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之隔的荒叁房,一只枯爪抚上李敖的面庞,“对不起,吓着你了吧?”
“怎么会?”李敖抬手覆上那只手,眼眸微动,似乎在隐忍些什么,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声音小心极了,好像对方是阳光下的肥皂泡,轻轻一震,便破了。
那声音轻声埋怨,“骗我,你方才,明明去摸你的符咒了。”
李敖闻言轻笑,他瞧了一眼被丢在墙角的符咒和法器,心中没有任何想要重新拿起的愿望。
他摸着对方干枯的指骨,眉头微蹙,带出一丝忧怆来,“其实……我本来怕极了,可知道是你,便不怕了。”
“可是你心中知晓,我不再是阳间物,你若是……若是再这般拉着我……”
“那又怎样?”李敖回头,满眼都是烛火下晦暗不明的荼蘼容颜,一时痴了,他不自觉地凑近了,“我只恨,我为什么来得这样迟,现在才找到你……”
……
楼罗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早上醒来时只觉头重脚轻,虚得快要升天了。
他呆呆地瞧着天花板,昨天被银灯拳击的那只眼睛肿得像青皮核桃,睁也睁不开,稍微一动,眼珠内部便沙沙作痛。
唉,造孽啊。
原以为云之上禁止星辰穿梭位面,最重要的原因是维护时空稳定,顺带防止人口流失,如今亲身经历才知道,老祖宗的规矩违背不得。
不发光星体占据了云之上的绝大部分,他们生于黑暗,并没有独立发光的能力,暗星没有星火之源还贸然进行穿梭,简直就是找死。
怪不得那人独自前往外界时要削掉自己身上的黑暗属性,让自己变得纯白,若是带着黑暗属性到这些世界游荡,定要扯后腿。
不行,再这样下去,真的要死了。
他按着床铺费力地爬起来,抬头寻觅,房间里昏昏暗暗的,连一丝人气都没有。
是的,除了一个鬼,那两个大活人都不在。
“上哪儿去了……在我正需要的时候……”
他耳鸣得厉害,抬起手掌拍拍自己的耳朵,窗外的细密喧嚣便闯了进来,他猛地顿住,抬起头望向窗台,“什么声音?”
“下雨了,”小厮打了个哈欠,在床上坐起来,“早上天蒙蒙亮就下起来了,还越下越大。”
他飘荡起来到桌子边倒了一杯水,嘟囔道,“这儿可真奇怪,大白天的反而没有晚上人多,估计下了雨,大家都还在睡,今天早上我跟着大师他们下去,楼里安静得不像样。”
楼罗伽放在床边的手指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你说……银灯他和那个秃瓢在一起?”
“额……”小厮捏着茶杯犹豫了一下,“这个,楼公子,你这,秃瓢也太难听了,比秃驴还难听呢。”
楼罗伽闭闭眼,有气无力,口中发苦得厉害,“你给我也倒杯水吧。”
小厮回头,见楼罗伽面色差极了,随时要厥过去一般,他急忙提起茶壶,三步并两步,“楼公子,我就是那么一说,你别动气啊。”
楼罗伽靠在床边垂着头,他的手轻轻摆了摆,“你……凑近点,我没力气。”
小厮从善如流,刚蹲下来想要扶一把楼罗伽,就蓦地对上一只莹绿的瞳孔。
他模糊透明的身形一僵,整个人竟凝实了,手里的茶壶啪嗒一声砸在脚榻上,骨碌碌滚出去老远,褐色的茶水洒了一地,顺着地板慢慢往下渗。
楼罗伽脸色煞白,唇上已经没了丝毫血色,额头浸出汗珠,脸上的淤青便更加吓人,他按着床板低语,“银灯……到底上哪儿去了?”
“和渡缘大师一起上街去了,”小厮机械一般跪坐在楼罗伽的面前,把最脆弱的脖颈露出来,终于没了半句废话,“原因并未说明。”
“你去,”楼罗伽歪头听着窗外滴答的雨声,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你快去……快去把他找回来,不管用什么方法,把他带回来,我需要他。”
“是,主君。”
“莫要叫我主君。”楼罗伽打断他,“要是让银灯知道我用了你……像你平常那般就好。”
“……是,主君。”
楼罗伽费力地重新躺回去,闭上眼睛,“奉我为主,封印解除。”
话音方落,小厮的眼睛便迅速恢复神采,身形重新飘飘然起来,他挠挠头,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反应有些缓慢,“我要干什么来着?啊,对了,得把渡缘大师他们找回来。”
他捡起地上的茶壶摆正,又勾回头给楼罗伽盖好了被子,面上说不出的慈爱,“楼公子安心休息,我一会儿就回来,马上就回来。”
小厮轻手轻脚地推门关门,只剩下楼罗伽一人躺在床上,浓重的疲惫感笼罩着他,但每声滴答都敲着他的胸膛,让他无法安心。
无力感加剧了负面情绪,慌张、不安、恐惧、惊怕……
他的意识甚至开始模糊不清,耳边只能听见绵延不绝的雨声,寒意从脚底和脊背爬上来,侵蚀着一切,下雨了,快跑啊,快跑吧……
——
银灯猛地抬头看向来时的方向,怔怔地瞧了好一会儿。
“客官,要不您再看看?您手边的这几个都是河里捞起来的下等货色,在这下雨天里,风一吹就透了,不保暖啊。”
没有柜台高的地精站在凳子上,见这位客人突然回头向外望,心中忐忑,难道说的太过火,不要了?
“额……其实,这些东西也是好的,就是比起那边的差了一点。”
银灯回神,顺着地精指着的方向瞟了一眼,委实吸人眼球,雍容华贵‘素净清雅,什么类型都有,单看料子就知道是好东西,但……
“不用了,我家那位就喜欢水里刚捞上来的,那些东西穿不惯。”
地精笑了,“哟,瞧我,感情您家是水里的,那确实湿润些好,你看这几件要哪个?”
银灯指着最边缘处裁剪参差、色泽灰扑的糙布,“这件就好。”
地精一愣,随即笑开了,眼睛眯在一起,麻利地包起来,“得嘞!”
银灯抬手磨搓放在台面上的衣物,抬头看一眼不远处怂恿另一位客人试穿新衣,搓着手、长得如阿拉丁一般的鬼怪老板,心中明了。
“劳烦了。”
“不劳烦不劳烦。”地精乐嘻嘻地把衣物放好,递过来一张字条,“客人第一次到本店,需在此署名,若不识字,画押亦可。”
银灯低头看那纸条,并无任何端倪,“这是做什么?”
地精弯腰把印泥的盖子打开放在纸条旁边,“坊主大婚期间一切店铺开放销售,但实际上,诸位的花费皆由坊主负责,这纸条是为了到时找坊主报销。”
“原来如此,”银灯又瞧一眼那位客人,他又换了一套衣服,极尽奢华。
地精笑眯眯的,“客官,尽早做了凭证罢。”
“我给钱财,何如?”
“这……”地精尬笑,“小的们也是奉命办事,每一件售出的物品都在坊主处有账目,最后核对时要有证据佐明,不敢贪私,客官莫要为难小的。”
这地方不是什么好处落,却也只能来之安之,银灯看不出来纸条的异样,想来只有签了才知道。
依着地精的意思,要么把东西放下,出门随意,要么,就把凭证留下,拿走你要的东西,总而言之,在这集市上,交易的物品不是钱财,而是所谓的凭证。
没办法,不能不要,银灯没有犹豫地按上手印,那纸张果然如预想中一般显出法纹和字迹来,没等银灯看清楚,地精便眼疾手快收了起来,向着银灯鞠躬,“客官慢走。”
银灯提着衣物走出店门,正好碰见渡缘撑伞从正面迎过来,见银灯盯着手里的衣物不说话,渡缘道,“有什么不妥吗?”
银灯沉吟片刻,道,“我方才入内,那些衣物触手细腻,丝滑温热,是好东西,可惜了,楼罗伽没有这个福气。”
“小僧方才走了一圈,发现所有店铺的物品都是一个价钱,不分好坏,想来这成衣店也应如此。”渡缘的目光随着银灯撑伞的动作微移,“相同的代价下既有更好的选择,施主为何不挑那些丝滑保暖的?”
银灯左手执伞,同时把糙衣半搭在左手臂弯处,正在整理,闻言手一顿,侧头看向渡缘,半晌,突然笑了。
他上前一步拉近与渡缘的距离,两人的伞面轻轻磕碰在一起,银灯抬起右手探向渡缘,手背顺着和尚的侧脸轻柔下滑,稍稍扫过下巴,带来丝丝凉意。
这动作过于从容自然,以至于渡缘没有丝毫躲避的念头,就这么由着银灯动了手脚,等反应过来之时,只剩下脸颊的异样感。
渡缘的眼睛睁大了,愣在原地,雨丝朦胧的目光中,面前男人的笑带了一丝戏谑,“触手细腻,丝滑温热。”
银灯见渡缘不说话,只眼中隐藏着惊讶,他嘴边的笑意慢慢收敛,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拉开二人距离,将伞面压低了遮住自己的面容,“抱歉,情不自禁……是在下孟浪,大师莫怪。”
渡缘抿抿唇,一手执伞,一手掐着念珠,垂头低眸,“无妨。”
银灯轻轻抠着自己右手食指,藏在衣物下紧紧攥着伞把的手发白,何必言而无信?先前还说,只远远地看上一眼,便足够了,现在……又在妄想些什么?
他猛地转过头,伞上的水珠便划着弧线散落,打在渡缘的手指上,“这地方既是妖鬼窝,那这妖鬼卖的衣物,总归不会是蚕丝棉麻。”
渡缘手指一缩,脑中清明,盯着银灯的背影半晌,脑子里闪过好几个名词,眉峰渐渐揉在一起,最后闭了闭眼,单手竖起,颂了一声佛号。
银灯闻见奇异的香味从店里传出来,斜着眼睛轻声道,“妖鬼衣物,理当是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