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卜只能窥见片段,看到那人身上有疤,却不晓得这伤是别人给的,还是他自己求的。
当初雨夜静坐,眼见有人破坏阵法,楼罗伽可是提了一百二十颗心,因为太害怕出错,便用尽所有心思来防御抵抗那个未知的背影,甚至不惜脱离点灯人,主动断绝了联系。
点灯人的隐秘是绝对的,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组织有多大,或许遍布整个云之上,或许只有一个人,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伙伴都有谁,或许是端坐高台的领主大人,或许是跌落深渊的卑劣之子。
但,那都无所谓。
他们只在乎脚下的星阵,每日都为启动阵法而活,一脉相承,‘凝聚星光,保护星阵’是从他们出生就被下达的最高指令,像伴随一生的观念一般,根深蒂固。
他们灵活游转在这个世界,唯有在此事上,宛若一群机器,不懂变通。
刚逃出次庭时,楼罗伽的确手段粗暴地想要破坏阵法镌刻的链接点,为此也承受过点灯人的追击,可那阵法片甲未伤。
想来也是应该,每一处工程他都亲自验收过,防止阵法被损坏而使用的特殊手段只多不少,就怕它和随处可见的传送阵一样,若有模糊和损坏,便无法精准运转。
那种极致的防护是获得过年轻的他肯定的,没有为破坏者留任何后路,可转来转去,谁能想到这破坏者竟然是他自己?
天意弄人。
楼罗伽把破裂的阵法图捂在胸口,明明已经记下了所有地点和线条,但还是舍不得丢掉。
萤虫曾口误说起这片纸张是银灯的遗物,那时的楼罗伽是什么反应?萤虫读不懂那种情绪,只记得楼罗伽的那双眼睛可怕极了,令她冷汗涔涔,不敢再吐露一个字。
银灯已然逝去这件事是楼罗伽永远都不肯承认的既定事实,他不相信这个结果无可改变,所以他用尽全力去破坏一切,想要通过改变未来来改变过去。
可这分明是个悖论。
若他成功了,那么过去就不存在,他也不存在,也就不存在改变一说,但若他不去尝试,那么就永远无法成功。
就像是数与0相乘,结果一定是0,但是不乘,这个0就出不来。
可楼罗伽不管,他什么都不管,他只想让银灯活下去。
为此,他毫不吝啬用全部的力量去摧毁这个庞大的阵法,几乎要把自己燃烧殆尽,可哪怕是突破重围撬动地基、摧毁所有镌刻载体,阵法也没有丝毫改变。
反而,过度损耗使他的身体系统彻底垮台,每次进行过尝试,他都得重新回到出生地恢复生命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力不从心。
他努力地压抑自己外散的光芒,希望可以凭借减少燃烧来让自己活得长久,他变得无法被人察觉,与宇宙融为一体,可突然有一天,他连雾化术也无法支撑了。
不敢承认,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不再年轻了,确实……老了。
追求积攒了半生的光芒,仅几次挥霍就被抽干了生命,虚弱到一场意外战斗就被骨龙拖拽着坠入幽深海底。
水冰冷刺骨,宛若掉进水里的泡腾片,身体一层层地剥落,随着水流浮至海面。
难道要沉没在这里吗?楼罗伽明白已经支撑到最后了,可他舍不得,他不想死。
微光浮掠,楼罗伽费力地睁开眼,恍惚中看见水面光芒浮动倾泻,不知怎地,迷迷糊糊地产生了一种被人窥视的错觉。
高高在上,目光无波无澜。
他不知道是谁在看着他,但不管是谁,是谁都好。
楼罗伽抬起一只手,卑微而虔诚地朝着那目光寻求庇护,“……不能死,我不可以死,我还要……活到他出生……活到……”
没有得到回应是多么理所应当的事情,深渊已成墓地,没有人会在骨龙的盘踞处活动,也没有人会听到海面以下的微弱呼救并伸出援手。
只有星阵在海面浮动下斜,轻飘飘刺穿楼罗伽和骨龙的身体,像个圆柱体般上通天,下至地。
光芒氤氲,看似稀薄无温,可骨龙却只发出半声惨叫便支离破碎,在海底呼啦一下燃烧起来,纵然水源充斥,也无法扑灭这微暗之火。
没了巨物拖拽的楼罗伽下沉速度微缓,胸膛一阵灼痛从阵法穿透的地方炸开,他似乎也要烧起来,也要裂了。
最后但最灼烈的打击给了楼罗伽片刻清醒,他死死盯着穿破深渊海面的光芒,惊骇与不甘携裹,让他疼痛不已。
那阵法,竟是活的。
是了,如果在竣工时阵法自身就有了独立灵魂,那么就算镌刻纹路的□□被摧毁,它的灵魂也不死不灭。
看得见,摸不着,如水中月,镜中花,无法更改,亦无法摧毁,甚至认得出楼罗伽曾是要摧毁它的人后,毫不犹豫地给了他最后反击。
刀已磨成,只等猎物炽盛
楼罗伽想挣扎,却被沉重的压力推着向下,枕在了并不坚实的海床上,意识一点点涣散,只剩下星核明灭。
衣袍被火灼裂,阵法图浮起来,氤氤微光荡开,与海面阵法形状相合,霎时间,海面上广阔的星光像被攥起的渔网般收拢,被凝聚在小小的阵法图上,犹如通过凹面镜般汇成一道极为强烈的光芒,刺进楼罗伽心脏。
像铁放在火上灼烧,楼罗伽的星核通透炭红,竟和神山石怪的心如出一辙。
海面上阵法的星光被吸食,逐渐褪色枯竭,楼罗伽的石心因为携裹太多力量而皲裂出丝丝裂痕,岩浆一样亮着危险的光。
逐渐地,一点红色的枝丫刺破石心向上生长,穿过阵法图,穿过海面灰白的星阵,高扬着头颅,在这破败的深渊里,在这无边的黑水中,菟丝子般攀附骨龙的残骸,开出了花。
一点绿色落于其上,巍巍映亮它光滑柔软的身躯,还有如星光般细碎的花朵。
海茫茫,天惶惶,这摇曳枝丫不过宇宙微尘,无人知晓。
若我亮得弱一点,是不是可以亮得久一点?
——‘生于深渊,长于平原,修知识于石林,取星光于神山。
曾驱骨龙,平罹难,擅卦卜,喜蔚蓝,催术法之长新,促万民之久安。八壹中文網
然杀先师,毁高阁,盗星阵,挑离间,于高林遁走,弃万世危难于不顾,视星光消散而不见,妄图以一己之力撬动阵法,纵使亿万星辰为敌。
消散于天地之间。
此行种种,功过参半,铭刻其上,引以为戒。’——
云祲消亡的信息传遍整个庭院后,次庭的领主犹豫再三,还是为最后一位占卜人镌刻了生平。
石壁不大,挨着往日每一任占卜师而立,寥寥几笔,便是一生。
庭院并不太平,在他们著碑文时,点灯人内部安静地引起了一阵忙乱,原因无他,只是发现星阵塌陷了一角,有四分之一的力量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云祲已死,没有人会将此事归结在他身上,点灯人只在深渊寻见了骨龙的破败骨骸,还有几不可见的星芒,微弱到近乎错觉,甚至抵不上闭眼时残留的视觉光斑。
难道是骨龙啃噬?
此事不算小,但也并非无法弥补,猎物尚未出生,他们还有充足的时间来准备,可星阵经不起二次侵蚀了,会失去平衡。
于是曾经到达深渊的点灯人主动用传送阵法迁居于此,在破败的城墙处守护,驱赶一切可能破坏星阵的生物。
而在阴霾的天空之上,曾经深渊的主人驾临庭院,他说,庭院四面有墙,像一个生锈的铁桶紧箍着,圈得他喘不过气来。
于是革除庭院的名讳,重新称作‘沉云之上’,将深渊踩在脚底,把过去踩在脚底。
所有的禁制都被解开,云之上迎来前所未有的自由时期,没有等级及第,没有光暗之分,星子们开启大混居时代。
各个领域再次向上发展,不止各种简单的术法成为基础教育,连雾化术等复杂的术法也成为书籍记载的内容,云之上容许各种研究与发展,星子们的实力大幅增强,凝结星光成为微不足道的小事。
新主孤虚不断推进星法阵图的完善,在星阵重新充斥力量之后,那令人期待的发光体却始终不肯降临,作为旧时代的残党,他像每一个点灯人一样期盼灯亮起,甚至更为疯狂,掀起了新的浪潮。
灯塔被重新启用,连同内庭的地下矿洞都一齐配备了全新设备,为了补全点灯人的缺口,灯塔研究出病毒一样的控制术,他们将灌输包裹了指令的星光散布,期望可以通过浸染来增加点灯人的数量,确保阵法的正常运转。
而这不过是表面,更为隐秘的实验在暗处进行,他们通过人为干涉的手段,妄图‘创造’出符合传送条件的发光体。
若云祲是导致内庭雪林枯槁的罪魁祸首,那么有鳞目就是让白石遍布地下石林的始作俑者。
除了重新迫害光之生物,他甚至开始尝试用星子来合成更为强大的光芒,但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他们要么不够亮,要么就只能存在一瞬,稳定而长久的光源始终无法存在。
灯塔连接着深渊,废弃的实验品便随着河流排下去,它们被骨龙庞大的体骸阻挡搁浅,互相重叠,像山一样堆积在海底。
有鳞目投身于实验之中,他的焦急快要溢出身体,惹得众人侧目。
终于,过于放松的研究环境引发了新祸患,因为无法控制雾化术,无数星子无法变回原样,连内庭也因为禁术的影响彻底消散了一片区域的云彩,已经适应阴霾的生物被强光映照,烫死在干涸的黑石上。
有人曾看见新主捂着眼睛跌倒在地,似乎疼痛难忍,被打碎的镜子碎片中,倒映出他一只金色眼瞳,灼灼其华,与灰败的身体相比,那只眼瞳宛若偷来的赃物。
繁华安宁被戳破,在新的混乱到来时,次庭再次推举了鸟占,那是诞生于峰顶的一种鸟,性情凶猛不可言,翅膀闪着白色的羽晖,他的眼睛又黑又大,包裹着窄金。
与此同时,远在深渊守候的最后一位点灯人消散之前,捡到了一个新出生的星子。
高庭禁锢使得深渊星光微薄,自从神殿大门关闭,此地便少有诞生的星子,点灯人曾捡过几个,但他们大多孱弱,生命如流星般短暂,未曾期盼有人能接班,但他还是为这个孩子留下了点灯人的凭证。
反正出不了深渊,而他什么都不剩,只有这片凭证能留给这个孩子。
但他不知道是,这个本应该哪里也去不了的孩子在他消散后仰望阴云,脚下星阵刷地铺开,瞬间就遍布广袤深渊,强大的力量使得无数莹绿星光从地下凝结升空,又缓缓包裹上鎏金,参杂融合在无垠的星阵之上。
星阵微微颤动,繁杂的线条一根根亮起排查,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片刻便重新隐藏起踪迹。
谁能想到,一颗已经早已坍塌的破旧空洞长时间不吸收物质和能量,竟然还会变成一颗引力强大、犹如磁铁的中子星呢?
他加速旋转,加快发热,他的电磁波冗长,宛若雨夜灯塔般被路过的游船感知,让人知道他的存在。
结果显而易见,灯塔很快就发现了楼罗伽的存在,他们对楼罗伽回信,要他履行点灯人的职责,要他进入灯塔,接受发光体的实验。
那可是中子星,质量与密度远超一般星体的中子星,楼罗伽对灯塔来说,是绝无仅有的实验物品。
研究人员看着他手中凭证,认定他曾是点灯人,可能还是旧时代的点灯人,毕竟中子星是星体发展后期的存在,这个小孩看起来年龄不大,实际年龄估计比次庭的鸟占还要高。
他们在楼罗伽的身上进行发光体实验,不算失败,楼罗伽成功在维持稳定发光的同时,减少了动量消耗,却也不算成功,他黑暗物质的本体无法剥离,若分成黑白两半,他的力量就会大打折扣,无法长久。
有鳞目对这个中子星很感兴趣,他瞧了半天,觉得有些眼熟,“我听说你每日凝结的星光多到可怕啊,小子,你出生在哪儿?”
楼罗伽不语,只盯着有鳞目遮蔽的左眼看,似乎要透过厚厚的面具看到内里。
研究人员手里拿着玻璃瓶,那里面装着玻璃珠一样的圆球,是携裹了命令的星光,不论什么生物,只要沾染到它,就会拥有点灯人的觉悟。
“大人,21800出生在高……第三领域,是个哑巴。”
“哑巴?那样追求完美的冰窟窿里能生出哑巴,也是稀奇事。”有鳞目挑眉,“他是点灯人?”
“是。”研究员说,“吸收过星光了。”
“是吗。”有鳞目打开玻璃瓶,重新捻起一颗星光递给楼罗伽,其动作意思,昭然若揭。
研究员低下头,没有任何异议。
楼罗伽顺从地接过来,当着有鳞目的面按进身体里,红色的光芒一闪,是命令下达成功的标识。
有鳞目看了他很久,突然道,“你说,让他接替风角的位置怎么样?”
众人诧异地瞧过去,只见有鳞目在那个小孩面前蹲了下来,“接替风角的位置,成为云之上最高顶点的掌权者,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