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
许久都不曾到过这里，楼罗伽一时竟有些踌躇，他站在洞口，看见银灯笑着朝他招手，“站在那干嘛，快过来。”
思绪停留，身体却先行迈出去。
脚下软绵绵地，像行走在空虚混沌中，楼罗伽不说话，只围坐在篝火旁边看着银灯。
赤色石心在火焰中缓慢燃烧，为银灯苍白的脸颊添上一丝生气，“上次教你的阵法已经得心应手了吧？今天教你个新的，是禁术，你一定用得上。”
“雾化术吗？”楼罗伽袍边晕出墨粒，如烟似雾，“你已经教过我了。”
“嗯？”银灯没能记起那些场景，“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在我第二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教我了。”
银灯诧异了，“第二次？”
“嗯，那个时候你已经杀死了两万一千八百九十九只石怪。”
“两万一千……”银灯一怔，“这么晚？”
银灯抬头望着楼罗伽，怎么也看不够般，光在他的瞳孔深处明灭，“你今天第几次见我？”
“算上今日这般相遇，整九万次。”
“错了。”
梦境如雾，枯木被浮力推着浮出水面，离开梦寐以求的海底。
沙哑嗓音在空旷中轻轻撕裂，几只沙蜥瞬间划开粗糙的沙砾，消失无影。
断壁残垣，角落里卷着团破烂衣袍，一声悠长的喘息后，有什么东西翻身而坐，黑暗中幽幽亮起两团暗红，“是九万零一次。。”
零星萤光飘离降落，昏暗中有墨绿衣袍滑垂，一位少女半蹲于破败城砖，“大人，高庭神殿的巨门今日就要完全关闭了。”
她望着神态颓然、蜷缩于旷野的男人，良久，道，“还要再试一次吗？”
试，他怎么会不试呢？这么多年来，楼罗伽没有一日远离神山，他好像变成一株植物在荒漠里生存，每当清晨寒冷时，就要从叶片上流出泪水。
他一定会去的，萤虫想。
楼罗伽靠着城砖锋利的边缘仰面，无数被引力撕碎的光芒在云中出没，一闪一闪地，像璀璨的夜空。
“他总也不来梦里看我，可我得去看他。”
我们从未知道神殿是如何建立的，好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藏在背后，可现在，那力量站到台前，让所有人感知它的存在。
它凌驾世界之上，在神殿巨门关阖时，也给神山布下了屏障，不论是谁，都无法再随意出入。
望不到尽头的黑色集结在背阴处，骨龙们巡视神山，仇视光亮。
楼罗伽就从这里往上，他干枯的双手布满沟壑，钩子一样牢牢抓在岩石上，
没有人知道神山的秘密，没有人知道，那团融化冰川的星子本体曾存活在这里。
只有银灯存在时，时空才会错乱，他是一切混乱的源头，他就像是阻挡太阳风暴的磁场，扔进水中泛起涟漪的石头，只要他消失了，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楼罗伽闭着眼都能找到那个地方，屋内摆设多年未变，只有灰尘一层层堆积。
又是空盼。
萤虫轻飘飘退出去，她知道，这一次，兴许真的就是最后一次了。
山崖还是那个山崖，风雪交杂，可她已经不再惧怕，屋内的楼罗伽蜷缩在那些物件旁，想来应比她更寒冷。
夜幕降临，楼罗伽碎裂的伤口长出腐朽，一点点带走他的体温。
好冷，就像年少时那三天一样冷，楼罗伽恍惚想，他应当死在这里，像山崖下的石怪一样化作白骨，平静地等待温暖再次降临。
没能如愿，最冷的凌晨时分，篝火呼地亮了，一团鬼火似的跳动着。
“银灯！”楼罗伽心中一跳，猛地睁眼，只见那篝火旁突兀地坐着个人，雪一般的衣袍兜帽，凭空出现。
喜未落，惊已起，不是银灯。
萤虫在外，他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外面风雪不闻分毫，听不见呼吸，听不见空气，整个空间安静得怪异，只有火焰萦绕的簇簇声，宛若生命燃烧。
楼罗伽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团意识，他没有可以操控的躯干，无法移动分毫。
“有人让我来找你。”
没有声音，不是从耳朵听见的，只有信息直递大脑。
“你是谁？”那人像是一团死物，连衣袍都氤氲着和地面融在一起，存在，又不存在，楼罗伽无法看进眼中。
墙边凭空出现了一个画筒，里面有金色的光芒流转，楼罗伽记得那个东西，是银灯的，他从未看过。
“若能做到，汝之所求，必应。”
“做到什么？你是谁？银灯呢！”
那人似乎轻笑了一下，直立的头颅咔哒一下扭转过来，“你猜？”
篝火缭乱，楼罗伽倏地惊醒，眼前还残留着影像，那兜帽里没有东西，是空的。
风雪呼啸犹在耳际，楼罗伽清晰地感觉到时空并未错乱，他按着地坐起来，眉头紧皱，一抬头，床头斜挂着支画筒。
是一张图纸，用沾染星光的银墨细细勾勒，绘成极为繁杂庞大的阵法，署名是银灯。
竟然是异界传送阵。
楼罗伽知道银灯一直在画东西，但每次凑过去，都看不清明。
银灯只说那是报酬，问起是什么报酬，他就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楼罗伽笑。
楼罗伽紧攥着那张内容不断变换的图纸，双目渐红，“我之所求？我之所求，我之所求是……”
他猛地合上图纸，阵法被遮挡，偏执却成形。
没有人想到死去的云祲会重新出现在云之上，这一次，还带来了完备详细的传送阵法。
所有蠢蠢欲动的势力登时按下刀兵，那东西，竟然真的可以画出来？
疑大于惊，掌权者齐聚淫雨霏霏，熟悉魔纹的术师尽管根本看不懂，却没有人表示怀疑，与生俱来的本能告诉他们，这阵法是真的。
他们只烦恼，那样庞杂的阵法，不是现在能做出来的。
楼罗伽手指沿着银灯的署名一遍一遍描摹，他说，那就做能做的。
于是整个云之上根据阵法的最初层扩张领域，推倒建筑，重新在云之上打起地基，展开了一个足够描绘整个阵法的广阔地表。
他们忧愁，那样庞大的能量，不是我们能提供的。
楼罗伽一言不发地看向窗外，众人也望去，雨水不歇，远处是汇聚而成的湖面。
于是所有星子都被要求凝聚星光，点起明灯。
逐渐地，在云之上凝聚星光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们甚至用它进行交易，开创了历史新纪元。
一个时代的力量不行，那就汇聚所有时代的力量。
哪怕以身躯为沙，天地为漏，只要有尽头，也总有一天会被填满的。
原来阴谋从远古就已经诞生，所有人参与其中——
‘我们需要光，我们需要太阳，来维护我们的生存。’
‘可我们没有发光体。’
‘没关系，只要我们培育沃土，后世会有温暖炙热的发光体。’
‘既然如此，那就借来用吧，从现在开始布下天罗地网，让他从遥远的未来，到这里，来到我们的怀抱。’
‘是的，他为我们诞生，他理应到这里来。’
楼罗伽抚摸光芒微闪的图纸，此刻才有了最大的期盼，让他来，让他到这里来，到我的身边来。
为着庞大的目标，云之上脱离了往日规则，新的生活模式形成，技术人才越来越多，力量不再是衡量强大的唯一标准，逐渐地，术师们可以看懂整张阵法图，明白其中原理，并进行模拟再创造。
因为图纸的关系，云之上制定了‘术师无国界’规则，引得大批星子投入研究，各种术法创新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第二领域因为有楼罗伽坐阵，汇聚了大部分的术师，使得第二领域成为知识储备最丰富的地方。
他们发现之前‘出生即定型’的想法是错的，哪怕是一个黑暗物质，也可以经过后天的学习研磨凝结星光，提升实力。
于是逐渐地，危险系数偏高的吞噬法则被搁置，大批星子涌入第二领域求学，并逐渐成为全新力量。
各种各样的术法被研究创造出来，各个领域都硕果累累，出行、教育、联络、运输、衣食等等，甚至包含杀人技。
千秋迭代，阵法完备镌刻，沙漏也逐渐填满，等一切准备就当，连点灯人也隐入幕后时，那些尚未化作尘埃的发起者们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起初还不明显，没有人会关注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随着阵法监测的需要，负责记录的专门人才被培养出来，他们记载研究云之上的一切，不论是大事，还是小事。
他们在对比初始数据的时候发现，随着时间推移，诞生的星子开始偏小，虽然浑圆却力量微弱，与最初诞生的大质量星子根本无法比拟。
这样发展下去，真的会有足够融化神山的发光体诞生吗？
早该想到的，随着宇宙向心力散开，新诞生的星子必然会越来越小！
他们慌了，一些人甚至想要修改阵法，将发光体的传送点从未来转移到过去，他们坚信，只有初诞生的大质量星子才能解除危机。
“不可能。”
楼罗伽否定了他们的猜想，“一个阵法如何传送不存在的物体？这是传送阵，不是召唤阵。”
是啊，这是传送阵，只能传送站在阵法上的东西，未来阵法如何传送过去的人？不可能。
他们只能等待，等待奇迹的发生。
可太久了，在沙漏填满的时候，云之上还曾举国欢呼过，后来真正参与过的人陨落，道听途说的人一知半解，新诞生的孩子完全不曾接触过，除了每日凝聚星光，连世界都开始遗忘这件事。
召唤阵成了在书上记载的历史，离他们遥遥。
没有任何一个发光体与阵法呼应，它就像一幅普通的画作被镌刻在地底，连朵花都不曾生长。
突然有一天，往日研究阵法的一位术师于星月夜敲响了领域深处的房门。
“云祲呢？”他苍老无比，一双眼睛却雪亮，“我有个新发现。”
萤虫目光扫过他满是褶皱的皮肤，“你是？”
“第三领域星阵记录官星斗，隶属于……”他颔首，对着萤虫行礼，“点灯人。”
星斗曾是研究图纸的顶尖术师之一，他在第三领域的书都没有白读，有许多新的见解都是他指明的，为阵法落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上次神山之畔相见，他还身在壮年，如今却已经风中残烛，将息将灭。
原来星星也有生命尽头，萤虫想。
“云祲呢？”星斗面目焦灼，“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
“他不在。”
“那就叫他回来！”星斗突然厉声怒吼，随即意识到不妥般喘了口气，平静下来，“告诉他，这个阵法有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