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跟在渡缘身边,目光扫过银灯脸上的黑色咒文,面上闪过一丝惊惶。
她侧身躲在渡缘身后,轻声惊呼,见和尚未有反应,于是带着柔弱与不安,“师父?”
渡缘不知怎么的,竟侧过身露出她来,“女施主莫要惊慌,这位……小友,虽看起来可怖,但确是个好人。”
好人?银灯嘴角微勾,他哪里就算是个好人了?
女子自然瞧见了银灯的笑,但渡缘如此说,她便朝着银灯行礼,“公子见怪,小女子柳如蔓,这厢有礼了。”
银灯挑着眼皮瞧过去,柳如蔓素衣粉黛,不饰钗环,身形袅娜,与这街上的艳丽荼蘼格格不入,她像一朵安详的茉莉花,柔弱却并不楚楚可怜,缥缈若烟雨朦胧。
银灯拱手回了个平礼,并不言语,转身就走,好像只是碰巧在街上遇见罢了。
“这位公子是大师的朋友吗?”柳如蔓看渡缘盯着银灯的背影瞧,问道,“方才怎么不告别?”
渡缘的目光很远,又好像很近,平静似深海,“不过萍水相逢罢了。”
他低眉垂眼,温驯地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走吧,施主。”
柳如蔓也含胸行礼,衣服拖拽着露出一截蔻红的指甲,直起腰时又被隐藏,她转脚走在前面,渡缘便不远不近地跟着,似乎并未察觉出什么异样,两人一前一后逐渐隐入人群。
那点蜜糖入口,刚开始只觉得香甜,隔了一会儿,楼罗伽就觉出不对来。
像是上瘾般,那种香甜一直萦绕在他的舌尖,慢慢地,有一种喧嚣占据了他的脑袋,他的喉咙开始感到干渴,嗓子火烧火燎,嘴里发苦,舌头衍生出极度渴求的欲念来。
那种躁动惹得他心头发慌,他想……再吃一口,再尝尝那个味道。
银灯拨开人群,又感觉到人群水流一般在他身后迅速合拢,他的脚步一顿,猛地回头看,街道熙熙攘攘,热闹安和,没有任何不对。
是错觉吗?银灯眉头微皱,刚回过头,像故意挑衅一般,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徒然加剧,那个东西在背后张望着猛然靠近又蓦地停住,刺出他背后密密麻麻的冷汗。
此间猎者,开始行动了,此地不宜久留。
他快步走向水边,远远地瞧见小厮坐在那里,手边一堆的包装纸袋,肩膀耸动着,低着头吃东西。
旁边的楼罗伽半靠半坐,死死盯着小厮,似乎在费力抑制着什么。
银灯一步跨过去,弯腰抬手抄起楼罗伽,“走!”
楼罗伽的意识有些迟缓,等身上的符文随着银灯的接触瞬间鲜活起来,他才从那种极度的自我抑制中脱离,还没站稳,就感觉身体一下子被抽空,腿软绵绵的,整个人要往下跌。
银灯眼疾手快地架起他,皱眉道,“你做什么?“
“腿麻了。”楼罗伽头上都是冷汗,脊背里渗出深深的寒意,他虚弱地笑笑,目光还是移不开小厮,说的话没头没尾,“你可没告诉我,这儿的东西不能碰啊。”
银灯不禁随着楼罗伽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小厮整个人隐在阴影里,拿着东西往嘴里塞的动作透着些怪异。
楼罗伽连呼吸都觉得费力,只觉得自己的嘴唇干裂无比,他伸出舌头舔了舔,那种渴望便更加强烈了,“我好饿哦,殿下,我想吃东西。”
银灯把楼罗伽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一手揽着他的腰,把人支起来,“那你怎么不去?”
楼罗伽整个人趴在银灯身上,歪着头,目光微垂,“你的符文,不让我去。”
远处的游船似乎驶近了,岸边竟氤氤氲氲透出些红来,银灯不经意转动目光,看清了小厮。
手边的那些东西已经被吃完,可他的牙齿还在咀嚼,目光空洞,银灯于绚丽的烟花下仔细辨认,看见小厮一口咬上自己的手掌,而上面的手指已经被啃秃,血淋淋地翻着皮肉。
银灯拉着楼罗伽的手一紧,偏过头不再看小厮,他的目光扫过到处都一样的街道,感觉到那种陌生的力量只远远地看着,并没有逼近的意图,他拖着楼罗伽往前走了一步,那目光竟后退了。
实在奇怪。
楼罗伽斜着眼看小厮,询问银灯,“就这么把他扔在这儿?”他并没有丝毫同情之心,不过是想看戏,“殿下……这么狠心?”
银灯不语,甚至没再分出任何注意力给小厮,楼罗伽听着那骇人的咀嚼声,还有心思哼哼笑,“把自己塞进自己的胃袋里,你说,嘴巴和胃袋哪个会坚持到最后?”
银灯全部注意力都在那暗处,并不想与楼罗伽讨论这个问题,他架着人一脚踏进洪流,那目光便四散开,绕成了一个圈,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只看着,却并不靠近。
似乎没有危险,但并不能算安心。
楼罗伽只觉得那诱惑靠近了,他闭上眼,不去看街面上那些吃的喝的,甚至用嘴巴呼气,想要分散自己,“怎么不回答?难倒你了?这不是跟那个……那个蛇吞尾巴一样吗?答案是什么?无穷无尽……”
银灯扯着楼罗伽的胳膊,把人尽力提着,时刻警惕着周围,“你还是省省力气。”
在这里,根本就不存在原路返回这种情况,银灯只朝着目的地走,那客栈高达九层,远远地就能瞧见,不管眼前有没有路,只管走便是。
踏进客栈,迎面投来数万目光,银灯头皮一炸,只感觉那壁画上有千万只眼睛,直勾勾射过来,不只是四周,还包括了头顶。
他像掉进了万花筒,周围的景物不断变化,头顶是硕大的眼睛,一举一动都被收归眼底。
银灯强忍着不适,避开客栈里来来往往的人群,银灯把楼罗伽扶进房间,那种窥视才被隔绝在外。
他不解,按照渡缘的说法,这里游离的大部分人都是生魂,生魂也算是食物,若有猎食者,没道理只盯着他们这几具只有低阶恶鬼才感兴趣的肉身。
可为什么,街道上、甚至包括客栈里的其他人,却好像并没有被盯上的感觉,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察觉到这种异样。
一个人?他会有什么不同?银灯看向楼罗伽,这人除了物质身体上的躁动不安外,精神似乎并没有被影响,那就是说,跟他来自云之上这一点没有任何关系。
银灯抿着唇想了想,还是打算等渡缘回来问一问,毕竟这种业务,他们做和尚的定要熟一点。
灯花旋落,外面人群的喧闹渐渐平息,细密的雨声取而代之。
靠着楼罗伽床边发呆的银灯被惊动,他猛地抬眼,心中涌现出不好的预感来,若人群喧闹代表着黑夜降临,那么如今雨丝渐密,是不是意味着,黎明将至?
银灯凑到窗边,亲眼目睹人群像海市蜃楼一般逐渐隐去,似乎一切都不再掩饰,这个所谓的坊市逐渐露出鬼神的端倪来,不禁眉头渐紧,为什么渡缘至今未归?
“呼……嗯……”
楼罗伽的呼吸急促,他满头冷汗,神志不清地伸手抓着自己的胸膛,扣着自己的脖颈,像要抠破了,再从里面掏出血肉。
银灯忙按住他的手掌,指尖的冰凉与楼罗伽炙热的手掌相接触,激得楼罗伽一怔。
随即,他竟糊涂地拉着银灯的手放在他的脖颈上,两只手捂着,张着口深深喟叹,缓了一会儿,突然开口,“我以为,我要烧起来了。”
他的目光透过天花板看向很远的地方,像是在仰望,里面充斥着崇敬和爱慕,他的嘴角翘着,似乎在笑,“孤虚,我刚才……真的要烧起来了。”
银灯眼眸微阖,知晓楼罗伽是被折磨得神志不清了,也是,原本就因为力量不足而空洞无力,现在又受了鬼坊的幻术的诱惑,力量的缺乏和身体的不满交杂着,没疯已经是万幸了。
不过……也幸亏楼罗伽自身力量不足,不能在异世长久生存,不然,若食此粮物,怕是要彻底混入这个世界,到时候就真的是大海捞针,无迹可寻了。
如今靠楼罗伽自己怕是不行,看来,只能用这个方法了,希望他的雾化术可以多少起一点作用。
银灯咬破自己的手指,竖着从自己的额心向下划到下巴,脸上身上的符文像蚂蚁奔向蜜糖般聚集在那道血迹上,露出其他地方正常的皮肤。
符文重叠在一起,像一笔浓墨粘在脸上,银灯伸出沾血的手指,指甲轻轻一挑,像揭面具般挑起了那道墨痕,符文粘连在一起从他的脸上被拉开,像蛛网一般富有弹性,由密到疏,由宽到窄。
银灯的手指沾着符文按在楼罗伽的额心,像方才在他脸上那般,从额心画至下巴,那些符文便随着银灯手指的轨迹,像拼图一般密密麻麻转移到楼罗伽的面部。
等最后一个字符转移完毕,那抹挥毫肆意的黑微微闪了一下,像所有的星星聚集在夜空,随即便四散去,隐匿进楼罗伽的身体,不见踪影。
银灯的身上只剩下一个字符,一个‘元’字旋转着藏进他额心的菱形花钿,随着光芒一齐渗入皮肉。
楼罗伽逐渐平静下来,感觉到自己生命之源被护拢,他发散的瞳孔重新聚焦,眼前的人与久远的记忆重合又分开,他的神志回拢了,顿了好一会儿才道,“哟,殿下,好久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