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僧,我好饿呀……”
“圣僧,好渴,好渴啊……”
“圣僧……”
“圣僧……”
铺天盖地,海一般的饿妖瘦鬼,渡缘闭眼端坐,像海中露出小块尖角的孤岛。
树枝一样的干枯手臂摇摆,如层层海浪翻涌,周围荆棘一样尖厉的手指不断伸过来,抓撩着衣摆,却被上面的金光烫得缩回去。
哀告,哭叫,泣求,恶鬼向渡缘许下请求。
救救我,救救我吧,圣僧,救救我,我好饿,我好渴,圣僧,圣僧,把你的肉给我,把你的血给我,求求你,把你的筋给我,把你的骨给我……
“圣僧,你看看我,看看我罢……”
“圣僧……师兄……”
“徒儿……”
“大师……”
“孩子……”
妖鬼开始幻化,世间百态,青老年少,渡缘见过的所有人。
他们趴在渡缘脚边求叫,虔诚又可怜,像信徒乞求菩萨赏他们一点救命的甘露。
最外围的妖鬼挤不进去,往里凑的动作突然一顿,回过头去,仰着鼻子嗅了嗅,“肉……”
紧接着,一个、两个、数个,齐齐回过头来,盯着一个方向,开始骚乱不安。
在众鬼仰望的方向,高出此地一大截的巨石崖上,隐隐约约出现了几抹黑影。
“咱是不是走错路了?这怎么还爬山?”
“嚯——,真是壮观。”楼罗伽一脚踏上高处,随即蹲下来,在山丘上街溜子般抖着腿,露出一点不合时宜的兴奋,“跟阴沟里的蚂蚁见了糖似的。”
银灯站在旁边,面无表情,只盯着乌黑中的一点白,而那抹白若有所觉,也抬起头来,遥遥与银灯二人对视,似有似无地皱起了眉。
漂浮在空中的灵鬼率先蠢蠢欲动,他们在空中绕了几圈,突然交错着飞速变换,呼啸着靠近。
游荡鬼身形稍动之迹,渡缘波澜不惊的眸光微抬,手中拨动的念珠一顿,在手上挽了个奇异的花,猛地向上一掷。
以渡缘为中心,念珠顿时散落开来,透明的金色屏障眨眼间树立,随着念珠圈的四散而扩大。
那珠子散的速度极快,只是须臾就赶上了领头的游荡鬼。
而几乎是在渡缘动手的同时,银灯感觉到妖鬼异动,干脆利落地迈出一步,整个人挡在楼罗伽面前。
单手结印,抬手间,空气被扯动,在掌心凝成阵法,像被号召般,在白骨周围燃烧漂浮的鬼火骤然抖动起来,每跳一下,都更加明亮。
银灯手中的阵法扩出外晕,与阵法相呼应地,那三两鬼火蓦地一生二,二生四,越来越多,越升越高,待到与银灯手臂平齐时,猛地冲着银灯手指的方向奔袭而去。
霎时之间,万箭齐发,星火如骤雨。
念珠与第一颗磷火在空中交错,金色与蓝色相融,跳出一抹绿来,稍纵即逝。
当渡缘的屏障停在外围,把所有妖鬼囊括入内时,银灯的第一颗磷火也击中了最快的那个游荡鬼。
鬼怪迎头被那颗磷火穿身而过,速度一慢,随即,便是万箭穿心,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化成了薄烟一缕。
整个空间映落成靛,漂浮鬼慌乱着逃窜,却被渡缘的屏障围困,无处可躲。
翻涌的食尸鬼也被波及,散落的火星坠落,刷地燃起来,如地狱业火般蔓延整个谷地。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面前已经是火海一片,妖鬼翻滚着融化成烟。
两人都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若只渡缘出手,妖鬼被围困,无法出去伤害银灯与楼罗伽,在屏障内丝毫无损。
若只银灯出手,虽然伤害面积大,但妖鬼都有消遁之法,这一场下来,驱赶的比杀死的多,首先解决的就是渡缘之困。
但没想到,因为两人同时动手,术法交融,这方臾之地的鬼怪,就这么瞬间完全陷入死地。
渡缘投掷的手还举着,额头上都是冷汗,脸色惨白。
原本不假思索,却根本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渡缘顿时不忍,他举着的手落下,单手合十,眉头微皱,道了声阿弥陀佛。
金色的屏障顿时如水幕一样退去,念珠们颤动着,咻地一下重新聚合,金光消散,重新变成一串佛珠落在渡缘伸开的手掌。
这一收,给妖鬼留了生路。
高台上,楼罗伽歪着身子,觉得自己有一瞬竟然蹲不住了,体内一下子虚起来,他单手撑地,皱起了眉。
小厮摇晃着,道了一声大人,身躯猛地透明起来。
楼罗伽费力地抬眼,余光从银灯的衣摆看过去,不禁心头一震,这片火,连天都映亮了。
怪不得无人敢与第三领域为敌,就算银灯陨落多年,也没人真的踏入三域半步。
若银灯与第四领域为敌,不说光暗相克,楼罗伽轻笑,单单这一招,四域估计也只有全军覆没的份。
而且……楼罗伽微微抬头,看见银灯高扬的下颌,这还是离开云之上,又把大部分的力量分给他,剩下的一小部分。
难怪……
几次喘息过后,楼罗伽觉得自己像被放瘪又吹起的气球,力量重新充盈,他吹了个口哨,“酷!不愧是云之上的荣光,亮得刺眼啊。”
银灯没有心情理会楼罗伽,他额心的那抹字符浅淡到要消失,发出的术法无法收回,他放下手臂,手指不自然地垂着,想起什么,又把手放在前面,两只手交握。
虽然只垂下来一瞬,楼罗伽也瞧见了银灯要隐瞒的东西,他的手在颤抖。
果然,供养着他,又在这里进行大规模输出,还是太过逞强,超负荷了。
“三域的人都像你一般厉害吗?”楼罗伽蹲着,拉了拉银灯的衣摆,“怎么做到的?也教教我呗?”
银灯看也不看他,把衣摆从楼罗伽手里抽出来,沿着小路径直下了巨石,路过小厮的时候说了一声,“把她放了吧。”
小厮呆呆地看着银灯离开,手里还捏着那只只会叫郎君的鬼,那鬼因为目睹了整场屠杀的全过程,此刻正把头埋得极低,降低存在感。
小厮看看银灯,又看看楼罗伽,晃晃手里的东西,“大人,放吗?”
“放,当然放。”
“瞧瞧这火,烧得多亮,”楼罗伽看着下面逐渐逝去的火光,突然没来由地冷笑一声,“亮?暗才是永恒。”
说着,他站起来,微微躬身,一个助跑起跳,竟从山岩上直接跳了下去,小厮紧跟着,化成一道雾气附着在他身上。
如今这样脆的骨头当然禁不住他这般折腾,不出任何意外地,楼罗伽被重力拖拽着坠地,听见了十分清脆的嘎巴声。
他的双腿、身躯,以怪异的姿势扭曲,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手脚胡乱搭着,却奇异地没有流一滴血。
几乎是瞬间,金色的符文便涌现出来,丝丝缕缕,穿针引线般,摆正楼罗伽的每一块骨头。
楼罗伽被牵着重新站立,他扭扭脖子,发出咔咔声,喟叹一声,“啧,真是好用死了,我说殿下,你真的不想有个徒弟继承衣钵吗?”
他回过头,对着正慢慢走过来的银灯抖抖肩,“我很好教的,天赋异禀,一定会把你这个术法发扬光大的。”
银灯目不斜视,直接与他擦肩而过,楼罗伽顺着银灯的身影转身,“殿下,考虑一下呗。”
两边是烧焦的尸骸,楼罗伽跟在银灯身后,打量着地上堪称焦炭的东西,不禁想起四域那些同样黑魆魆的小东西。
鬼火怎么能伤害鬼?说出去像个笑话。
鬼火怎么可以对鬼怪造成伤害?这不符合常理,但偏偏发生了。
是啊,本来是不能的,楼罗伽看着银灯的脊背,但是融入了这个人的力量,就能。
融入这个人的力量……
他伸出手去,眼底翻涌的贪婪与野性愈发明显,像饿狼看见带血的落单猎物,蠢蠢欲动,若是撕了他,定然十分美丽。
撕了他!不,还不够,他得……得……
楼罗伽翻涌的情绪猛地一顿,迷茫了一下,贪婪霎时如潮水退去,得什么?
得……得干什么?
想不起来,似乎是很久以前,就拥有的很执着的想法,可为什么现在,反而想不起来?既然执着……为什么会忘记?
楼罗伽的心里空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空虚,好像以往的东西在慢慢回笼,让他逐渐变成一个完整的自己,说不清是好是坏。
在高台上看着渡缘近在咫尺,如今走过去才发现远得很。
楼罗伽从那种奇怪的情绪里脱离出来,跟在银灯身后,“说起来,你为什么这样在乎那个和尚?”
银灯微微喘着气,他抬脚跨过一具尸骸,目光落在前方,“他是钥匙。”
“钥匙?”楼罗伽险些跟不上银灯,他觉得银灯甚至想要跑起来,如果他的身体允许的话,“看你这样急迫,你们不会是背着我处出些别的关系来了吧?”
银灯没有答话,楼罗伽话一出口就懊悔了,这话太明显,他顾忌着渡缘与他的关系,怕银灯离得近了,真看出些什么来。
要是银灯知道渡缘和他的关系,知道他大费周折到这里来的目的,楼罗伽毫不怀疑,他一定会死在这儿,还会死得很难看。
这话……不兴说。
急迫?银灯确实急迫,他恨不能立马飞过去,看看渡缘到底是什么情况,心里憋屈得很,又慌乱又心急,却又不能在楼罗伽面前表现出来。
“渡缘!”
终于,银灯滑下谷底,他绷不住地急急唤了一声男人,大步跑着扑了过去,楼罗伽遥遥看见渡缘端坐的样子,心中也是一跳,不动声色地急忙跟上。
渡缘垂着头,手中念珠虚虚攥着,尚未完全熄灭的鬼火映得他脸色铁青,乍一看,竟如圆寂了一般。
“渡缘?”银灯跪在地上,轻声唤他,“渡缘?”
无人应答,楼罗伽站在银灯不远处,面色冷鸷,他盯着渡缘光滑一片的脑袋看了很久,道,“没死。”
银灯伸手去探渡缘的鼻息,冷不丁被抓住手腕,对上一双鲜红的眼眸。
渡缘的脸色同样一片阴寒,竟与身后的楼罗伽如出一辙,他盯着银灯看了许久,突然放缓了力道,重新挂上了那种温和。
他放下银灯的手腕,念珠被他重新拨动,目光却不离开,神情恢复了佛性的温润,眼底却还是一片暗红。
渡缘重重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果然如此的无奈,“你还是来了。”
话说完,他垂眸,转开视线,像见了银灯千百次,“这次要从这里拿走什么?”
银灯被他的话说得背后发寒,楼罗伽也皱起眉头,小厮感受到另一位主人,探出头来就看见这样一幕,不由得道,“大人,他这是……癔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