灯头顶,“就算再风光、再倨傲一时的宠物,也只是一时,人类总会被岁月侵蚀,也会被厌倦,机械人没有寿命,也没有肉做的心,所有人都逃不过这个下场。”
意识开始涣散,耳边的声音却还在重复,“越是被主人捧到天上,摔下去的时候就会越惨,会有越多的人来踩上一脚。”
贾维斯言语平静,像是讲着一个过去的故事,“到那时,不管你出身哪里,是哪位曾经的心头好,都会像货物一样封在冷冻舱里,被扔进拉努瓦尔的妓·院,终其一生留在边境供人玩乐,一步步滑向地狱。”
贾维斯看着靠在‘泽荣’脚边的银灯,慢慢松开手,银灯的手腕和他的手掌粘连了一瞬才落下去,在手背靠近手腕的地方,有一滴小小的血珠冒了出来,像一颗朱砂痣。
“没有人会拉你一把。”
贾维斯翻过自己的手掌,看着指缝中尖锐的细针,喃喃道,“所以,出去之后,就别再回来了,宠物不是那么好当的,受宠的宠物更是。”
*
辛德噙着烟,并未点燃,他翻过手里的流水册,挑了一下眉,“冷冻舱什么时候多了两个?”
他抬眼冲着正要上车的人吼了一嗓子,“喂,”他敲着车壁,“这些是要送到哪里?”
这种事情问机械人就是白问,他们太过一板一眼,多出一个假设点就会让他们陷入混乱,远不如机械贵族灵活变通,想要快速得到答案,不如问人类。
开运送航舰的是个纯种人类,他甩手把门关上,吊儿郎当地开口,“拉努瓦尔,”说着他调侃一句,“加急的,要赶上前一趟的快列,怎么,册子上面没记?”
很常见,每天都有宠物被抛弃。
辛德走到冷冻舱前,伸手抹掉上面的一层薄雾,看清了里面人的面孔,一男一女,都是栗色发,应该是宠物管理所培育出来的,很常见。
他的目光在右边的冷冻舱上停留了一会儿,里面的宠物形色昳丽,皮肤很白,左眼角处的泪痣便格外显眼,给人印象很深。
“sir?”纯种人类的嘴巴不断咀嚼着,“有问题吗?没问题的话我赶时间。”
辛德抬眼,“着什么急,该过的流程一个都不能少。”
他合上流水册跳下车厢,便有机械工作者拥了上来进行流程审理确定,半个小时后,纯种人类飞也似地冲出了罗帕卡因,沿着空中轨道迅速往快列的方向飞驰而去。
但若是有人特地观察了这个时段的交通电子眼就会发现,这列运输车进入空中隧道后,再也没有出来。
那辆车绕过一个又一个洞口,停在一个开阔无人的地方。
纯种人类抬头看看周围,解下了绑在车顶的篷布,整个扯下来遮住,这才调转了头,重新开上了隧道,顺着不断往下的道路,离着城市边缘杂种的聚集区——地下街,越来越近。
而在罗帕卡因的同一时间里,十位金发贵族围坐在圆桌旁正在召开会议。
“如何,大家有异议吗?”
最后一句话落,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泽荣,或隐晦,或光明正大。
泽荣双手交叉端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大拇指,道森瞥了他一眼,轻轻踢了他一下,“无异议。”
泽荣的大拇指动了动,交叉的双手松开来,身体向后仰去,一派深思熟虑,“无异议。”
道森跟在泽荣的身后,快走了一步与他并肩,“你现在很危险,泽荣。”
“什么?”泽荣听道森说得多了,
“你再这样,图灵早晚会发现的。”道森说,“过于懈怠会让你越来越靠近一百四十层。”
泽荣停下来,“你刚才是开了一个玩笑吗?”
“我没有。”
“你有的,”泽荣说,“图灵想知道便能知道,你瞒不过他,我也是。”
“好吧我承认,”道森点点头,“但是我说的不是玩笑话,你也知道。”他又说,“我真的不想亲手把你送到一百四十层,给你洗完脑后,再看着你变成一堆废铜烂铁。”
泽荣不置可否,重新迈开步子,“我只是发了一会呆。”
“发了一会呆?”道森摇头,“你知道方才无异议说的是什么吗?”
泽荣转头,一本正经,“我正要问你。”
道森避过墙角的绿植,“重新制定了关于人类的应对战略,清理的日期提前了,”他顿了顿,“图灵打算对人类聚居的地方动手,人类自己吓自己了那么多年,如今禁阁的大门真的要打开了。”
“这么快?”泽荣皱眉,“之前不是说要缓一缓吗?”
“或许是因为无聊了。”道森斜睨一眼身边的人,带着影射,“无聊的时候总要找点乐趣。”
“泽荣,图灵已经三十多年没有出那片禁阁了,人类已经忘了他的可怕,还不自量力地把手伸进了罗帕卡因。”
泽荣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说,这样仓皇地开展肃清战争,是因为人类的刺杀?”
“其中一个原因吧,”道森把松动的袖扣扳正,声音很小,“他变态也不是一天两天。”
泽荣心中莫名发沉,“那些渗入罗帕卡因的杂虫,哪一个没过他的眼,他何时开始重视了?”
“你说得对,整个罗帕卡因都在他的眼中,他知道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道森欲言又止,“……泽荣,你是图灵最宠爱的孩子,他不会允许你脱离控制的。”
“我一直在他的眼下。”
“就是因为你在他的眼下所以——他才无法容忍,”道森道,“不仅仅是聚居地的人们,连城市边缘的杂种都要进行清理。”
“泽荣,你做好心理准备。”
毕竟,你也表明了,无异议。
泽荣语气沉沉,眯起了眼,“道森。”
“抱歉,这是图灵的命令,无法违抗,我真的不想在一百四十层看见你,”道森缓缓摇头,“至少现在,还不想。”
泽荣深深看了一眼道森,整个人快得要化为数据流,迅速消失在空间里。
在他说出‘无异议’这句话时,银灯就成了整个罗帕卡因处境最危险的人,安全警卫会按照图灵新设定的秩序将银灯抓起来,处理掉。
在所有人看来,泽荣已经默许了这一行为,作为开战的第一滴血。
“你要冷静。”道森看着泽荣消失的背影,话才方方到了嘴边,叹了口气,他的目光落向外面,“我真的不太明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