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力很有意思,它让宇宙中的一切永远都在追求的路上,却又永远求而不得。
六六加从未见过那样的手法,空中的水汽凝结成刀,成千上万地掀起时,连细碎的雪花都无处可逃。
剥落青灰的枯骨高翘,碎石散落时竟如火光四溅,拳头大小的石块带着灼热,在雪地敲出无数个坑。
距离敞开,如隔着白色的帐,朦胧又模糊。
观战的人趴在崖边,任凭头顶寒风凛冽,雪花肆虐,依旧瞪大了眼睛仔细瞧着,屏息凝神。
如烟如雾,他的身躯散落又凝聚,御风而起,轻易飘离,金色纹路白色圣衣,这样的打扮,莫非是高庭雪地的长者?
风带走所有的温度,阵法中蔓延出的线比钢丝还紧绷,只显得寒气逼人,连同被禁锢高举的红色光源也在风雪中蒙上一层白霜。
那人手中长剑挥舞,枝丫在风雪携裹中变得钝挫,像一根哭丧棒。
一根横亘的丝线绷紧,是那人长身直立,他抬手握住丝线中心围困的赤红色光源,红色繁杂的符文在空中噗呲一声形成又迅速消散。
与此同时,万千弦裂,齐发出一声铮鸣,那人的身形高高跃起,如一只羽毛蹁跹,转瞬消失在空中。
雪把下面的沟壑都填平了,一点也看不见来时的道路,只能凭借着坡度依稀认出上下。
六六加呼出一口白气,望着那人离去的天空,他们可不似方才那人能挥袖乘风而上,转身御雪而行,只能靠一双脚慢慢趟过去。
这下真的是无路可走了。
风扯了疯,只是几个喘息的时间,竟变本加厉起来,雪被撕成碎屑,丝毫看不清数米之外的景象。
世界仿佛拉上了一道白色窗帘,隔绝了落在此地的二人。
不行了……
六六加被寒气激得喘不过气来,连肺部都开始发疼,他重新把目光投向了失去神志的星斗,像望着猎物的狐。
风会掩盖所有声音,雪会消融一切痕迹,在这山顶里,不会有任何人发现。
他的眼珠开始泛红,下巴处有暗色枝丫蔓上脸颊,比灰尘还细小的黑色粒状物漂浮出来萦绕周围。
在白色的山端,宛若一团黑色的墨晕染开来。
六六加的指甲尖长,暗红色的眼眸中什么也没有,只有星斗身体内闪烁的星火。
他的右手高高举起,收拢成尖锥状,在星火摇曳抖动的那一瞬间,蓦地刺了下去。
啪!
一只手伸出来握住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丝毫无法抗拒。
六六加条件反射地回击,却被一下按倒在雪地上,他的背部僵直,心中想要跳开,却被对方的气息压得死死地,不能移动分毫。
没有任何前兆,连空气都不曾惊动。
好强。
六六加心中惴惴,他半边脸都被埋进雪中,红色的眼球缓慢转动,透过眼角粗糙的银色雪层,瞥见来人袍边金色斑斑。
是方才那个人!
完了,若他真是高庭的人,看见我对着同僚动手……
六六加竭力保持着清醒,大脑飞速运转,还在想用什么样的谎话才能圆场,用什么样的手法才能逃离,这人却一把捞起了他,顺带着提起星斗的衣领,一手一个,脚尖轻轻一抬,同风而起。
失重的感觉一下袭来,六六加几乎是呆愣地看着脚下越来越小的碎石和飞速后退的山路,再抬头想看看白袍人的脸,视线却猛地旋转,贴着石壁滑落。
白袍人果然和高庭的习性相同,如秃鹫筑巢在峭壁,停步落在一块凸起的巨石上。
巨石之下便是蜿蜒曲折的登山路,一眼望不到尽头,延伸到远处的神山。
风更大,若不是被夹在胳膊里,六六加都怀疑他会被风直接带走。
那凸出的巨石卡在一道缝隙里,沿着缝隙往里走,竟是一个被掏出来的山洞。
门口的巨石拐了个弯,不仅挡了雪,连风声都清减了不少。
这是……他的巢穴?
六六加被白袍人夹在胳膊下走进山洞,就算形姿狼狈也不反抗,不敢反抗。
如迎接主人般,一踏进去,墙壁上的灯石就骤然明亮起来,连中央的篝火也噗呲一声燃着了,哔哔啪啪地展示着活力。
怎么说,这冰天雪地里有这样一处休憩地,简直像做梦一样。
白袍人把星斗和六六加都扔在篝火旁,动作不算温柔。
六六加保持着姿势趴在地上,丝毫不敢轻举妄动,小心地瞥着白袍人每一个动作。
在深渊,带了猎物回巢穴慢慢品尝是常有的事情,他们还会剖了星火储存起来,等急需的时候再拿来用。
他要做什么?看方才那样击倒巨物的能力,吃它们这些小鱼小虾不过是顺便嗑个瓜子儿,简单至极。
他是谁?圣者吗?
不像,看衣着倒更像高庭的那两个接待尊者,可庭院的人会居住在这神山里吗?还住了很久的样子,不,不太可能。
六六加紧绷着,哪怕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也不肯放松警惕。
白袍人背对着他,施施然宽下了沾雪的衣袍,盘在兜帽里的长发散落,墨色发丝打着卷,垂落在腰侧。
突然,他的动作一顿,身形微侧,六六加立马屏住了呼吸,要来了吗?
白袍人转身,手里捏着方才摘下来的红色光源,六六加攥紧了拳头,怎么,这是要拿他们两个当配菜吗?
不过,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我只是个从深渊里出来的黑暗星子,柴得很——
那红色的光源在空中划了个抛物线,稳稳地落进了篝火里。
六六加:……?
篝火噼啪一声蹿出老高,火舌舔舐上洞顶,亮白色的花纹顿时顺着那一点裂下来,像张开了一顶保护罩。
几乎是立竿见影,寒冷被驱散,洞里亮堂如白昼,暖烘烘起来。
六六加心底更加震惊。
平日里用符文阵法谋生都已经是耗尽心力,高庭的人捏一个法诀都要珍惜好久,这个人却可以有能力、奢侈地把符文用到每一处。
且每一次展开领域,都盛大而绚烂。
怪不得高庭之中的人削尖了脑袋也想往神山凑,这就是神山的力量吗?
这就是靠近光源的好处吗?他的光没有尽头吗?可以充沛到任意挥霍……
六六加的目光跟着他,看见白袍人的真面目,也不过是个年轻人,与有鳞目大小差不多,跟他脑中想的神山老怪相差甚远。
或许是感受到那目光,白袍人倒水的时候多拿了一杯,递给了六六加。
趴在地上的六六加死死盯着那杯子,这里面……加了什么东西?
许是见六六加不接,白袍人居然猛地凑近了,两人之间只隔了二十厘米。
六六加霎时屏息,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尽量不露怯,可白袍人却退了回去,直接把水放在他的跟前。
那水应该是除了篝火之外,这屋子里最热乎的东西了,氤氲的白气升腾,诱惑着寒冷的旅人。
什么意思?六六加看着那杯水,没有丝毫动它的想法。
篝火旺盛,还有灯石符文的加持,六六加衣服上的雪化了,整件衣服都潮湿无比。
在这样温和的环境里,他却感到寒冷非常。
腿麻了,六六加小心地望着不远处背对他的人,动了动脚。
万幸,那人没有什么特别反应。
他动了又动,那白袍人都不曾动一下身子,他胆子一大,怯懦着往后一点点挪动身体,离着洞口越来越近,连脚根也逐渐感受到外面的刺骨。
六六加却顿住了,是没发现?还是……
他直接站了起来,立在洞口许久,下一秒就要控制不住地掉头往外逃,但那种强烈的好奇心勾着他,使他走回原位。
脚步声不再压抑,故意般,绕着篝火转了一圈。
再看那人,还是那副摸样。
他对我们不感兴趣,六六加站定在星斗旁边,在心中做下了判断。
他的小脑瓜重新转动起来,是啊,能摘取石怪星火当柴火的人,怎么会对他们这两颗小螺蛳感兴趣?
那为什么要把他们从山顶带回来,还给他水喝?总不可能是因为心善吧?
若是心善……六六加望向伏案画着什么的陌生人,提出了合理怀疑,为什么不把其他人也带回来?这样大的风雪,迷失的人绝对不止他们两个。
而且从他过来的方向,那里明明投放了更多的星子,依照他腾空而起的能力,一眼就能分辨出那些移动的小红点。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单单救了他们两个?
……他在做什么?
一切的猜测被逐渐堆到身后,他望着这个不明身份的人,重新燃起了好奇。
六六加神使鬼差地靠近了,就像一个普通的孩童般站在桌角,瞧着大人伏案工作。
画的是什么?
六六加没见过,那般复杂庞大的法阵,一环套一环,单单支柱就有东西南北四个,其中还镶嵌着无数的小法阵,垂下铺天盖地的丝绦。
他用的墨水都充斥着发光的碎屑,在灯下宛如流动的银河。
就这么看着,他都觉得那法阵巍巍然转动起来,扯着自己要陷入一团流沙中。
嗙!
他的额心猛地一痛,一只手触上他袍子下的额头弹了一下,冰凉的温度隔着皮肤闯入身体,六六加混沌的大脑顿时一片清明。
这时他才发觉自己几乎要趴在桌子上,仿佛这里是灌满水的洞口,而他就是那只涸泽的鱼,迫不及待地要往里跳。
桌上的图被白袍人收起来,他卷着图,也不见生气。
六六加看着他把图放进桌子角落挂着的圆筒,刚进洞时的惶恐已经消失无影,猛兽总是有敏锐的嗅觉和直觉,能分辨出危险与安全。
“你是什么人?”他这样问道。
白袍人清理着桌面,把上面的图纸一张一页都翻盖过去,保证不留下一点痕迹。
“你……不会说话吗?”六六加不由得询问,“还是,你听不懂我说话?”
白袍人一顿,似乎轻轻叹了口气,“你是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
六六加微微一愣,“你这话说的没道理,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人?”
他难得较了真,眯起眼,“你怎么可能是和我一样的人。”
“怎么不可能?”白袍人把亮闪闪的墨水盖上,压住那些往外散的细闪,看那架势,似乎要隔好一段时间才会重新拿出来,“我确实和你一样。”
宛若一位大人哄骗小孩,六六加扯了扯兜帽,露出自己尚未散去暗红色晶石的脸蛋。
“我是深渊中长出的黑暗荆棘,我僵硬枯槁,连星星都不算,你呢?你应该生在云里吧?高庭最亮的云里。”
“说什么我们一样,别开玩笑了,大言不惭,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
等白袍人扭过脸用一种他未见过的神情对着他时,六六加才恍然明白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他把自己的家底儿给托出去了,不自觉就对这个人说出了一切,说出了原本应该永远掩埋入黑暗的一切。
为什么?六六加背部一寒,答案几乎是瞬间就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是引力!
当一个星体的引力过于强大时,就会在毫厘之间控制其它靠近他的星体行动轨迹,因为力量的吸引,而不自觉地受控制。
完了……
没有一个出身高庭的星星会喜欢以吞噬法则为信仰的深渊居民,这下……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