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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州道前,雨势渐大,寒风吹着细雨,密密匝匝砸在屋檐上,汇成一道细细的雨线在西城达官贵人宅邸的角脊落下。
门口的街市小贩手忙脚乱的收着摊子,不时听到几声叫卖油伞的“吆喝”。
小巷里,小燕奴静静的待在燕福身旁,替他撑着柄泛黄的油纸伞,雨水自外侧的伞骨凸出处滑下,滴在她略微单薄的纱衣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斑驳颜色。
燕福紧皱着眉头,有些担忧的看着不远处对峙的三人。
“别一个个来了,雨大了,你们俩一起上吧。”
南佑黎抱着那柄剑,他斜靠在墙檐旁躲雨,语气轻浮,言语里都是不屑的意味,这更加激怒了本就有些恼怒的薛汇。
“得罪了!”
这个八尺多长的壮汉怒喝一声,手中横刀径直朝南佑黎劈去。
一步,踏得面前一摊积水震起尺高,横刀猛劈,声势骇人,若不动用玄力加强肉身,仅凭南佑黎不算壮实的身体,持剑横档绝对要被震退几步。
但南佑黎连剑都没拔,迎着这颇具威势的横刀向右挪移了一步,刀刃在他面部几寸远处掠过。
薛汇见南佑黎躲的不远,当机立断,刀锋一顿,用蛮力将手中横刀硬倾斜了个角度,随后斜劈了下去。
动作极快,声势不减。
“薛汇,别,别伤了小侯爷!”
站在一旁杵着长矛的壮汉并未准备动手,他也认为面前这个小侯爷有些自视甚高,不靠玄力,只靠武器招式,单凭薛汇一人就能对付。
但薛汇手里的可是真家伙,军中学的又是杀人之技,真要伤了南佑黎,那依着京中那些煊赫人家的性子,寻个由头充军杀头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铛!”
电光火石之间,一声清脆的撞击声盖过雨声,
等薛汇回过神来,南佑黎已轻飘飘落在几步之外。
他方才手中抱着的剑直了过来,竖在胸前,刚好挡住薛汇挥来的横刀,借着薛汇的力气向后退去。
“再来!”
薛汇见一击未果,也对南佑黎的实力有了把握,深吸了口气,身体一沉,落成马步姿势,刀收在腰部,做蓄势待发状。
刹那间,薛汇动了!
一连踏出五步,惊人的威势自他的步伐便能看出,每落一步,脚旁近十数寸方圆积蓄起雨水的地面便得片刻干燥。
手上刀法愈发骇人,身形宛如饿虎扑食,手中刀刃在空中舞动,虎虎生风,却直冲南佑黎下盘而去。
“刀斩下三路,什么脏刀法?也配教我?”
南佑黎啐了一句,脚上移动不断,闪转腾挪间将薛汇攻自己下盘的“铁扫帚”躲了过去。
薛汇见南佑黎速度奇快,知道再如此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想起刀直撩南佑黎的面门,刀路刚想变动,却卡住一般不能移动分毫,一只脚结结实实踩在刀柄上。
南佑黎看出来他心中所想,速度更快,抓住变招片刻的迟疑,牢牢将有些迟疑刀刃踩住。
他手中长剑依旧没有出鞘,对长矛的汉子勾了勾手,讥讽道:
“还是一起来吧,就你们这三下两下的,还是军中杀人之术?能教出什么样的大栾军士来,也无怪北荒战事不歇了。”
“你!”
那长矛汉子本来打定主意,就算薛汇败了也不入局,大不了丢个面子,赔几个不是,不干这差事了。
这些贵人的脾气秉性本就捉摸不定,要不是定下的工钱足够让家中小子念得起私塾,再置办上两套新衣裳,自己也不想来趟这趟浑水。
哪怕南怀玉“贤相”之名名声在外,可听听说说也就罢了,真要往跟前凑,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别人的良善上,那还是惜命些吧。
只是南佑黎轻薄的话语触动了他的逆鳞,作为大栾军士,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自己曾舍出性命的将士遭受非议,南佑黎讥讽的话语虽然无心,但也足够让他愤怒。
“好!既然小侯爷看不起我大栾将士,前北疆军北威军教头王衝寒领教!”
王衝寒手中长矛一横,枪头的白缨如同鬼火般眨眼便消失在雨中。
燕福脸上神情变换,默默把油纸伞推到小燕奴一边,自己淋着愈发磅礴的雨水,任水线将身上单薄的麻布衣物浇了个通透。
“福爷爷……”
“小燕奴,自己个儿打伞吧,老奴,老奴我有些热了,要浇浇雨水。”
他目光紧紧盯着巷中激战的三人,神色漠然,无喜无悲。
王衝寒只几个闪身,那沾湿春雨的白缨便陡然出现在南佑黎脖颈前,寒芒一闪,快如闪电的枪刃直刺而去。
薛汇大开大合的刀法对阵南佑黎太过吃亏,王衝寒迅疾的枪法才更具威胁。
见王衝寒直刺,薛汇也没闲着,用力一抬刀柄,想将压在上面的南佑黎掀翻。
双管齐下,南佑黎拔剑已然不及,借着薛汇的抬力身形向上,身体轻盈,向后腾空而去。
王衝寒枪尖更快,紧贴着南佑黎的咽喉而来。
刹那之间,南佑黎在空中翻了个身,身体向后翻滚,左腿猛然抬起,正踢在王衝寒的玄铁枪柄上。
王衝寒枪术虽快,但略显虚浮,并不厚重,南佑黎一踢并没用多少力气,那柄白缨还是偏折了方向,划过南佑黎的脖颈和下巴,却始终隔了几寸,白缨带雨,在空中撒出一圈水环,如花绽放。
南佑黎落地半蹲下来,不知何时,怀抱的那剑已经出鞘,落在他高抬起的右手上,雨水自冰凉的剑身滴落,一滴,两滴……
眨眼间,他动了。
身形的速度比斜飘的雨针更快,剑锋旁的雨滴将落未落,如同粘在他长剑剑锋之上,越聚越多,接连挥出几剑,雨水顺着他剑锋凝结,在空中画出数道几近连续的水光弧线。
王衝寒眼神紧盯着面前因雨有些模糊的身影,愈来愈大的雨水遮蔽了他的视线,不断从睫毛上流淌下来,让他睁不开眼。
“飒……”
一弧弯曲的水柱砸到王衝寒面门之前,那是南佑黎用剑甩出的雨水,王衝寒提起手臂,抬到额头前,牢牢遮住眼睛,水柱威力不小,在他粗壮的手臂上留下一道醒目的红色。
虽然吃痛,但王衝寒没有一丝停顿,刚放下手臂,竭力想看清南佑黎的动作。
“飒……”
又是一道水柱砸来,速度更急,王衝寒只好将放下的手臂又抬了起来,避免伤到眼睛。
他高举着手,低下头向前侧探望,在无数纵横交错的雨水弧线中,王衝寒只有一个念头。
“看清剑,看清那剑!”
大雨滂沱,打弯了几棵春树,耳边沙沙的雨声一刻不曾停歇,剑光和着逆飞的雨水交织飞舞,惊起了墙檐上枯树下几只躲雨的老鸹。
“出剑了!”
他蓦然闪过这个念头,但只是念头,他并没有看清那一帘水幕里,无数水光弧线中,剑从何处来。
只下意识的持枪横挡在胸前,他没有看到剑的轨迹,只凭本能做出了防御,这是长期在沙场死生之地得来的经验。
“铛!”
清脆的声音响起,愈发模糊的水幕里,王衝寒微微看见了南佑黎模糊但劲俊的轮廓。
“防住了!”
他暗道一声侥幸,却陡然瞪大了双眼。
剑柄前,一个两尺多长的狭长物体跌落下来,落在面前已经积聚起来的雨水里,溅出数朵水花。
王衝寒定睛一看才发现,
这东西是剑鞘!
自己方才挡住的,仅仅是被人掷过来的一柄剑鞘。
“那剑在哪里?”
须臾之间,王衝寒似乎感觉周遭一切都迟缓了下来,他看清了雨落,更看清了细密雨水间,躬身蓄势,宛如猎豹扑食的身影。
这是脑袋冥冥中知晓自己快死了,在竭尽所能的压榨自己能力,生死之间,思绪更快。
但死生之际常人往往连动弹都做不到,但王衝寒毕竟久经沙场,他竭力的挪动着自己的双腿,挣扎着向后躲避。
思绪之间,剑芒已至,那剑锋似从“空”处挥来,一排雨水被齐刷刷的斩断,风雨声一滞。
等王衝寒反应过来,那极其诡异的一剑已然悬在脖颈上。
这一剑本就快的没边,王衝寒没有丝毫怀疑,若不是南佑黎留手,此刻他会倒着看见自己的身体。
胸前传来一声闷响,王衝寒感觉胸口传来一阵剧痛,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身体倒飞出去,如巨石入水,砸起一圈近尺高的水浪。
王衝寒吃痛暗叫了一声,抹了抹溅到脸上遮蔽视线的雨水,又连吐了几大口涌到口中的雨水,才看清薛汇也倒在自己身旁,双眼紧闭,看来已经昏了过去。
他惊异于此情境,但更多是惊惧。
这倾盆般的骤雨虽能略微遮蔽视线,但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南佑黎何时动手的。
让我抬起手臂的水柱是为了迟缓我的行动,先解决薛汇?
就这么几息时间,不靠玄力在雨中击败实力不俗的薛汇。
这可能吗?
想了片刻,又听到那有些厌恶的,仿若“高人一等”般的声音从雨中幽幽传来:
“苦心?这就是你所谓的‘苦心’?让两个废物来教我?”
王衝寒挣扎着站起来,不过刚才一脚也确实踹的结实,直感觉胸肺部喘不上气来。
他深吸了口气,混着大雨一同咽下,脸色因气息不畅的缘故有些苍白。
他杵着手中白缨长枪艰难站了起来,迎着大雨微微站直了身体,低低说道:
“不知我说了什么触了小侯爷霉头,我向小侯爷赔不是,也替……也替薛汇赔个不是。今日之战,我两人败了,小侯爷可以说我们两人是废物,要杀要剐……也都随便,但是!小侯爷,你不能侮我前线浴血的大栾将士!”
他蓦然昂起头,沉甸甸的雨滴径直落在他的脸上,砸着他的眼,涌进他的嘴。
“请!小侯爷道歉!”
他兀自开口,放下了从前一直秉持的谨慎小心,语气没有起伏但坚定有力,不卑不亢,丝毫不似方才般唯唯诺诺。
“不然,就请小侯爷在此地把我二人杀了吧。”
南佑黎脸上神情一凝,素来珍视的面子把这个不足十五岁的“天才”高高架起,一时间上不得上,下不得下,许是想起王衝寒方才所说的话,又或是年少轻狂,少不更事,心中的那股子邪性涌了上来,鬼使神差般刻薄说道:
“我为何要向你们这些废物……”
“幼稚鬼!你够了!”
“小侯爷够了!”
同一个方向传来两个声音,一个稚嫩,一个苍老,但喊声中的怒意却别无二致。
小燕奴也丢了手中方才撑着的那柄油纸伞,任风吹雨淋,眼睛并不看着南佑黎,只低低看着面前不远处积攒出的水坑,盯着一刻不曾停歇的波纹。
她虽也叫黎王妃母妃,燕王和王妃也把她当做女儿看待,但她却从未把自己当做是王府出身的尊贵小姐,她不过把自己当成王府一个奴婢,终身侍奉燕王府的奴仆。
共情和女孩天生而来的敏感让她更加明白南佑黎所犯下的过错。
燕福沙哑苍老的声音几乎和小燕奴一同喊出,他突然憨笑了两声,露出豁开的牙口,佝偻着身子捡了小燕奴丢在一旁的伞,缓缓向王衝寒踱步过去。
他头发散乱,头巾不知丢到何处去了,一头“花白”垂落下来,如一簇攀墙盛开的刺槐。
身上的衣裳早就湿透,麻布衣裳紧贴在他的肌肤上,裆部裹湿着沉重的雨水,晃悠悠垂在小腿,将衣物都向下拽了几寸,露出胸口早已苍老下垂的“女贞花”。
他缓缓走到王衝寒身边,将伞打在头顶,替他遮去些风雨,脸上依旧挂着不好看的笑容。
“老将军,没必要再挡雨了,没什么区别了,都湿通了。”
“有区别,有区别,雨还是要遮,若一直随他去了,衣服便不会干不是,早挡着些也好!”
老燕福顿了一顿,将伞递到了王衝寒手中,还是笑着说道:
“此事,老奴替佑黎向两位教头道歉了!”
他佝偻的身子想要弯下腰来行礼,王衝寒赶忙丢了手中长枪,双手将面前老者扶起。
“何必,何必呢?老将军仁义,晚辈愧不敢受!”
“老头子,凭什么要你……”
南佑黎还抢着想说些什么,燕福侧身高抬右手,示意他别再继续说下去。
“王教头,你稍等一会儿,带薛教头到屋檐下稍待一会,老奴我还有些事情要办,那工钱老奴做主,算作赔礼了!替孩子置办些衣物吧。”
他缓缓转过身来,南佑黎却看见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换上了一副严肃的面孔。
“老奴作为奴仆,当为主子们的忠义行事,‘千金买义’吗,老头子我也听叶仙人讲过,老奴也只能这样了。”
佝偻老者缓缓将手伸向背后,自背后破布袋里拔出一把布满铜锈的剑来,苍老的声音迎着风雨盘旋。
“但作为前大栾军士,阎罗卫率卫首燕福,请小侯爷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