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引绳绷紧了,魔鬼鱼撒了欢儿,一个跃进,拉着众人从高坡直接坠下,眼前的道路也倏地变了模样。
沙丘从地底亮起来,宛若一条金色的河流蜿蜒绵亘,两边拳头大小的灯石埋在沙子中,像两行燃起的蜡烛。
它们整齐地排列通往极远处,而在那尽头,灼眼的光点连成一片,正闪烁着。
对流风穿梭过狭长的廊,被风沙侵蚀的城区呼啸着,没有点灯的窗户黑洞洞地,错落伫立在河流两旁。
魔鬼鱼的身躯隐没在昏暗中,只背上反着荧斑,漂浮在布满星光的大路上,一头扎进魔窟一样的城市。
黑暗星体打量着周围,原本心里还暗暗盘算着来时的路程,记了一会儿才发现根本没什么用处。
像是凭空穿过几道屏障,不过半个时辰,就看见了富丽堂皇的城堡。
门更加高大,上下点缀着一排巨大的灯石,照亮了整个门扉,氤氲的光芒下,精美的石刻装潢成一幅幅图画,显得神秘而久远。
夜离他们远去了,方才半个时辰的黑暗仿佛是一场梦境,亦虚亦幻。
目光所及依旧是蔓延无尽的沙漠,但不一样的是这里有城楼高铸、长廊逐户。
先前还平庸的沙子在这里竟如一地黄金散落,丝丝缕缕地闪着碎光。
巨大的白色石柱就从那堆黄金中生长出来,顶起高拱的穹顶,投下一地阴凉。
从那中间走出一个人来,他一身黑色,眼部被褴褛的黑纱蒙上,头上长出干枯的、如树杈般的角。
车夫下地,魔鬼鱼也匍匐下去,“云祲大人。”
来人抬起枯槁的手掌,环在心口给车夫回了礼,被遮挡的深凹眼窝下,眉眼弯弯,“无须多礼,单脊众的诸位辛苦了。”
车夫站得很直,他的声音洪亮,“大人们才是辛苦,我们不过出一些便宜的力气,算不得什么,您今日怎么有空到外庭来?”
云祲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嘴角微翘,声音微低,“闲逛罢了,此次如何?”
车夫站到一边,露出车上的孩童们,也不再咋咋呼呼,“有几个天赋不错的,大人可以看着安排,对了——”
他顿了一下,向云祲示意黑暗星体,“有个特例,自己摸到了城门楼子,被护卫捡回来的,大人应该也察觉到了。”
“黑暗属性。”云祲一下点透了星星,他咳了两下,面上闪过一丝凝重,“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今天……倒是应急,看来天意如此。”
“大人们今日又占卜了?”车夫皱起眉头,也看向黑暗星体,“看来要发生的事情,终究是躲不掉。”
云祲叹了一口气,“是啊,历史的齿轮始终都在转动,从来都不是我们这些身处洪流中的小人物能改变的。”
车夫沉吟,“要不,我重新把他送回去好了。”
“算了,不是他,也会是别人,”云祲揣手,“那个护卫说得对,我们确实要充分实验,才能做好万全的准备。”
他面向那些因为好奇而望向这边的孩童们,虽然看不见全部面目,却让人觉得他眼中必定带着浅浅的悲悯。
“带他们入殿吧。”
“是。”车夫拱手,走了两步又想起来什么,“大人,我想问一个问题。”
云祲知道车夫要问什么,他微微垂头,露出些愧疚与忧虑,长长叹了口气,“尚未。”
车夫似乎没料到这样的结局,他看了云祲良久才垂眸,“这样啊,我晓得了。”
云祲叫住他,“不问为什么吗?”
车夫一愣,回首看他。
“既然这样没有效果,那为什么还要继续找寻新生星体,还不肯停下——你为什么不问呢?”
车夫拱了个礼,动作标准,目不斜视。
“大人们自有道理,我们仰仗大人而活,也知道自己的脑袋怎么也跟不上大人们的思路,既然如此,又何必有太多自我思想,只需听命行事便好。”
这般说着,他恭敬道,“属下退了。”
车夫的脚步逼近,魔鬼鱼忽灵一下翻过身,带着车上的人都晃了几下。
“坐稳了。”车夫轻轻一跳,侧坐在车辕上,鱼骨鞭往地上啪地一甩,魔鬼鱼便摇动着翅膀冲进门去,拐过几个弯,停在一处殿堂之下。
这里的人步履匆忙,大多数人的怀里都抱着些书卷厚纸,在阶梯上来回奔跑,很是忙碌。
车夫用洁白的鱼骨敲敲车璇,对着孩童们的语气多了一丝不耐烦,“下车。”
孩童们没敢犹豫,连磨蹭都没有,陆续跳下车,局促地站成一堆。
车夫不曾回头看一眼,也不管人是不是都下完了,直接又是啪的一声,车舆飞快,消失在尽头。
黑暗星体站在队尾,不留痕迹地打量着四周,嘈杂的声音传入耳朵。
“哎,看见了没?是单脊众的车夫。”
“又一趟?真是闲散。”
“单脊众都连续一个月游离在城外与边境了,每天捡回来些新星,也不知道是要干什么。”
“一个月?哦哟,那要照你这么讲,这些小屁孩也得有几百个了,我每天在这边来来回回,那也没见几个。”
“那是你没碰上,我倒是见过一次,不过只瞧见几个孩子跟着使者进神殿,也不知道被安排到哪里了。”
“神殿?哎哟,禁言禁言,那肯定是大人们吩咐做的事情,不可妄加揣测。”
黑暗星体透过人群眺望过去,说话的是几个人身着灰褐色的兜帽袍,浑身遮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这里的人为何都这样打扮?衣袍严谨到这种程度,若在户外还能说是遮挡风沙,可在这琼宇之内,为何还要如此严密?
“你们就是新来的星子?”
又是一声询问,黑暗星体收回注意力,隔着前面的人头瞧过去。
说话的是一位少年,十五六岁大的年纪,穿着红棕的衣袍,画着金纹的遮面布只挂了一只耳,垂在脸侧。
他的棱角圆滑,面相柔和,不由得就让人放下戒备。
“跟我往这边走。”他的嘴角带着笑,很是和善,边走边说,“我是你们的前辈,我叫有鳞目。”
黑暗星体走在最后,身上捡来的黑袍卷了又卷,厚厚地坠在腰间,只留下一点垂落脚踝。
身形矮小的他几乎被遮得严严实实,连头上临时叠起来的兜帽被他一戴,都像是黑色的盖头,完全遮住面庞,只露出一点缝隙。
黑星听到这人的话,不由得挑眉,有鳞目?……长虫?
“前往殿前登记时,需汇报你们的姓名、属性、以及核心力量所在地,方便神殿将你们合理划分。”
打听得这样详细?黑暗星体思忖,怕没有那么简单。
看之前车夫的样子,还有非要到角落谈起的那段对话,什么叫还未?
黑暗星体合理怀疑,还未的意思就是,先前那些进来的小孩一个都没熬过去,到底是什么?非得让新生星子来试验不可?
看来,他们怕是要被送到不得了的地方。
“你呢?叫什么名字?”
有鳞目站在黑暗星体面前轻声询问,黑暗星体无措地抠了抠手指,抿着嘴唇摇了摇头。
他的眼睛清澈,举止乖巧,真真如初生孩童。
有鳞目一怔,他半蹲下来,“你……是没有名字吗?”
黑暗星体的眼睛水汪汪地,他点点头,懵懂又无辜。
有鳞目与身后的记录人员对视一眼,更加温和,“那你的出生地呢?”
黑暗星体眨眨眼,道,“六十六星宿。”
六十六星宿?那个因为星群□□而被整体灭绝的星系?有鳞目神色微敛,很快就露出一分同情。
“竟然是六十六星宿。”他摸摸黑暗星体的脑袋,“没有名字的星宿一般以出生地为前缀进行编号,直到他们被重新命名。”
“但你们的性质比较特殊,星系本身并没有名字,其间所有的星宿是直接用第几星宿来登记命名的,也是庭院中的独一份。”
“目前已知是六十六位星体,不过既然你出生了,那就为六十七,怎么样?”
“不好。”黑暗星体还未开口,后面负责记录的人开了口。
有鳞目抬头,用眼神询问,为什么不行?
记录的人拉起有鳞目走了几步,“你傻了?六十六星宿是被强制荒芜的,实际上从来都不曾完全死亡过,既然有星子重新诞生,那就肯定不止一个。”
“而且他们是依出生顺序锁定星轨与引位,星宿的命名是有讲究的,怎么能这样草率地定下!”
有鳞目微微皱眉,似乎刚意识到这个问题,“你说得对,那怎么办?”
记录人员手中的笔敲了几下记录石板,突然看向黑暗星体,道,“有办法!”
她抬笔在石板上写下几笔,有鳞目凑过去看,有些疑惑,“六……六六加?”
“既然是六十六星宿之后,那就一定比六十六这个数字要多,记录石板不可随意改字,但是可以往后加,至于加几,就要看影商人的情报调查了。”
有鳞目恍然大悟,“日立,还是你有办法。”
“那是自然。”日立小姑娘并不谦虚,“现在就祈祷影商人能赶在那日到来之前完成这项任务,不然等他进了神山,没有姓名指引的我们就看不到他的行踪,那可就白瞎了。”
“确实。”有鳞目沉吟道,“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是也不能保证那万亿分之一,谨慎小心是为上策。”
六六加?竖着耳朵的黑暗星体不由面部一僵,这是个什么鬼东西?
心里虽骂了千万遍,但有鳞目命名的时候,他的脸上还是露出些符合年龄的兴奋,道,“我也有名字啦。”
墙内的人为什么尽起些鬼名字,真是难听至极又滑稽无力。
“你们六十六星宿中,以三大主星楼明、星罗、伽南为首,三位前辈都是光风霁月、彪炳千古之人,你也要努力呀。”
有鳞目又摸黑矮星的头,黑星点头,“嗯!”
已经化成灰的老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呀,”日立眼睛弯弯,按着膝盖弓腰,“你可能是六十六星宿的孤星了,要带着他们的份儿好好活下去,为庭院发光发热呀。”
黑星眼睛噙着泪水,“嗯!”
墙内的人果然都表里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