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下起雨来。
玉都的雨一下起来,便下的没歇,带起泥土里几分腥味,冲淡了青玉殿前弥漫的铁锈味道。
雨水打到青玉殿绝美的各式飞檐上,落下来,落成一帘水幕,将殿内外隔绝起来。
栾安平的剑上也沾了几分潮气。
“韩四言!十七年前的《浮沉仙录》九百九十三!”
栾安平血流不止,脸色苍白,却依旧咧嘴笑笑说道:
“怎么……昔日南楚阵中的大宗师,昔日……那位“天下能接我四剑者,都在《浮沉仙录》上”的楚国剑狂,如今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声音微弱,气息虚浮,连说话都成了问题。
见他说到痛处,那老太监却面不改色,淡淡道:
“还不是拜栾平易所赐!一剑斩去我半边头颅,若不是陛下以青鸾树叶救我,我早就死在你北栾燕王的剑下!”
“败军之将也能说得如此愤慨!为了活命就净身入宫,锁在楚国龙椅旁做个忠犬吗?你失了剑心,也失了求仙之心,又有何脸面能谈及我父王!”
栾安平咬着嘴唇嬉笑道。
“黄毛小儿,什么狗屁剑心,什么乌有仙道,你觉得别人放弃了便是无能的废物,可当你真的断了一半头颅,将死之时,这天下又有几人能够守住剑心?”
那老者看着一脸风轻云淡,手上微微震颤的剑却暴露了心底的愤怒。
“你跟栾平易一样,虚伪!什么青衣仗剑,剑斩天下不平之事,如今却只能死在异国,不得归根,你不觉得可笑吗?命都没了,谈什么剑心!”
一旁,顾南枝与那黑甲将军已快分了胜负,顾南枝周身的玄力渐渐微弱,但依旧无法战胜这面前的伪仙。
栾安平也注意到此事,有些焦躁,若再不拿下青鸾百灵树,恐怕再无机会!
可面前这位老太监,却宛如一道天堑!
一道越不过去的天堑!
苦笑一声,他挣扎的站了起来,走到被斩下的右臂旁边。
没去管那手臂,他左手拾了那剑。
没有什么言语,一蹬青玄石地面,又左手持剑向韩四言攻去。
背后的宽大黑袍里还背着王爷,虽说王爷因中毒和不进食瘦下了不少,但毕竟还曾是个历经沙场的王爷,迟滞之下栾安平速度慢下许多。
在韩四言眼里看来,更是出奇的慢!
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面前是仙人,也要亮出剑!
右手断了!还有左手!
踉跄往前,栾安平高抬左手,至韩四言面前两寸停下。
一声高喝,怒将长剑斩下!
金玉相击,栾安平甚至没看见这老太监出剑。
“铛!”
寒光一闪,栾安平手中的剑又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剑身左右摇晃几下,似有不甘之意。
与之一同落到地上的,还有栾安平的左臂。
栾安平左臂被从肩膀处径直砍断,身形落得更远,血流从左臂端口涌出,将黑袍都要染成血衣。
韩四言执剑喝道:
“如今你双手皆无,持不了剑,又何来的剑心?双手虽断,却还能医治,可你知脑袋去了一半,看得见自己将死的时候,这剑心,这仙道,还有什么意义?仙道,仙道!求仙不就是求长生吗?若手中的剑不能帮自己求得长生,为什么还要持剑?”
栾安平衣冠散乱,头发半披着面庞,喷薄出的鲜血将本来素衣染成红色,两臂更落在几丈之外。
韩四言轻蔑的笑笑,用尖锐的声音说道:
“若你到我面前叩两个头,我便放你回北栾,如何?”韩四言微笑说道,他从没像今天这般高兴,昔日栾平易让自己蒙受的屈辱,今日就从他儿子身上全部讨要回来!
“咚!”
一旁战事明朗,顾南枝玄脉烧尽,被黑甲将军一脚踢中,重重的砸在青玉殿玉柱之上,随后砸在地面之上,昏迷不醒。
青玉殿外,几个南楚军士也围在殿外,手中长矛上挂着雷战和司徒风的头颅,耀武扬威,似在向楚皇请功。
栾安平看了一眼,泪水不争气的从眼眶中流下,他却没有手能去擦拭。
“我韩四言说到做到!你只要在我面前低下头颅,我决不食言,放你离去!”
泪水混着血水,将栾安平的眼前染得模糊一片。
他从未感觉,死亡如此接近。
他向韩四言走过去,
一步!
一步!
老太监脸上的笑意更甚。
栾安平走到韩四言面前,伏下了身子。
“什么剑心?什么仙道?说的大义凛然,如今不也为了生,甘愿像狗一般行事,说着不受嗟来之食,饿的时候比猪吃得都快,你们这些微言大义的人最是虚伪!”
韩四言笑得合不拢嘴,他心里的畅快无比。
在周遭一片嘲笑声中,栾安平低下了头颅。
但却没有触及那青玄玉冰凉的地面。
他伏在断臂边!
他在用嘴够自己的剑!
他想用嘴咬住剑!
韩四言立时收了脸上笑容,为骨头做过狗的人最不乐得看见的事,就是别人不为骨头做狗。
当看着面前这个没了双臂的剑客在地上,竭尽全力的用嘴够着自己的剑时,韩四言忿恨的心绪似从心底炸开。
栾安平一下一下的够着,嘴总是咬不住那剑柄,但他依旧不断的够着。
他伏在地上,没有双臂支撑,栾安平只有一个信念:
“我要拿起剑,我要拿起那剑!”
身后是司徒风,雷战不肯闭上的双眼的头颅,仍然盯着自己,身前是为了拖延时间,烧去玄脉,再无法修玄,从今以后成了个废人的顾南枝。
血泪从栾安平眼角流下,在脸上留下两道猩红的痕迹,和着汗和泥。
他的脸如同戴上了“傩戏”面具,狰狞可怖。
“为什么要拿起剑?”
“因为我不想辜负他们!”
“因为我要救父王!”
“我要拿起剑!”
“拿起那剑!”
没人觉得面前这个浑身邋遢,血泪满面的少年卑微可怜。
也没人觉得这个用嘴拨弄着剑柄,想用嘴叼起剑的少年只是不自量力。
满座寂若寒蝉仗马!
更是羞愧!
此刻的他,比韩四言更像一个剑仙!
牙齿咬下,接合处,牙齿和剑发出“咯吱”的声响。
少年用力将剑咬紧,先是用力扭转了身体,让自己跪了起来,再用膝盖支撑。
缓慢,但坚定!
他缓缓起身,叼着的剑闪着寒芒。
一步!
一步!
踉踉跄跄,跌跌撞撞,似乎随时要摔倒。
楚错断不知何时落在了青玉殿房梁之上,递在嘴边的酒杯没有倾下,嘴里自顾自唱道:
“浮沉榜上仙人剑,多数不足夸。几许风流,怎堪今日,仗剑少年侠。”
微微的声音说完,楚断错饮尽壶中酒,叹了口气,喃喃说道:
“若今日你难逃一死,我便豁出去救你一命,也算还了叶先生恩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