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楼罗伽还是怀着期待的心情踏进神山的,抱着万一的侥幸心理。
一次,百次,万次,千万次,哪怕是万一,他也该……也该见到那人一千次了吧?
可没有,一次也没有。
不管什么时候来到神山都是一个样,峭壁上的石窟空空如也,若非有鳞目还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地晃来晃去,他都要怀疑那人是他虚构的,仅有两次的遇见,是他前半生里分不清虚实的美梦。
他把那洞窟装点得和梦中相同,他喜欢一个人躺在里面,想着或许一睁眼,就能看见未完的篝火。
多少次和衣而卧,就有多少次形单影瑟。
期待,希冀,麻木,绝望,崩坏。
如果可以再次见到你,那就吸干你的星髓,折断你的腿,让你无法腾空起飞……
冷意席卷过身躯,危险油然而生,楼罗伽脚步微顿,粗狂沉闷的怒吼已经顺着风雪飘荡到耳际。
他的眼睛睁大了,凛冽寒风割着眼角,迷蒙中,隐约瞧见一团黑色遮天蔽日矗立在尽头,脑中针扎似的刺痛使得意识空白刹那,已经有巨大身躯到达眼前,楼罗伽甚至没有来得及分辨方向,就已经被盯上,被重创。
石怪行迹疯魔,并没有先前遇到的那样强势,像是没有拉满弓弦的木箭,楼罗伽弓着身子在雪地里等了好久,等到胸膛碎裂,都没能看见金色斑斑破风而来,下一次攻击,他一定会死在这里。
耗尽所有能量奋力一击,几乎九死一生,纵然这个石怪已经强弩之末,他也需要拼着所有的运气,用尽所有的手段才能将它杀死,从这个东西手下逃出。
太弱了,太弱了,他得更强大,强大到可以与时代抗衡,强大到可以杀死那个东西,杀死面前所有的阻碍。
楼罗伽是被运输锆石的单脊众发现的,蜷缩在山脚下,浑身都是破碎的星光,血凝结成冰,与褴褛的衣袍冻在一起,好不狼狈。
那样严重的伤,单脊众下意识就觉得是新诞生的星子不太幸运,遇上了豪夺之人,因为自身太过弱小,才被欺负成这个样子。
人们把他抬到车上跑出一段距离,擦干净脸面才发现,这人竟是四大占卜师中名头最盛的云祲,带走也不是,半路扔下也不是,最终只能趁着夜半悄悄把人送到内庭,弃尸般不留任何踪迹。
等内庭的人发现时,已然晨光熹微。
温度融化寒冰,一半仰躺朝上的,血被雨水冲刷,皮肉泛白,另一半靠近地面的,就与潮湿泥泞混在一起,一上一下,一半干净,一半污秽,两个极端,却都使那原本情况就不太乐观的伤口更加严重,开始腐烂。
此事算不得秘密,众人在暗地里猜测到底是什么东西能伤了楼罗伽,可任凭怎么打听,也没听说过云之上哪里发生过大动静。
风角鸟占都来看过他,楼罗伽连眼睛都不睁,后来,有鳞目在某天夜里造访,旁敲侧击地询问当时情景,萤虫站在窗外,听见他淡淡地说是意外。
萤虫不信,有鳞目自然也是不信的。
沉疴宿疾,积重难返,楼罗伽大多时间都在昏迷中渡过,对面的窗户大敞着,他醒来时便每天盯着发呆。
并无好眠,他整夜整夜地做梦,虚幻杂乱,从愈发阴沉烦躁的面相上来看,没有一个算得上好梦,怕都是不怎么和善。
萤虫眼睁睁瞧着楼罗伽的目光灼灼如火,有一日,他突然笑了,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就是那天,楼罗伽死在了病房内,死状极其难看,在潮湿多雨的内庭里,像过往的每一任云祲那般,干瘪得像一具木乃伊,那副样子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或许是因为历代云祲都活不久,楼罗伽活到如今,满打满算的,还破了记录,如今说他突然暴毙,竟也荒谬地没引起什么疑惑的水花。
内庭的人们都习以为常,极为熟练地安排后事,发放正式讣告,公开葬礼,在楼罗伽的墓碑上写他是在位时间最久的一位云祲。
萤虫看着那具尸体下葬,没有人知道她与楼罗伽休戚与共,如今她还好端端地,跟前段时间楼罗伽卧床时相比,力量流转舒畅了不止一星半点。
云祲之名后继无人,内庭率先取缔了占卜师的组织名头,改为领主制。
萤虫在内庭多呆了几天,在内庭忙乱地推举领主时,不着痕迹地消失,等内庭踌躇不定焦头烂额时,又重新出现。
她被推上领主的位置,有了正经名头去做往常做惯了的事情。
众人只道萤虫挂念末代云祲,想全了他的遗愿,因着寻蓝的命令,内庭还真折腾出些结果来,不仅织造了遮雨衫,还让内庭最后一抹绿色保留下来,刻画在衣袍墙壁之上。
云之上大事不多,只零零散散有几处小国崭露头角,各寻归属。
或许是因为占卜师势力退居二线,暗地里吞噬法则的践行者也有一段时间的骚动,虽并未闹出什么大动静,但若有人刻意观察过云之上的光源分布就会发觉,深渊已经宛若黑洞,没有光之生物存活了。
暗流涌动,危机四伏,云之上发展得越来越快,挣扎于生死线上的生活早已远去,繁荣,繁华,升平富足。
直到有一天,外庭星子跟着单脊众进入高庭,却在踏入巨门的刹那当场炸裂成星尘,撕碎在空间裂隙中。
此刻众人才突然之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庭院之间竖起了奇怪的屏障,将不同的地区割裂开来,又在某种奇怪的方面将他们连在一起。
要么永远偏居一隅,无法朝外面迈出一步,要么就走遍整个云之上,才能获得自由。
在这巨大的时代更迭中,高庭并不承认它的尽头是深渊,甚至开始逐渐关闭神殿同往异世界的大门,将深渊彻底排除在外,云之上保留了完全的光明,舍弃了它的影子。
一时间,各个领域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和平。
萤虫并不在意这些琐事,她只在乎楼罗伽,楼罗伽要什么,她就做什么。
楼罗伽隐姓埋名,在暗处徘徊,他把牢笼一样的神殿高高举起,赠与这方水土新晋的领域之主。
他对力量的渴望达到了一个峰值,且再也填不满。
萤虫知道,那被他寻找了很久的东西似乎重新出现了,唯有此事,才能令他放浪形骸。
等再次见到他,已是多年流逝。
她裹紧了深绿衣袍,站在神山石窟正下方高耸光洁的一根骸骨上,那里已经有厚厚雪层覆盖腹腔,“可惜,没能为大人找到蓝色。”
说不失落是假的,她用了那么多的时间,人力物力财力精力,但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楼罗伽并未透漏过这东西要来做什么用,但萤虫能感觉到楼罗伽传过来的渴望,那一定很重要。
她叹口气,望向远处盘坐在旷野的楼罗伽,今日是他第两万次算出的有收获之日,高庭神殿的巨门越来越狭窄,如果这次依旧不行,他们必须要出去了。
而这次出去,下次能不能再进来,都是一个未知数。
眼看天色渐晚,整个天空依旧没有任何动静,萤虫轻呼一口气,还是不行吗?她正要飞跃而下去唤楼罗伽,余光却猛地瞥见远处山腰有一点黑色在缓慢移动。
萤虫是复眼,视力绝对不会出错,她眯着眼仔细辨认,微微吃惊,“有鳞目?他怎么会在这儿?”
现在哪里还有人会朝圣神山,就连三天两头往这里跑的楼罗伽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有鳞目一个半吊子,在神山得不到任何好处,他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
迟疑一瞬,萤虫想不出前后,便立马传音给楼罗伽,“大人,我瞧见孤虚大人在左上方的山——”
话音未落,天地蓦地变色,一股强大的气压从天而降,红色陨石如冰雹下落,金色巨剑穿破云际,火红的温度炙烤大地,山顶雪大片大片融化滑落,萤虫侧身一闪,脚下的骸骨就被完全掩埋,形成一座小山丘。
萤虫摇身一变,化作一道流光扑向楼罗伽,以萤虫之身爬进他的口袋,依托着楼罗伽腾空而起。
视野大好,楼罗伽一眼便看见远处移动的黑团,他身姿矫健地躲避开碎石,踉跄着靠近光源中心,似乎有伤在身。
楼罗伽眉头微皱,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大人,他有点奇怪,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萤虫顿了一下,疑惑道,“怎么回事,他明明就是受伤了才对,可……气息为什么这样强大?”
话音未落,远处光芒就已经散去,金色的保护罩像水一样倾倒在雪地里,露出衣袍褴褛、意识模糊的内里,陨落的光团里竟是个星子。
萤虫看着有鳞目越靠越近,面上露出癫狂喜悦的神情,他几乎是跪趴在地上大笑。
“大人?”
楼罗伽并未回答她,躲过散落的碎石,俯冲而下,用尽了全部力气靠近,但空气中却好像有看不见的屏障阻碍着他,把他狠狠压在地上。
坠落的前一秒,隔着重重白雪,他分明看见有鳞目掏出了那柄权杖,泛着锐利的寒光,那回头的目光,分明是已经发现了他。
他要做什么?楼罗伽拨开面前的白雪,按着冰水混合物爬起来,衣袍重重,脚下因为积雪融化而露出的冰层凹凸不平,根本无法着力。
倒下,爬起,倒下,再爬起,冰碴扎进皮肤,楼罗伽浑然不觉,他脱掉自己的鞋子,期望增加一点摩擦力。
有鳞目自然知道楼罗伽的狼狈,伸出满是伤痕的手探向银灯,一种诡异的红光亮起,将他隔绝在外。
手指被蛰,有鳞目一抖,猛地看向银灯,“楼罗伽?他赠了荆棘给你?你是……”
“就是你?”随即便看着自己的手掌笑起来,他看向奄奄一息的银灯,竟露出一丝恍然的笑意,“就是因为你?”
“天不绝我,”他瞪着眼睛喃喃,笑意逐渐阴森,“天不绝我!楼罗伽,你杀不了我了,你杀不了我的!”
银灯吃力地睁眼,眼前却一片迷蒙,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瞧见一个黑色轮廓站在他身边,分外熟悉。
或许是怕他反抗,那金色的汁液竟让他浑身无力,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他的嘴唇颤动,只吸进冰冷的空气,割得浑身都疼。
有鳞目看见银灯睁眼,微微一怔,“多漂亮……”
纵然右眼沾染蓝色毒素而变得浑浊,但那只左眼却依然明亮盎然,比宝石还要璀璨。
眼睛,即是光明。
“有鳞目——”楼罗伽狼狈地奔向对岸,世界好像偏要和他作对,明明看得见,却怎么也到不了跟前,气血翻涌之时,一具石怪破土而出,横亘在楼罗伽与有鳞目之间。
有鳞目咧开嘴角,看着楼罗伽被山岳般的黑影笼罩,他跪在地上靠近银灯,小心而虔诚地伸出手触碰银灯的眼皮,“多漂亮。”
银灯手指上的戒环红光闪闪,蠢蠢欲动,有鳞目并不畏惧。
他了解的,楼罗伽赠出的荆棘意识有限,除了主人驱动,只有在感受到恶意的一瞬就会铺天盖地地拉开防御,席卷吞噬。
原本或许是要杀了他,但此刻,有鳞目对力量的憧憬压过了一切,他带着沉沉的爱意,一种无法操纵的爱意。
更何况,现在它的主人尚且性命危矣,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精力分给这边?
他以一种无法言喻的喜悦之心按住银灯的肩膀,手中权杖幻化成尖椎,精准地刺入银灯的面颊。
因着那爱意,他挖出了银灯的眼睛。
银灯张大嘴巴,无声痛呼,远处楼罗伽的声音却和石怪交杂着传过来,让有鳞目心生愉悦。
疼痛让银灯浑身发抖,四肢痉挛,血顺着脸颊流到耳后,与融化的雪水混在一起,晕开一大片红色。
有鳞目双手捧着那颗流金溢彩的眼珠,触手灼热,力量充沛,连身上伤口都要被温和地熨平。
“好东西,真是好东西。”有鳞目像个神经质的病人,一半清醒,一半痴狂,“若放在我的权杖上,我就足够强。”
他看一眼楼罗伽与石怪的战况,下一秒又重新看向银灯,另外那只眼睛,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贪婪占了上风,但一步差,满盘皆落索。
就在有鳞目举起尖椎,准备再次刺下去时,银灯的戒环骤然火红,以愤怒之势刺破空气,尖啸着尽数捅进他身体中,力道之强,似要将他撕裂,将他粉身碎骨。
“怎…怎么会……”有鳞目攥紧手中的珠子,哪怕浑身是伤也不肯松开。
它没有眼睛,看不到,它没有耳朵,听不到,它只贴着银灯的肌肤,感受到一阵又一阵的冰冷,它察觉到银灯的痛苦,那种痛苦让它也感到疼痛,快要皲裂,让它抑制不住地哭叫。
暗红的藤蔓粗壮,直接穿透了有鳞目,把他高高顶在空中,藤蔓上的枝丫摇动,像生气到极点之人的颤抖,无数的尖刺从皮茎生出,奔涌而上,战士持剑般斩杀而去!
有鳞目用尽全力折断身上的荆棘翻滚在地,他将手中的珠子举向奔涌肃杀的藤蔓,刷地一声,果不其然,那藤蔓竟然停了下来,但身上的气息却更加骇人。
“我就知道,”有鳞目偏头吐出一口血,目光肆意,透着得逞的张狂,“你不敢。”
他看向越来越近的楼罗伽,以手中珠子为盾牌,一步一步往后退。
藤蔓缠绕着银灯,宛若被激怒的毒蛇,任何东西靠近都要咬上一口,它想追出去报仇,却又察觉到身后其他人的气息,腹背受敌,便不敢离得太远,尾巴自始至终都护着身后的宝物,划出一个圈来。
有鳞目看着楼罗伽的距离拉近,敏锐地察觉到藤蔓的焦躁,甚至有了想要攻击楼罗伽的意味,他轻轻一笑,“那就下次再见了。”
他掐裂权杖上的星石,身形一闪,已经远去数米。
楼罗伽靠近的身形被藤蔓阻挡,萤虫从间隙中跃出,劫掠而去,一片混乱中,被藤蔓抽断了翅膀,重重摔在地上。
她呜咽一声,滚落在水中,“大人,它疯了。”
楼罗伽的荆棘与藤蔓交织,彼此刺穿交缠,互不相让,明明同根生,此刻却水火不容。
萤虫躲在一边,楼罗伽少将他的荆棘送给谁,他总是怀着控制与吞噬意味,就算是送,也只是几根尖刺。
可如今这样大一捧,还是以决绝的保护姿态存在,强硬护短到连本源都不承认——简直就像是切割了灵魂。
血窟窿潺潺出血,带走银灯的温度,带走银灯的力量,他的手指此刻已经和雪一样冰冷。
银灯察觉到藤蔓的慌乱和镇定全失,他费力地动动没有知觉的手指,最后也只能用指甲轻刮滚烫到的戒环作为安慰。
快要将萤虫勒死的藤蔓一僵,刺向楼罗伽胸膛的尖刺也顿住,它像是被按住了脑袋,强行找回理智,一团藤蔓,竟让人觉得它是在哭泣。
光点涌进楼罗伽的身体,只剩下一道红痕附着在银灯手指上。
楼罗伽望着有鳞目逃遁的方向,那里隐约还能瞧见移动的黑色原点,若现在去追,一定可以追得上。
可他不敢,不敢离开银灯一步。
他喉咙发干,全身微微颤抖,银灯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从出生到现在干涩多年的眼睛也不知怎么地,无法抑制地湿润起来。
凛凛风雪中,隐约传来一阵低沉的、隐忍的,像山谷中回音一样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