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交谈甚欢,等回过神来,天光已经渐亮,庭院里草木上凝的晨露已晞,清晨空气中的湿冷味道也渐渐消散。
晨光又透轩窗,飞檐下鸣着黄莺,远处飘着渺茫的戏腔。
晦暗渐明,光线径直流过紫檀木漏窗上不规则的窗芯空隙,在墨玉地面投下一地若隐若现的斑驳光影,宛如齐时鹤窑产的冰裂纹瓷器。
“府邸里萧条冷清,不似从前,可前时明月今时关,四时光景,经年累月,依旧如昨!”叶裳青心里暗想着。
又替栾平易把完脉,交代了几句后小声同他说道:
“濒湖子倒似乎有意收小安平为徒,他最喜安平机智敏锐,通晓事理,若安平真做了他徒弟,村夫肯定把一身本事倾囊相授,到时候,都不需要我这个半吊子医者给你看病了。”
栾平易摇了摇头,苦笑道:
“濒湖先生看得上安宁,也是安宁的福气,可是此事终究需要安平自己决定,他志不在此,我也不好逼迫他。”
叶裳青摇了摇头,正欲开口,栾平易抬了抬手,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
此事不光是小安宁自己不愿意,若没有濒湖子如今临仙人的实力,便有天下无双的医术,也只是罪过。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老一辈人都故去,栾安宁的一身医术便成了众矢之的。
“若真痴痴傻傻,做个庸人,倒还能安宁一生,可惜,可惜啊……”
想到此处,栾平易心口一阵绞痛,用右手用力按住,方才有所缓解。
没有哪个父亲不望子成龙,可如今栾平易最殷切的期盼却是儿子庸庸碌碌,做一块不起眼的瓦砾。
叶裳青抬了抬手,片刻后还是放下,良久才开口说道:
“书院消息里,小佑黎两月前便败了武宫里的三品吧?他俩一同长大,关系极好,遇事佑黎会照拂安宁的。”
“那小子就是太狂妄了!跟我小时候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天天穿着那身纯白的袍子,大大咧咧说当什么大侠,就是可怜了福叔跟小燕奴帮他浣衣。”
叶裳青打趣说道:
“莫不是你跟南相真抱错了孩子?十四岁的三品玄道修士,这怕是不到二十岁便能登临散仙了,绝代剑仙,下一代执牛耳者,这天赋还在王爷之上呢!”
“的确如此,这小子谪仙不假,天生为剑而生,就是任性顽劣,不知轻重。王夫人去的早,陛下病重后南相为避免朝堂内乱又常年外出巡查,我家那位心疼这小子没爹没娘的,连犯错责骂都不舍得,安宁又懂事得自小就不像小孩子,小燕奴也不学女红文章,跟着福叔天天舞枪弄棒的,说要保护安宁,一家三个孩子就没见王妃说过一句重话,把气都留着给我撒了!这我怎么受得了?”
“哈哈哈,王妃从前那股子不让须眉的巾帼豪气总得有地方使不是,话说回来,来这儿一上午了,怎么不见王妃啊?”
“到北边去了,前日走的,你这消息也不灵通了嘛!武安君,不不,现在要叫武安侯了,其母卢老太君前几日长逝了,王妃她担心我的安危,不让我去,替我去邺州吊孝去了。”
“哦?说起北疆,安平这小子娶了武安君之女后倒是过得快活,两年都没给他师父师娘写信了,怎么样,北方战事稍稍安定些了,这回不随王妃一同回来,给你看看孙女?我记得安平大婚之后也没回过京城吧。”
栾平易见叶裳青提起安平,笑意又泛了起来,道:
“谁知道那小子呢?不过西山一仗确实打得漂亮,穷奇部估计也被打疼了,短期内估计不会进犯我大栾北境了,这回说是要回来,不过也不知道武安侯舍不舍得放人了。那小子带媳妇和小孙女回来,北方若无战事,我是不会放他们回去的。”
“呦呦,你看看,谈起安平,平易你这老脸都要笑成一团了。”
“哈哈哈。”
正谈笑着,安宁和佑黎自庭院进到堂前。
小燕奴也一跳一跳的跟在后面,右手牵着片松寒蝉手帕,看上去满是欢喜。
三人同栾平易,叶裳青见过礼,佑黎开口道:
“栾伯伯,叶伯伯,今日龙抬头,离二月初九的科考会试只剩几日,徽州学子今日进京,下午设宴拜会大栾丞相,他来信想让我代受。”
叶裳青苦笑着对栾平易摇了摇头,看着一旁的又转过来轻声说道:
“你想让安宁陪你同去?”
站立一旁的栾安宁无奈撇撇嘴,不发一言。
“叶伯伯,你也知道我,就好练剑,最不喜欢读书,如今字都还没认全呢!安宁他学识比我好,跟那些酸儒打交道比我厉害!”
叶裳青同栾平易对视一眼,小佑黎对南怀玉还是充满着怨气,连父亲二字都不提起,全用“丞相”二字代称。
这酸儒二字不光骂的正是南相,可连带着连自己一块骂了,倒也是无奈。
“倒也可以,老是圈在王府里也不是办法,去吧!”
栾平易点点头道,叶裳青笑道:
“也好,文人相轻,徽州文风蔚然,更好攀比。若是佑黎去了,保不齐被人嘲笑针对。安宁你文采出众,又成熟稳重,你出面倒也合适,不必装作稚嫩,也不可太过得罪。”
栾安宁点了点头,三人拜别完叶裳青和栾平易,便出了王府。
栾平易看着三人远去背影,暗自觉得这场景如此的熟悉,想起从前自己仗剑天涯的旧事,心底一根弦慢慢的松动。
“安宁的身体好些了吗?上次濒湖子怎么说的?”
“除了阴雨天气还是行走困难,有时还有些喘外,身体应该没什么大碍吧,濒湖先生倒没说什么,只让小心照料着些。”
栾平易叹了口气,有些不舍。
叶裳青则有些不安,隐隐觉得濒湖子的沉默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其实他随濒湖子去做行医也挺好的,起码濒湖先生可以帮助调养身体,只是安宁他绝非庸庸碌碌之人,我担心我和他娘去后,这孩子如何是好。”
“平易,安宁有安宁的造化,父母家世本就不该是人的阻碍,你有你的顾虑,安宁也有安宁的追求。如今你虽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可却不能因为此事而将安宁束缚。”
叹了口气,叶裳青起身,望着早就空荡荡的庭院。
“他终究要活出自己的一生,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