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安宁思忖了片刻,朝山门走去。
与其心里乱猜,不如早进了寺里,只是叶伯伯也没提那僧人的名讳法号,不知道今日能不能得见,总不能点名要到寺里找“秃驴”吧。
几人跟在栾安宁身后,南佑黎也丢了手上木藤,子不语怪力乱神,虽然他不信这些,但还是得保持些敬畏之心。
那白嫩嫩的小和尚就站在山门口,身上僧衣干净,闭目诵经,站着不动好似一块枯石。
栾安宁盯了一阵,也不见小和尚动弹,走到身前,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轻声说道:
“小师傅见礼,在此处等人?”
小和尚半晌才微抬起头,念了声:
“阿弥陀佛。”
打量了栾安宁等人片刻,说道:
“小僧法号明深,施主想必就是大师父所说的贵客了,大师父让小僧在此处等,领着诸位一同到后院禅房去,方丈和大师父有话同你们说。”
栾洛云本就让曲折的山路磨没了耐心,想找小燕奴撒气,栾安宁又在身旁,不好下手,这会子见一个小和尚都这般作态,心里不快,愤愤啐了句:
“也不知道这样的呆子,就顾着低头装死了,佛怎么渡他?佛来找他,他都不理!”
栾安宁瞪了栾洛云一眼,略有些严厉的制止道:
“洛云,别这么无理!”
栾安宁转身刚想同这小师傅道歉,却看见石门楼的立柱旁窜出来一个少女,清丽大方,双萝上粉色发带迎风摇曳。
少女直喝道:
“哪里是什么贵客!良人你可别弄错了,这女的穿的虽金贵,满嘴都是些浑话,肯定不是大师父嘴里的贵人,不知道哪里来的!”
明深抬头看了眼栾洛云,却没理会那少女,踱着步子下来,双手合十,躬身行了一礼,说道:
“阿弥陀佛,多谢女施主指点迷津。”
伸手不打笑脸人,看这小僧全不以为意的样子,栾洛云倒是纳闷起来。
“本公主指点啥了就指点,怎么道士和尚都一般神神叨叨的,怕不是个只会诵经的傻子!”
“你才是傻子呢!”
那女孩不知是听到还是没听到“公主”二字,仍大咧咧的回敬回去,谁呛明深,她便呛谁,嘴上全不饶人。
栾洛云爆竹一样的性子,想到方才这少女唤这和尚是“良人”,眼睛骨碌一转,骂道:
“呵,一个下贱女,一个花和尚,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是说无相寺珈蓝宝地吗?怎么也出这种和尚,不怕侮了佛门清净?”
栾安宁又冲栾洛云连使了几个眼色,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栾洛云虽然尊贵,但也是个少女,女人间争长短,多少男人也插不了嘴。
可那少女却红了脸,叉腰的双手垂落下来,身形扭捏,白白的小手躲在背后不安的揉搓着,也不知是哪句话触了少女的心思。
南佑黎和栾安宁对视一眼,也纷纷奇怪起来,听了别人骂自己,一个和尚没动静,一个少女红了脸。
明深又低下头,念声“阿弥陀佛”,便躬身伸手,让众人上山去。
南佑黎看了看那羞赧的少女,对着栾安宁抱了抱拳,一脸正经地说道:
“安宁,少女怀思,三更半夜……三更半夜呀!”
栾安宁没好气的冲南佑黎的背打了一拳,南佑黎也笑着跑开,随着小和尚去了。
不过心里倒是开心。
明后天挑个天气好的日子便要离京了,有佑黎这样的有趣之人陪伴,两年旅途估计也不会烦闷。
过了山门,路便变了,用整齐的方砖码好了石砖路,自山门延绵而上,也不做梯子,做成小坡状。
远远得便看得见山顶上红亭的攒尖顶,树枝杈的碎光里透着大雄殿的屋脊。
旭日从那头出来了,金灿灿铺了一地,光线也顺着脚步直朝坡上爬去,爬到天王殿顶上,又爬下来,躲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大雄殿屋檐上染着佛光,木鱼混着风铃在响。
栾安宁怔了一刻,会心一笑,也跟着南佑黎的脚步朝山上走了。
走了片刻,到半坡上,左侧山鞍里豁然开朗似多了个敞亮的平地,零星竖着几座破旧的禅房。
栾安宁大老远便看见禅房前站着个熟人,冲他喊了两声,那人闻声过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眠画兄!好久不见?考的如何?”
说来也巧,来人正是韩眠画,那位天下楼门口遇见的落魄书生,身上襦袍跟没换过似的,落满泥泞灰尘,韩眠画见了栾安宁,有些欣喜,忙说道:
“栾公子!几日不见,我夜里誊好了批注,准备下午给你送到城里去呢!真巧!公子稍等一会,眠画给你去取!”
栾洛云没见过这人,也不知他怎么就和栾安宁如此熟络,又看他衣衫破旧,一副穷酸书生的模样,心底鄙夷,又低低说了句:
“真是晦气,出门没卜凶吉是怎么了,哪里来的这许多腌臜人?”
栾安宁微微皱眉,看见韩眠画也把这话听了进去,脸色似不太好看,忙笑着同他道:
“眠画兄不用这么急,这无相山离京城得有小十里路呢,怎么在此处?莫不是春风得意,来这里游山玩水?”
韩眠画忙摆摆手,说道:
“京城里……京城里寻不到客栈,便来这里住了,早晨寅时出门,也能赶得上开科,就省得……省得麻烦了……”
栾安宁点了点头,不露声色,他知道这位“眠画兄”境遇窘迫,身无长物,大多寺庙里会留几间客房供穷困之人暂用,有时还给些餐食,也算“慈悲为怀”,倒是个省钱的好去处。
“也不稀奇了,眠画兄可进了庙?放榜还早,不去寺里求求菩萨?”
韩眠画摇了摇头,有些支吾:
“这……还是,还是算了!”
栾安宁知他是担心香火钱的缘故,拉过韩眠画白袍侧漆黑的袖口,笑道:
“诶,不妨事,我知眠画兄是担心孤身一人,心中惶恐,正巧遇上了便一同去!我也要离京,正想求求菩萨保佑,买些香咱俩一并烧了!两人心愿,没准观音菩萨还重视些!”
南佑黎也闻声下来,与韩眠画互行了一礼,笑道:
“这么巧合的事情,眠画兄就给个面子一同去吧!”
韩眠画瞥了一眼栾洛云,又看见栾安宁和南佑黎脸上的真诚,点了点头说道:
“那就多谢栾公子和南公子好意了!”
“诶!不妨事不妨事!相逢即是有缘,眠画兄就别推辞了!”
南佑黎大大方方拽过韩眠画的胳膊,拉着他一同向山门殿走去。
山门殿门外立着尊一尺来高的石韦驮,只残留着点点彩绘落在盔甲下沿,依稀能看出本来模样,背后却让人用刻刀深深刻了草书“无用”二字,左手高持着降魔杵,右手叉腰,却孤零零的没在荒草堆里,若不是面前供着个香炉,插上了一支香,还没有木门上贴的门神威风。
栾安宁觉得好玩,这韦陀怒目金刚的模样,高抬降魔杵的姿势都和别的寺庙不同,韦驮菩萨是护法菩萨,别的韦驮多供奉在天王殿里,保一方寺庙不受邪魔侵扰,这尊特别的韦驮却横遭“贬谪”,落在路旁。
心里好奇,栾安宁紧走两步,笑着问道:
“小师父,这寺里的韦驮菩萨怎落了个‘刺配路旁’的下场呢?”
明深看了看韦驮菩萨,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转过身来说了句“小僧也不知道”,便又接着转身向寺里走去。
栾洛云撇了撇嘴,对栾安宁小声道:
“我就说是呆子吧!”
这回却不见方才替这小和尚辩驳的女孩了,栾安宁在周围看了一圈,都没再找到那女孩的身影。
从偏门进了天王殿,也不见寻常寺庙里常放着的四大天王,空空如也,只像是寻常的一座“三门”,门梁上悬着个许久不曾用过的青铜云牌,落满尘灰,用一尺红绳系着,悬在殿里,随风轻轻的摆动着。
栾安宁见正面刻着“有亦非有”,也猜到这云牌所写偈语是据佛教那著名的“四句百非”改写成的,若牌后刻字,该写“无亦非无”才得圆满。
走了数步,过了云牌再回身望去,却见那悬着的云牌轻动,背面却刻着意料之外的四个字,“不是风动”。
栾安宁笑了笑,这庙宇虽小,却果真玄妙无穷,不是风动,而是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