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空间里，辛德噙着烟，手指在键盘上快速运动着，莹莹的屏幕光映在脸上，他的眼中只有不断变幻的数据。
没有任何预兆地，泽荣的影像弹了出来，辛德指尖一顿，在烟灰落在桌子上之前做出了反应，他抖了抖烟灰，从椅子上坐直了。
“我需要你安排一个职位出来。”
辛德呼出一口浊气，他抬头望着天花板，看着灰白色的烟雾缓缓上升，“出什么事了？“
泽荣摇头，“他说，这里的生活让他憋闷，在我身边让他快要窒息。”
辛德一愣，他把翘着的腿放下，看向泽荣。
他？那个杂种吗？泽荣要为那个杂种寻求工作？这简直前所未闻。
“辛德，我不知道人类的情绪究竟是怎样，”泽荣垂着眸，“但我怕，我怕再这么箍着他，总有一天，他会哭着对我说，这里的生活让他窒息，呆在我身边让他窒息……”
“所以我觉得，把他脖子上的锁链放得长一点也没关系，只要线轮还在我手里，不管他到哪里去，最后只要回到我身边，就够了。”
辛德直直地盯着泽荣，心中起伏，泽荣不知道他现在的表情有多么地失落，那种隐忍，那种无奈，搅着痛苦一点点铺在每个棱角。
真是……难看极了。
“您这样，真的好吗？”辛德道，“您为着一个宠物做到这种地步，真的好吗？”
泽荣轻笑，“没有好不好，不过是顺从心意罢了。”
“您已经为着他背离过一次图灵，现在这样……”辛德深吸一口气，这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理性冷漠的泽荣吗，“就算让他成为罗帕卡因之键，也没关系吗？”
就算让他成为可以一举毁灭整个罗帕卡因的人……也没关系吗？
泽荣知道辛德的顾虑，可……
“那也总比让他呆在我身边，让我看着他窒息得好。”
辛德胸口闷闷地被塞满了，他张张嘴，“您就这么喜欢他？”
泽荣没有回答，只是道，“交给你了，辛德。”
画面重新跳回游动的数据，辛德却再也没了心思，他抽着烟，抬头看见监控墙之一的画面里，黑发的宠物与一位金发的宠物消失在角落。
他认得，那是一年前泽荣带回来的另外一个杂种，乌索。
本以为泽荣只是有豢养杂种的癖好，如今看来，原来先前得到的情报是真的。
泽荣为着银灯，放过了那个引起大爆炸的乌索，只因为乌索和银灯处于同一阵营，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
一个没有心的机械构造体，开始顾及他人，甚至爱屋及乌，多么盛大可笑的一场戏剧。
辛德嘴角颤抖着，分不清内心到底是什么感觉，“所以你现在，是在为了别人，委屈自己吗？”
你要怎么做，银，你让一个没有心的机械构造体，一个金发贵族彻底地堕落了，他变得比普通人类还要脆弱，你要怎么办，从现在开始，你要怎么做？
掌控他？还是……摧毁他？
银灯提出要找事情做只是当时的紧急转折，在这个社会，宠物连人权都没有，更遑论别的权利。
要一个宠物去做正当的工作比直接放他走还要艰难，银灯知道，如果他真的去工作，只会给泽荣添麻烦，惹人非议。
整个罗帕卡因包括人类阵营，放在泽荣身上的目光会越来越多，相应的，弱点就会暴露得越发明显。
银灯从未想过泽荣真的会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依着机械人的理性，这种错误是绝对不能犯的。
所以当辛德找到银灯时，他是明显惊了一瞬的。
辛德话很少，配合着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显得更加冷酷无情。
银灯成为了普通一员，他每天要离开泽荣所在的那座大楼，到罗帕卡因的货物中转站去，目睹着一件件“货物”被送出去。
那些货物各式各样，人类，动物，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货物站的人员配置也很奇怪，在科技发达，机械智能的如今，他们完全可以使用全自动化，不仅效率高，而且不出错处，却偏偏用了大量的人类劳动力，机械智能仅仅是用来监管警戒。
让银灯有一种倒转的错觉。
过去一个人管理许多个机器，现在是一个机器，统领许多的人……
在这里，银灯更加真切地体会到人类在这个社会的地位，与过去奴隶社会的奴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整个货物站除了集装房，没有任何其他设施，除了中等阶层可以使用的休息区，普通平民甚至连厕所都无法获得使用权，要跑到外面去。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使用人类？”银灯那个时候这么问了，“全部换成机械人不好吗？”
辛德是怎样回答的？
他轻轻瞥了一眼银灯，“那要人类做什么？”
“什么？”银灯当时并不理解，这样问了。
“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机械人来代替，那人类在世界上存在的价值还有什么？正是因为有的事情只能人类来做，所以他们才存在。”
辛德说道，“若有一天，人类不再对机械人有价值，或许那个时候，他们就不用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银灯这时才明白，这个社会可怕的不是人类过着这样的生活，可怕的是，人类觉得，这就应该是他们的生活，把做宠物、做家具当成人一生最大的荣光。
为着物质生活不惜代价。
银灯回过神来，站在密码门前识别瞳孔，把车开进去。
他点开显示屏，低头查看货物编号与摆放编码，刚拐过一个弯，一个黑影猛地冲出来，银灯急忙刹车，身体因着惯性撞在方位盘上，挤到了腰侧软肉，疼得他闷哼出声。
黑影似乎也没想到会有车突然驶进来，索性车速不快，他只是撞了一下。
银灯立马站起来查看，那黑影根本不顾自己有没有受伤，爬起来就要继续跑。
“喂！”银灯跳下车叫他，黑影的身形暴露在光线下，特别的装扮让银灯一愣，是宠物。
那宠物回过头，嘴角还有青紫的伤口，眼神慌乱，却依旧不失美丽，银灯眼睛睁大了，是那天和乌索起冲突的人。
妩媚，脆弱。
宠物踉踉跄跄，慌慌张张，还没跑几步，就被追上来的人按在了地上，他的脸颊贴着地面，头发粘上灰尘，眼神空洞，直直看着银灯的方向，又好像什么都没看，一声都没吭。
“妈的，跑什么跑，一个过气的玩意儿，都要被送到边境了，还端什么破架子！”
“害得我们又多费这些事，老老实实待着，还能少受点苦！”
银灯站在那里，看着那两个人把宠物押走，那一瞬间，突然觉得残酷。
前几天还有人对着宠物投去艳羡的目光，如今对着被丢弃的宠物，却高高在上着，冷眼旁观着，幸灾乐祸着，毫不犹豫地践踏着。
“人类果然复杂，是不是？”
银灯扭头，辛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边，他看着押送人员与宠物的身影渐行渐远，揪了揪手套。
“宠物一旦失去主人的宠爱，就会变成社会的最底层，任人摆弄。”
辛德抬抬下巴，“你看，人人都想成为机械人的得力助手，机械人的宠物，机械人的家具，他们艳羡那些正值辉煌的宠物，却不妨碍他们对被丢弃的宠物表现出恶意。”
“越是高高在上，光鲜亮丽，就越是摔得皮开肉绽，直入深渊。”
“人类会青春不再，机械人会腻烦，没有宠物可以一直被爱，所有的宠物都会迎来这一天，被丢弃，在最远处糜烂。”
辛德看向银灯，眼神深不见底，“不管你出身于哪里，曾经多么高贵，是哪位的心头好，最后的结局都会像这样，被拉扯着，一步步走向地狱。”
银灯看看一眼早已没了踪影的通道，对辛德的话不置可否。
“银，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或许明天，或许后天，泽荣对你失去了耐心，失去了兴趣，你要怎么办？”辛德眉头颤动，“他不再高高地捧起你，你要怎么办？”
银灯远远地望着，并未收回目光。
“没想过？”辛德道，“也是，没一个宠物会去想这些，他们只顾及当下。”
“这种事情没有意义，至少对我来说，没有意义。”银灯道。
辛德皱起眉，“什么意思？”
“我不会掉在地上的，”银灯说，他转过头望向辛德，目光是清澈明亮的坚定与笃信，“泽荣不会让我掉在地上的。”
辛德一怔，他看着银灯满眼满心的期盼，一时不知该说银灯天真，还是赞叹银灯心思深沉，手段缜密，对自己太过自信。
但……
“可你走了，”辛德看着银灯肯定的样子，觉得可笑，“你逃走了，若你这么笃定，这么相信自己的魅力，为什么还要离开？”
银灯沉默，就算是阴差阳错，但他的确是离开了，“是意外。”
“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辛德并不在意银灯的辩驳，接着道，“舍不得这奢侈的生活？还是舍不得被人捧起来，高高在上的感觉？”
银灯眉头微皱，抬眼看向辛德，奇异的，没有从他的面上感觉到敌意。
他找了另外一个角度解读，“你在让我离开？”
辛德道，“有吗？”
“没有吗？”银灯大胆猜测，“你觉得，我是他的累赘，你觉得，我在故意扰乱他。”
“不是吗？”辛德挑眉，似笑非笑，言语很直白，他突然抬手握拳，砸在身边的车厢上，沉闷的碰撞声在空间里回荡，声音却依旧平静沉稳。八壹中文網
“你只会让他不断犯错，不断被针对——”
“你到底是不是人类阵营派过来的？”辛德紧紧盯着银灯，要把人灼出洞来。
银灯看着辛德毫无预兆，突然暴起外露的情绪，第一反应竟是觉得顺眼。
整个罗帕卡因都压抑，大家都压抑，鲜少能看见像辛德这样的鲜活。
“一提到泽荣，你就总是很敏感。”银灯说，“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他。”
辛德脸上的疤痕浮动起来，狰狞得可怕，却是他笑了，“喜欢？哪里有那么多的喜欢？回答我的问题。”
“或许不是喜欢，”银灯道，“但你很担心他。”
辛德嘴角的笑顿住，他沉默一瞬，似乎很费解，“你们杂种，为什么能把一切都归结于情绪？”
“因为人类是情感动物，你也是，辛德。”银灯道，“人类是有思想的，是有追求的。”
辛德心平气和起来，他又笑了，像是一种轻蔑，“追求？什么追求？我最讨厌你们这一点，人类阵营的清高自傲，不可一世，明明弱得不行，却还要假装强大。”
血肉之躯，又不是刀枪不入，如何斗得过钢筋铁骨？
他逼近了两步，“你到底，是不是人类阵营派进来的人？你可以选择说谎话，但你一定要回答。”
“哦？”银灯挑眉，“怎么说？”
“一旦你开口，那么你的话有一半的几率是假的，这个概率，很高了。”辛德笑道。
“一半的几率是假的？用确认虚假来反推真实？倒是新颖的方法。”银灯也笑了，“我啊，我不是人类阵营派来的，我是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