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跟着前方抬着箱子的那两道身影,四下昏暗,寂寥无人,笼盖下来的凝重夜色和星星点点散落的人群成了三人最好的遮掩。
春日里还在放着的柳枝和着夜风随意舞动,黑腾腾宛如狰狞鬼影,又或是梁时丹青上画着的,会跳出来似的的梅花枝干。
“咱们这么做,怎么像极了做贼?”
南佑黎小声嘟囔了句:
“做大侠的,不该就直接杀到他们面前,直接‘逮!速速束手就擒’吗?”
“你那是劳什子大侠,你那是劫道的山贼吧!”小燕奴还是气鼓鼓的,呛了南佑黎一句。
依着南佑黎往日里的性子,恐怕此刻也得呛回去,可伸了伸脖子,南佑黎还是缩了回去。
再呛回去,恐怕小燕奴一怒之下真得给自己插上一剑,算了算了,小命要紧。
“别闹了,我总觉得此事不对劲,若是珍奇异兽等活物,为什么要如此遮遮掩掩,还要等晚上运送,这种东西京中售卖又不少,甚至拍卖之前还要造势以求得高价售出。”
远远跟着远处的两人左拐右拐,又想着那带着孔洞的箱子,栾安宁隐隐猜到了些东西。
“少爷,你有想法了?”
“猜到了些。”
指了指那黑影抬着的似乎有些沉重的箱子,栾安宁缓缓说道:
“那里面装的应该是人!”
“人?”南佑黎听了这话,瞪大了眼睛,也有些震惊,他本以为是什么奇珍异兽之类的,被这些贩子偷运到京中售卖,把人当做货物售卖?这可是大栾律上充军流放的重罪。
他还是觉得这种骇人听闻的“恶”有些虚无缥缈。
“可那箱子很小啊,怎么塞得下去人的?况且,况且……”
“况且这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这种视他人如草芥的恶便不会存在?”
栾安宁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脚步也没有停歇。
“京中富贵显赫人家,好在贫困的州府寻找年岁合适,五官端正的女孩,带在家中生养,作为养媳给家中不足十岁的男孩开脉修玄冲喜。这种习惯风俗古来有之,虽然本朝禁止,可这种约定俗成之事,若不经过……”
他随心说到此处,却又觉得作为大栾王孙,后面想说之言有些大逆不道,顿了片刻说道:
“若不经过观念上的推倒重来,这种事情便根深蒂固,不会断绝。这些江湖中的‘人贩子’将少女卖到牙婆处,牙婆再将这些少女分成三六九等卖给京城的富贵人家,想来现在就是将他们所谓的‘货物’送到牙婆处了。”
眼下北荒战事又起,西秦也虎视眈眈,大栾的日子并不安稳。再加上天灾人祸,卖儿鬻女的事情并不罕见,许多百姓连自己都养活不了,何来的多余口粮给嗷嗷待哺的孩子呢?
牙婆这种活计虽然明令上禁止,可眼下里却是这人不如狗的世道里祛除不掉的那抹“恶”,人们只想活着,米糠尚且吃不上,又何谈野菜涩嘴,河鱼刺多?
“我还是觉得……,觉得不会如此。”
南佑黎掂了掂手中的长剑,声音里却没有多少底气。
谈话间,三人紧跟着走过方才偏僻的街道,转过弯来,却发现面前的道路亮堂起来,四周都点着明亮的竹扎灯笼,明晃晃的照得栾安宁眼睛生疼。
自梨花巷一路走来,跟随的时间不短,足有两三柱香的时间,这是算得上是南城里最亮堂的一条街了,街道上不似方才黑窟窿里寂寥无人,不少贩夫走卒仍在不断叫卖着,几日都没什么进账,再不卖点玩意儿,恐怕明日家中生计都有问题。
等目眩消失,渐渐缓过神来的时候,栾安宁发现方才跟着的两人抬着箱子径直入了一家古色古香的门店。
“凤羽阁!”
南佑黎一眼便认出这家门店,轻声惊叫了一句。
作为京中的小霸王,南佑黎对这家门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这两人进了凤羽阁,莫非安宁,你说的这人口贩卖之事,与凤羽阁背后的皇家之人有涉?”
“不知道,不过如果凤羽阁后面真是我皇家势力的话,恐怕此事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栾安宁紧盯着远处高挂着的,被火红灯笼包裹着“凤羽阁”的檀木牌匾,略微有些不安。
“为什么这么说?”
“这种交易极不光彩,毕竟与大栾法度相悖,皇家之人大多不缺钱,顾及脸面,不会为了些许钱财就做这种生意的。就是真有人觉得钱挣得不够多,也不会摆到这样明面上和皇家有涉的门店里来。”
“那你的意思是?”南佑黎听出栾安宁话里有话,也紧张起来。
“没什么……”
栾安宁累了一天,眼睛也有些酸涩,消瘦的背也不情不愿的佝偻着。
他闭上眼捏了捏鼻梁,没再多说些什么,也没想到最后竟然会查到凤羽阁的头上,若是京中的牙婆买卖人口,交付有司审查也就罢了,可查到了皇亲国戚的头上,以如今燕王府衰弱的声势,怎么处理倒还成了件进退两难的事。
“先去看看吧,只是此事如果真和凤羽阁有干,咱们行事得小心着点了。”
南佑黎点了点头,握紧了剑柄,紧随着栾安宁往凤羽阁走去。
三人偷偷走到凤羽阁大门前,却发现大门紧闭,方才那两人进去后便将门关上了,里面窸窸窣窣响着微弱的声音,但听得并不真切。
“怎么办?”
南佑黎看着栾安宁问道,他嘴巴虽开合,但没有出声。
栾安宁倒是没什么顾忌,只把声音放小了些说道:
“没什么好办法,这种情况就两种法子,明着进去跟偷着进去。”
“你确定那里面真的是人吗?”
南佑黎见栾安宁也没给出个明确的主意,掂了掂手中长剑问道。
栾安宁摇了摇头,轻声道:
“不确定,我只能说肯定有鬼……这”
“那还费什么话?!”
南佑黎听了这话,大喝一声,猛然起身,一跃而起,身体轻盈跃过凤羽阁门前的三级台阶,一脚将面前凤羽阁精致的霖式红杉木大门踹了个对开,用力之下,左边那侧门的门榫被直接踹断,相连的门钉散落一地,那门支撑了没多久便拍在了地上,扬起一阵飞灰。
栾安宁“别”字还在嘴旁没说出口,但着实赶不上南佑黎的雷厉风行,手还没抬起来,那大门已经被一脚洞开。
“谁?!”
门里传来一声惊惧的叫喊,烟尘散尽,栾安宁也看清了凤羽阁大厅里的情况。
“南佑黎?你这样恣意妄为,真当背靠着南怀玉便可以践踏法度,无法无天吗?”
里面的人也就着堂内昏暗的灯光看清了率先动手的南佑黎,用含着怒意的声音高喝道。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白天屁滚尿流的李杞李公子吗?”
南佑黎看清了居中之人正是上午碰上的户部侍郎李槐之子,“京都八公子”的李杞,讥讽说道。
小燕奴搀着栾安宁走上台阶,正看见李杞脚旁的带孔木箱,六七个穿着家丁服饰的人将李杞围在当中,见南佑黎踹门,各自亮起了手中的兵刃。
栾安宁环顾了一周,除了家丁外并没看见白日里那说春典的一胖一瘦,看了看那绣着两只长尾鹑鸟的家丁服饰,喃喃自语了句:
“晋王府的家丁?”
大栾皇室图腾是鸾鸟,凤凰的一种,为取百鸟朝凤之意,文武百官甚至各府家丁的官服常服上都绣有飞禽,皇室宗亲府上男性家丁服饰上便绣鹑鸟,晋王是先帝子嗣,因此绣长尾鹌鹑,与当今陛下的子嗣区分,晋王栾平生又是先帝太宗皇帝二子,故又绣两只鹑鸟,仅凭家丁身上的装饰便可分清是哪家府上的人。
“南佑黎,白天我确实理亏,可如今你恣意枉法,强闯凤羽阁,你当晋王殿下和陛下是吃素的吗?还有这个废物,你燕王府眼红晋王齐王如今的煊赫,用这样下作的手段?老燕王老了,不中用了就安分着点,何必再进局来争呢?”
李杞说的义愤填膺,大有一副自己受到冤屈的委屈模样。
栾安宁倒没因为李杞恶人先告状般的话语而气愤,只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李杞直接将晋王抬出来压人,反倒显得刻意,刻意到像是早就准备好将晋王的声名抬出来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落进了一个局,一个针对自己的局。
或者是针对父王和南相的局?晋王设下了这个局?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可若如此想来,这个局也太缜密了,缜密到天衣无缝,引自己入局的引子是一段听都听不懂的春典?
还有这局的意义何在?踹了个门?便是南佑黎同晋王府上的家丁做过一场,也最多不过落个聚众斗殴的罪名,以南相和晋王的地位权势,不过是得几句陛下的申斥,做这样的局有意义吗?
栾安宁把着小燕奴的手臂,皱起眉头反复的思考起来,肯定有什么细节,有什么玄机是他没想到的。
南佑黎也不管不顾李杞抬出的“晋王爷”,饶有兴趣的舔了舔嘴唇,手中长剑在腕上绕了两圈,冷笑道:
“枉法?你还好意思说我枉法?你自己干的是什么勾当,你不清楚?”
李杞却昂着头喝到:
“怎么,你想和你那脏心的爹一样?安排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给我砍了?”
像是什么触动了下南佑黎,他听了李杞的话,气势一变,整个人凌厉了起来,怒道:
“你少在那装什么良善,恶人反倒数落起别人的不是了?我今日倒要看看,你这木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他话音未落,手中长剑如同有灵般出了鞘,南佑黎右手持着那三尺寒芒,剑刃抖动两下,在空中发出两声尖锐的斩破风声。
甚至没去理会落下的剑鞘,单手持剑挺身,南佑黎直冲李杞脚旁的木盒而去。
“拦住他!不能让他打开盒子!”
李杞惊声高喝,身旁围站着的王府家丁也纷纷亮出家伙,结实的挡在南佑黎的面前。
小燕奴见李杞以多欺少,也担心的咬了咬嘴唇,眸子盯着场中情况,左手搀住栾安宁,右手缓缓去探腰上系着的长剑。
“捡来的,护好安宁,不用你帮!”
小燕奴一听这话,也没生气,默默收回寻剑的右手,安心守护起栾安宁来。
南佑黎明显动了真怒,身形比下午躲闪小燕奴剑锋时更快几分,身形之快,在昏暗的烛火下几乎看不真切。
偶尔剑锋偏斜合适,便闪出一刹那的烛光,南佑黎与那几名家丁战成一团,越战越快,星星闪闪,到后来栾安宁几乎看不出闪光的中断。
寻了个机会,南佑黎突然发力,剑尖直击在正前方家丁的剑身上,相击之下,将他手中那杆剑径直向上挑飞了出去。
右手猛然收回,身体在空中翻折过来,单腿抬起,斜倾成一个诡异的弧度,几乎与地面齐平,恰好带着手中长剑与剩余几人攻杀而来的剑身相撞,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金石之声,将几人的攻势尽数化解。
“剑仙为战,以一敌多,需徐图之,兼攻兼守,静待时机,攻其一点,以力破之,不宜舍我而强攻,不宜消极而固守。”
栾安宁看着南佑黎对敌的身姿,有些羡慕,缓缓的念道。
但南佑黎并不满足击溃一人,他没尽力稳住身形,手中长剑径直往地面一戳,玄铁剑身弯曲,恰好将南佑黎身体支撑住,借力而起,身体猛然弹回,左手正抓住方才向上击飞的长剑,在空中随身体抡了半周,剑锋逼人,惊得四周宵小连退数步。
“佑黎真的很厉害啊!不光领悟了父王教他的,也能因地制宜,不拘于形式,这几个家丁都是四五品的高手,也不知道晋王从哪里延揽的这些人?”
玄道修行品阶之间差距并不大,除了二品以上可使玄气
栾安宁心情虽说有些许复杂,但多的还是欣喜,对着小燕奴赞叹了句。
“我怎么全没听过王爷教过我这个?少爷不练剑的都全记住了,我都没听说过!王爷偏心!”
“你啊你,你还学以一敌多?就你那三脚猫功夫,对面有两个人的时候,你跑就行了!”
“少爷,你过分!”小燕奴没好气的放了搀扶栾安宁的手臂,在他眼前舞了舞娇小的拳头。
这边话音未落,那头南佑黎的手中剑都抵上了李杞的脖颈。
“你自己打开,还是我来打开?”
南佑黎右手拿自己的配剑指着李杞,左手将方才夺下的剑猛然掷下,斜插在凤羽阁梨木地板上,寒芒晃动,屏退又想围将过来的晋王府家丁。
李杞剑夹在脖子上,却仍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喝到:
“南佑黎,你可知道打开这木盒子的后果?你登了望仙榜又如何?有南相给你撑腰又如何?不要惹你惹不起的人!”
南佑黎剑进了半寸,划破了李杞脖子上薄薄的皮肤,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一想到面前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真可能给自己一剑杀了,李杞有些怂了,身体软了下来。
“别……别,但是这箱子真不能开,开了真要开罪晋王的!你真想晋王同南相燕王不死不休?”
木箱子里传出近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声音太过微弱,南佑黎也听不清楚是什么,但很明显是活物的声音,他剑一横,戏谑道:
“开罪晋王?说的像他们和晋王有多好一般,便是开罪了又如何?”
南佑黎又抬起一脚,结结实实落在李杞小腹上,将他踹了个四脚朝天,手中长剑已经将木箱挑开。
可当他看清木箱中的情景时,震惊神色凝在他的脸上,怔在原地良久没有动弹。
小燕奴扶着栾安宁上前几步,也探头看见了箱中放着的活物。
那是两只有些虚弱的活猫,一只雪白毛长,一只黄毛上带着点点黑色的斑点,见栾安宁探头看着自己,那雪白的猫仰起头轻轻叫了一声:
“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