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切割灵魂,那伤疤便永远都抹不去。
若明知是错,却还要去做,那痛苦便会一生盘踞。
当初斗争激烈,天道原以为不过是抹黑打闹,却没想到是真的战争,用命来填补的战争。出战并非本意,却是随心之行。
他们都说一切是银灯授意,天道不信,却也快信了。他说他是寻求真相而出世,可真相,他早就知晓了。
楼罗伽此人,除了银灯,又会听谁的号令?
不过借口而已。
其实他们中间还见过一次面。不远不近,就在那片汹涌澎湃云海之上,银灯的显影追了过来。
天道不痛快。越是长大,就越是不痛快,如今在外面历经风霜,那种憋屈几乎积攒到了极致,一个问题困扰至今,他想不明白。
他背对着远处万象城的废墟向银灯发问,风声呼啸,奏响诀别之歌。
他说,“我是不是你的底线?”
“是。”银灯没有犹豫,他站在繁雾中,语气平淡,却极为可信,“天道,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
“绝无仅有?”天道喃喃重复,满心怒气隐忍不发,只疲惫地轻声道,“说谎。”
“我是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你有更重要的,是不是?你说我是你的底线,那他呢?他是不是?”
银灯张口,不知该如何回答,没说话,却已经有了答案。
“也是吧?”酸涩委屈涌上胸膛,天道控诉,“银灯,你怎么可以?对你而言,绝无仅有的存在怎么可以是两个人呢?”
“不一样,”银灯摇头,想要挽回,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你们不一样,天道,你和他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是啊,你对他更苛刻,对他的期望更大,不像我,随便我。”
天道当然知道银灯爱他,可他就是嫉妒,是的,嫉妒。他嫉妒哑巴长老,他的存在让天道觉得银灯离他远去了。
有一个人分走了原本应该属于他的爱,那种落差,让人发疯。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天道迷茫又不甘,“为什么?因为他比我更值得你信任吗?”
“不是的,天道,不是这样的……”
“不是?那是什么?”
银灯欲言又止,说不出一句话来。
“看,你明明有事情瞒着我。你分明是有事瞒着我!可你不告诉我。”
“你宁愿告诉他,也不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让你这样对我?”
若他们彼此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唯一,那哑巴长老为什么可以轻易取代他的存在?他们之间……也是爱?这本不应该。
天道自嘲地轻笑,颓然后退。
“你别去!”银灯喊出声来,焦急之态溢于言表,几近哀求,“我不能想象失去你的后果——你别去,天道,你回来。”
“不能想象?”天道低着头,怄气地说出诛心之语,“……那就亲自尝尝吧。”
那你就亲自尝尝吧。
而此刻,天道举着尖枪出现在高塔中,正是刺出的动作。
嘭!枪尖埋入石壁,徒留尾端不住发颤。
耳边还有骨龙的呼啸,他急喘着气,眼中尽是血丝,汗水和灰尘交杂在一起,心跳惶惶。
嗡——
耳鸣,与枪尾拨开空气的频率相合,什么也听不见。
他无意识地踱步转身,手指不自然地拱起,用力到发白。额角、脖颈,手臂,均青筋暴起,虬劲有力。
这是哪儿?这是……高塔?他怎么会在这儿?他……死了吗?
“殿下!阵法破了!”封霜推开门,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光之生物四散奔逃——”
他顿住,与满身血污的天道对视,面上空白一瞬,“殿下?您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子——”
随即,周围狂躁波动的星力让人察觉出不对来,封霜愣了一会,有些惊讶,“天道殿下?您怎么会……”
塔下人群奔走呼号,一片嘈杂混乱。封霜站在门口,想起与他一同外出的同僚,“欲雪……”
又猛然觉得不合时宜,迅速改了口,“大殿下呢?”
没了束缚的光之生物盘旋而上,冲破樊笼的枷锁,羽翼舒展时,映亮天道与银灯如出一辙的侧脸。
思绪混乱,几个喘息后,天道怔怔地望着外部犹如繁星炸开的错杂景象,喃喃道,“我……不知道。”
那就亲自尝尝吧,失去的滋味。
鬼使神差地,他想起与银灯最后会面的诅咒话语。银灯有没有尝到还未可知,但他自己,已然苦痛不堪了。
是空间交换。
来不及停顿片刻,亦没有时间去思考更多,天道穿着血色长袍降临神殿,银灯留下的基座已经完全碎裂,那是主人陨落的征兆。
他不信。
光之生物逃脱了大半,封霜此刻后知后觉事态严重,他试图召唤流散的护卫队,数十人悄然落地。具都忠心耿耿,是无上利器。
当初天道外出不久,银灯就突然一反常态地发了狠,将拱卫神殿的队伍疏杀大半,留下的都是绝对忠心的好孩子,天道未曾目睹的残暴高压统治下,那些星子不敢忤逆半分。
封霜看着那些如机器般顺从的护卫队,如今才恍然明白,银灯是在为给天道留下后路。
可路又哪里是好走的?尤其是失去领主的现在,几乎四面峭壁,无路可走。
不可引起恐慌,不可将第三领域弃于山岗,要有热,要有光。
天道没有更加强大的力量了,可第三领域那么广阔,那么广阔,他没有办法,只能撒谎。
往日繁荣远去,银灯在位时慕名而来的域外之人也开始流失,他们为利而来,也为利而往。
封霜将这件事告知天道时,他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道,“不用管,让他们滚。”
光之生物散落,谁得到就是谁的,天道在这件事上不曾手软。他带着护卫队和别人争抢,一只一只数着,将神殿的天窗塞得满满当当。
终于,第三领域的天空里再也找不见一只成熟的光之生灵,只有神殿光芒如紫星,常亮。
第三领域至此迎来大衰败的冰雪世纪,外表看起来依然澎湃汹涌,实则已经千疮百孔,不堪一击。
破落,几乎是一夜之间。
又一次巨大的暴风雪降临,云层沉甸甸地吊在头顶起伏波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砸下来。低洼处的照明塔被完全掩埋,往日通行的石船根本就走不动,连雪鸮都无法张开翅膀。
寒潮、封冻、暴雪、山崩,疲劳、失温、呼吸困难、步履维艰。
多次编大的护卫队冒着风雪疏通道路,以确保各个聚落的星子能平安存活,而这样恶劣的天气,他们已经习以为常。
风声啸烈,天气阴沉时,神殿也灰暗。那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去过了,往日辉煌灿烂的殿宇此刻就像冰窖,存不住丝毫温暖。
但今日有人来拜访了。
冒着严寒,拨开风与雪,徒步爬上高山殿宇,站在神殿巨门前。
“霜长老?”侍卫握着雪推板,叩响了封霜的屋门。
第三领域的房屋变得尖耸,门开在顶层,有云梯延伸而下,里外均是。他们的房屋每年加高,像一根竹子生长在雪地里。若住在底部,就可以很好地保温,躲避寒风的侵袭。
封霜老了,他不再爬上爬下,也想借着顶层微弱的光做些事情。门猝然被打开,着实晃了他一下。无垠的白让他眼球震颤,立马别过脸去。
雪地的刺目与阳光不同,它凛冽而尖锐,无处不在,在无知觉间夺走视线。
在外行走的人效仿纪元之前的内庭,阳光斜射时,就用黑色纱幔遮目以降低曝光度。封霜的眼睛沁出泪,并不生气,只是随手抹去那点湿润,挑起褴褛的黑纱覆面。
“怎么了?”
侍卫也意识到封霜的窘迫,他微微侧身,为这位长老挡住大半寒风与光线,这才开口,“霜长老,神殿站了个人,说要见你。”
“哪里来的人?”封霜弓腰走出小屋,雪还在下,但地面却被压实了,不算平整,波浪的线条交错,做了极其足够的防滑措施。
“不晓得,”侍卫跟在封霜身后,摇着头,“没见过。”
没见过是正常的。封霜心中叹气,自从大殿下陨落,第三领域就成了一座冰城,本土星子还有活不下去的,更别说其他地方的人。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到这高处来,无他,不胜寒罢了。
有谁会来?
封霜满心疑惑,见到人时,更是达到了顶峰。
片雪未沾,连鞋尖都是干净的。
来人身上没有任何力量波动,他站在那,就像界外之人。若非封霜笃定此人是真实存在的,他都怀疑自己出了幻觉,看见了一抹无生机的倒影。
封霜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他不是星子。
“客人有何贵干?”
可若不是星子,那还会是什么?不是人,还是鬼不成?
那人背着手,并不将这暴风雪放在眼里,只当是一抹景致,看过也就罢了,“我来见天道。”
不是想见,不是要见,而是……来见。
那种高高在上的笃定和随意让封霜心中一跳,若放在往常,他早就做出防备和警惕,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有危险的警告在叫嚣,身体却没有办法升起任何敌意。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理智告诉他这个人很危险,第六感却强烈地表示,此人不会对他们不利。
矛盾至极。
封霜皱眉,斟酌道,“我们殿下不在。”
那人眉毛微挑,终于侧头看一眼封霜,金丝镜框架在鼻梁上,一点雪花落在眉梢,融化。
他的表情似笑非笑,“此时高庭除了天道,禁书阁只有你能进去。”
说着,他抬起步子迈入风雪,“走吧,程序还是要过的。”
封霜无法再反驳。
禁书阁是唯一正常使用灯石的地域,除了气温不似往日,其他的都不曾改变。
天道开始翻阅禁书阁的法门,一本接着一本,他的头发随着力量增长而繁盛,翻看银灯的标记与注释时他总会心情平静,暴躁也逐渐沉淀,离银灯越来越近。
而这个时候,封霜总会恍惚觉得,天道就是银灯。如同此刻,连抬手拂去窗棱积雪的动作都如出一辙。八壹中文網
“果然相像,若你要刻意伪装,怕是无人能发现银灯已经死去。”
平静被打破,天道手一顿,眉间的平和皲裂,暴戾在其中蠢蠢欲动,沟壑分明。他无感情的眼珠微转,瞥向封霜二人。
“殿下……”封霜正要解释,那人抬手一摆,他就站在了禁书阁门外,与寒纱面面相觑。
寒纱被突然出现的封霜吓到,手中利刃出鞘,惊魂未定。
封霜面露茫然,随即便是一凛,立马抬脚就重新往里面进,这分明就是那来历不明之人的手段,他到底是什么人?!
封霜就在眼前消失,饶是天道也不由得愣了一瞬,但几乎是同时,他座下星阵嗡鸣,数道尖枪寒影林立,剑指对方,蓄势待发。
来人又笑,似是满意,“不错,有你兄长几分风范。”
他背着手悠然踱步,环视整个禁书阁,行走时,尖枪在他身前三寸化为薄雾,被轻轻拨开。
“你怎么想的,明知她不是内庭能诞育的星辰,却还是把人带回来了。”
天道心中震撼,知晓自己不是敌手,于是星阵散去,他斜靠在桌子边,与人闲聊。
“那样阴暗冰冷的味道,自然不是次庭的潮湿能培养的,那种恶臭,来自深渊最深处的干燥黏腻,我毕生难忘。既然她想跟着我,那我就让她来。”
“她能找到门路从深渊爬上来,有朝一日,我也能重新下去。”
来人不置可否,“门路?那可不算什么门路。你生活在高庭,可在高庭之前,你踏出第一步的土地并不在这里。”
“……踏出第一步的土地?”天道想起那个地方来了,“重生渡口,晨启长老。”
所有人出生抵达的第一个地方,绝大部分人只到过一次的地方,所有星子学会走路,第一次召唤星火的地方。
命运抉择的渡口。
“我来,是还一样东西。”
天道抬头,只见面前这人撩起衣袖,左手腕上一抹白色缓缓流动,他瞳孔一缩,腾地站起来,死死盯着那抹圆。
来人张开手,腕上银光便有生命般施展身躯,灵蛇似的游走进掌心,重新咬起尾巴盘踞,轮廓分明。
是弦月,银灯的月金轮。
“我顺圣者之意将其归还,下次若抛下,就真的是别离了。”
说着一扬手,弦月顿时铮然浮起,在禁书阁迅速飞跃数圈,最后落在天道的手腕上缓缓转动。
天道轻轻拂过上面的花纹,心中思绪杂乱,半晌,终于抓住一点线头,再抬眼,已经泛红,“你刚才说,下次?”
那种不敢肯定的忐忑弥漫,根本压制不住,来人看他强装镇定的模样,不由得心情微霁,嘴角上扬,“你们一体双生,合起来才是高庭完整的领主,他若死了,高庭就要改朝换代了。”
“他……”天道的眼睛瞪大了,“没死?”
“谁知道呢。”来人耸耸肩,环起手臂,面容柔和,“有人曾给予过他祝福,要他健康地存在于世上,在那人没有允许之前,他总会活着。”
他没死。
银灯没死……
“那他在哪儿?”天道紧张到语无伦次,“在深渊?还是……在哪儿?他什么时候回来?他——”
还会不会回来?
“他需要你的时候,你就能把他带回来。”来人道,“等他强大到可以感应你,你也就能发现他。你们经常玩那个游戏不是吗?心有灵犀的游戏。”
心有灵犀,跟那有什么关系?天道眉头微皱,还想再问,却发现周围空无一人,没有任何迹象与动静,彻底地消失了。
“殿下!”封霜闯入进来,“刚才那个人——”
他一顿,脑中一片空白,话已经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他尝试再次开口,“那个人……”
想不起来,什么东西?谁?什么人?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他回过头问寒纱,面露焦急,“刚才进来的那个人,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寒纱一脸奇怪,“什么人?没有人。”
封霜抱着脑袋原地转圈,就是想不起来。分明有人进来了,可那个人是谁?不记得了。
天道眉头更紧,手中握着的弦月明明白白昭示着方才有人来过,他转身望向窗外,却看见窗棱整洁如新,只零星雪花落地,集聚斑斑点点。
怎么可能?天道走近了,他抬手重新拂去那些雪,薄如积尘,为什么?分明是垂帘巨雪,这么长时间,为什么没有积聚?这简直就像是……
“封霜,”天道心中有个猜测,“你在外面停留了多久才进来?”
“我?”封霜微怔,这一点确实分外清楚,“殿下,我不曾停留,立马就进来了,前后不过喘息。”
不过喘息?天道喃喃,握紧了月金轮,“这简直就像是……”
时间停滞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