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让我失望了!”严肃恢弘的庙宇内,身披袈裟的大和尚踱步来去,满面怒容。
“师父,那大妖把修缘师兄看得比命还紧,带不回来不是渡缘师兄的错!”旁边的僧人胸膛裸露,又黑又高,说出这话的样子凶神恶煞。
“你知道什么,一边儿去!”大和尚比那头陀矮了一头还多,他仰着脑袋皱眉,一看他的样子,恨铁不成钢,“能不能把你的汗擦擦!衣服穿好!成何体统!”
门外围着一圈弟子,都想知道出了什么事。
渡缘师兄受师命和掌门方丈之令,独身一人潜入失魂症泛滥的地方,直接就找到了掳走修缘师兄尸骨与灵魂的大妖,可谓是壮举。
可没想到以渡缘师兄的能力,此一去,虽然带回了修缘师兄遗落的骨头,却没能把修缘师兄的灵体一起带回来。
如此一来,修缘师兄的尸骨虽能入浮屠,但灵体依旧无法超生,是个假把式。
而且……令所有人震惊的是,渡缘师兄犯了杀戒,连境界也跌了,直接由金丹大圆满跌到了筑基后期。
这可是大事。
渡缘师兄年纪不大,从挑水背柴的苦行僧到武僧,又修炼到现在,不曾走过一步捷径,那境界是扎扎实实练出来的,不能不算是天赋异禀,修炼个中翘楚,不知是多少小僧的心中偶像。
就连如今的戒律院也都是被渡缘师兄带领过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犯戒,但是唯独渡缘一人,佛法精深,从未受过戒。
刚开始小沙弥回来的时候说渡缘破了戒,众人都是不愿意相信的,如今监寺师叔发如此大的脾气,也让众人不得不信了。
任谁都知道,渡缘师兄是监寺师叔从海边捡回来的,他一点就透,进退得礼,因而监寺虽然脾气大,却从未对渡缘发过半分,还对渡缘寄予厚望。
若非是绝大的事情,监寺长老不会如此不顾脸面地当场呵责渡缘。
但金刚也有怒目之时,在特殊时期,他们也是可以执武棍,开杀戒,那大妖所在之处俱是妖魔,而且以渡缘师兄之行事心智,定然是迫不得已。
看来是渡缘师兄境界跌落一事对监寺师兄冲击太大,才让他这样斥责。
“看什么看!”大和尚怒气冲冲,朝着门外的一群人发脾气,“都没事可干了?!”
众位弟子面面相觑,谁也不想走,知道这情形下,监寺定要让渡缘受戒棍,都想要为他求情。
有个胆大的开口,“师叔,今儿的杂活和修炼大家都做完了。”
众位弟子连忙点头。
“做完了?挺厉害啊你们,”大和尚呲着牙,“那就给我去爬三千阶!攀清净崖!”
“啊?”
“啊什么啊?还不快去!”
“哦。”
“哦什么哦!”
“……是,监寺师叔。”众人恹恹,不情不愿地应答,做鸟兽散去。
“真的是……”大和尚一回头,黑头陀还在那站着,“你还站这儿干嘛!”
“师父,渡缘师兄他……”
大和尚眼睛一瞪,一副‘你想死’的模样。
头陀只能无奈妥协,苦着脸拍了拍自己的光头,“是,师父。”
头顶的金刚各形各状,怒目远视,面前巨大的佛像敛眸低眉,众佛皆看我,众佛皆不渡我,仿若我罪大恶极,不配让他们费力。
都要催着渡缘悔悟。
监寺气鼓鼓,“当初要方丈师兄替你受戒疤,方丈师兄不肯,我问他,他只说一句‘不够格’,我还道师兄故弄玄虚,一颗心摆不正,一双眼看不清。”
“好啊,好哇!”他指着跪在地上的渡缘,手臂颤抖,依然是气到了极点,“如今看来,师兄着实慧眼!眼瞎的还是我!方丈师兄不曾说错,你岂止是不够格?啊?”
“你简直……你简直就是能耐死了!”监寺踱回去,又突然回头,“大逆不道!”
“师弟,”方丈站立在一旁,知道监寺确实气得口不择言,他眉头微皱,出言相劝,“过了。”
“过了?”监寺冷哼一声,“把他的师兄弟遣散,已经是给他留面子!你自己说,你知不知错?你悟不悟?!”
如今的渡缘修为被封,他端跪在两位老者面前,脊背依旧挺拔,微闭的眼睛缓缓睁开,眸中如黑夜般平静,他沉默良久,“弟子知错……”
他的话语微顿,又是一阵沉默,一如往常般温润和缓,只是声音徒然沙哑起来,“弟子……看不破。”
“你!”监寺怒意横生,快步跨过来,掐着佛珠的手腕高高抬起,就要一掌拍在渡缘头上,要他当场四分五裂,“孽障!还悟不透吗!”
渡缘却一动不动,没有丝毫要躲闪的痕迹,连眼神都不曾变一下,竟还轻轻勾起唇来,没了念珠的手掌无所适从,只微微攥着放在膝前,好像心底都平静了一般,“悟不透。”
渡缘已经在藏经阁端坐了一夜,他看着经文,每个字都懂,连在一起的道理也明了,却怎么也走不出这迷局,眼前似蒙了一层浓雾,任哪里也不是出路。
每当他想要往前走一步,从这迷局中彻底破除之时,眼前就会出现一个身影,那个人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说,就那么静静站在那,坐在那,躺在那,就能吸引去他全部的心神,把他牢牢捆在这方迷局中。
看不破,悟不到,虽知错,却依旧无法抽身出来。
“你!”监寺咬碎一口银牙,袖子一挥就要往外走。
“去哪儿?”方丈无奈,轻轻叫住他,眼睛透出明亮透彻的光芒。
“去叫戒律院!”监寺狠狠瞪着渡缘,“他就该受几十戒棍,滚到清净崖里悔过去!什么时候悔悟什么时候再出来!”
方丈叹了一口气,“师弟,静心。”
“静心?”监寺完全静不下来,“师兄,现在是静心的时候吗?”
“你打他,他还是悟不到,”方丈拨动着念珠,“不是戒棍能解决的问题。”
“那也得让他知道疼!知道苦!”
“师父!”
门外一声粗吼,还未等监寺转过头,头陀便闯了进来,“师父!”
“作甚!”监寺嗓门更大。
头陀被吼得一缩脖子,他看一眼方丈,胆子稍微大了点,“师父,方丈师伯,外边有个人要见渡缘师兄。”
“不见!”监寺大手一挥,什么时候了,还来打岔。
头陀眨眨眼,看向方丈,方丈微笑着摇头,“从何处而来?”
“不晓得。”头陀也摇头,“只说是与渡缘师兄关系深厚,像是从海外面来的人,奇装怪服的。”
监寺心中的警钟猛然敲响,他回头看方丈,只见方丈微微揣摩了一瞬,面上出现了一种堪称奇异的情绪,很快就闪烁过去,只听他道,“让他进来。”
“师兄!”监寺眉头隆起,明显地不同意。
但方丈却低着头,手掐念珠,难得走了神。
监寺从未见过这样的方丈,不由得惊奇,再唤,“师兄?”
方丈很快恢复往日的泰然,“既是扰乱渡缘心性之人,见一见也好,听听他要说什么。”
渡缘放在膝前的手掌突然紧攥起来,方才两位长者那样苦口婆心,他都只觉得心情平静,如今听到那人要来,却徒然紧张起来。
肩膀绷紧了,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但本能地,察觉到深处有一种雀跃蔓延开来。
他狠狠地闭了闭眼,怕是……没救了。
脚步声临近,渡缘始终没睁开眼,心中默念经文,监寺却没有一点好脸色给到来之人,却还是行了合十礼。
“这位施主从何处来,到此地作甚?”
只见来人宽肩窄腰,身形欣长高挑,一根红色缎带束起长发,有那么几缕落在脸前,为那具有攻击性的妖冶面庞徒增了几分柔和,端的是桀骜不驯。
他的眼睛细长,唇角也始终带笑,却不如渡缘那般让人心平气和,抬起眸看人时,媚与尖利交融,似乎在盘算着什么,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监寺打眼一扫,粗粗下了判断,一眼就知道这是个什么坏胚子。
“来找他。”楼罗伽抬起下巴点点渡缘,他不低头,只斜眼看过去,“有些事现在不说,怕是以后都没得机会了。”
渡缘抬头与楼罗伽对视,身份长相气质性格没有一点相似的两个人,在双方都未曾开口的几秒钟内,就这么在某一方面达成了共识。
是关于他的事,而且……很重要。
渡缘站了起来,空荡荡的双手合十,对着楼罗伽躬身行礼。
监寺见状眉毛一横,还想说什么,却被方丈一把拉住,只见方丈摇了摇头,面上是前所未有地严肃。
“陪我去安置修缘吧。”方丈这样说着,轻轻拍了拍监寺的手背,径直走了出去。
虽然不懂方丈的用意,却还是听命跟了上去。
方丈在整个清净法寺修为最高、年龄最长,虽然监寺叫方丈师兄,但他们中间的差异实际上要更大。
早在百年以前,众人就觉得方丈到了圆寂的时候,但方丈偏偏熬到了如今,不仅耗死了同辈人,就连门下弟子也所剩无几。
凭他的修为,早已经活到了尽头,大限已至,但却始终苟延残喘。
明明早就到了生命的最后临界点,却还是和清净法寺一起走到了现在,仿佛有什么支撑着他,要亲眼看到什么,亲自做些什么,还有些使命要完成。
方丈不知何时就会飞升,清净法寺的新一代却断了片,青黄不接,多年未见一位天资异禀的弟子。
也正是因此,监寺才会那样看重渡缘,他年轻,稳重,一点就透,是最有望修到大乘、甚至成佛的弟子。
他会是整个清净法寺的希望,假以时日,会走到比方丈还要远的地方,护卫整个蓬莱。
众人都默认渡缘是下一代继承人,可方丈却迟迟不愿给渡缘受戒。
监寺不明白,提了多次,方丈都是一副高深的样子,只说一句‘不够格’,慢慢地,监寺也不再纠结这些东西,想着有没有也没所谓。
反正渡缘性格超脱,知进退,懂取舍,佛法精深,他不需要这些表面形式来规戒,也能守住佛心,道心坚定。
监寺一直想,若是连渡缘都无法规束自己,那这清净法寺就真的无药可救了。
却没想到,今日渡缘竟闯出这样大的祸端来。
如今再回过头想想,方丈对渡缘总是留有一线,仿佛他只是暂时寄居在这里,总有一天要离开一样,让方丈不肯对他交付衣钵。
这幅样子也是奇怪,就连刚入门的弟子犯了错,方丈都会耐心开解,并严厉处罚。
可如今,渡缘这样的好苗子迷失在困局中,拼尽全力也走不出来,犯下如此大错,方丈却并无反应。
哪有师长看到孩子犯了错不引导,不苛责?方丈这是,从未将渡缘当做佛门中人。
监寺只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却又不明白了。
为什么?
监寺看着走入浮屠深处的方丈,不禁顿下脚步,他抬头往上看,那里密密麻麻地摆放着无数盘腿的小佛像,圆寂之人,皆入浮屠。
而在这层塔的上方不远处,摆放着一个崭新的小佛像,监寺记得它,它是修缘的尸骨所在地。
有什么事情……超出了控制和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