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罗万象亭”外,与漫天芳草相接,是一片田地,城外百姓在此种了麦子,夹种些苞谷,只是初春时麦子未熟,见不到一片金黄景色,春风怡人,荠麦青青。
两片麦田相夹的道路,是冀州进出京城的官道,连绵近百里,直通到一百一十里外的冀州鼎安府,是京城南北通行的重要枢纽。
大块石头修的路基,又用细密的熟土夯实,冀州官道便捷好走,一路上也满是茶摊客栈供行人歇脚,行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但大多都是志高气满往京城走的追梦客,少有垂头丧气离京的失意人。
这烟花巷,名利场的诱惑太大,对于大部分百姓而言,哪怕是活不下去,死也得死在这富贵场边,销魂岸畔,孤魂望望也算消受过了,心里也快活。
三十多年前,一个手持白油伞的儒生从此道入京。
十几年前,“南疆行刺”之事后,栾平易和叶裳青也是从此地入的京城。
不过,一代新人换旧人,今日却要轮到两个小子出京了。
亭外十五里,是一座长亭,此亭无名,是魏时仿照“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的旧例所建。
茅草亭子,只放几张劣木桌椅,一壶自取的茶水供口干舌燥的行人解渴。
路旁停了一架破破烂烂的牛车,老牛烂木破铜銮,甚至没有车厢,只用几块烂木板搭在车架上便做成个拉货的牛车。
但这牛车拉的不是货,烂木板上摆着一堆破烂,破烂中间平躺着个麻衣少年,嘴里叼着路旁捡来的狗尾草,翘着二郎腿,边哼着小曲边看着湛蓝高远的天空。
另外一个也穿着普通的粗麻袍子的佩剑少年自亭上接满了水袋,喝了两口,递到牛车上愤愤道:
“安宁,你不带小燕奴,就是来使唤我的?自己两眼一抹黑躺着看天,赶车倒水找店住就全赖上我了?我怎么看你是去消遣去的?”
栾安宁自木板上挺身,单手撑着身体,接过南佑黎递过的水袋,饮了一口,指着高远的苍穹说道:
“你看,那云像不像二龙戏珠?还有,还有那边云,像不像一个穿道袍的仙人拿着把木剑?”
“哎呦,祖宗诶!你是我祖宗成不成?我打趣你的,你还当真了?你要是找匹好马,我也就认了,你还找个牛车出来,十两银子的好牛不要,偏紧着连犁都拉不动的老牛买!不是你历劫吗,我给你护法来的,怎么我倒觉得就是来折磨我的,这是谁的劫啊?”
南佑黎一脸苦涩的摇了摇头,本来栾安宁说路上事宜全让他一个人操办就行,不用自己操心,他也觉得安宁办事妥当,连想也没想就答应他了。
结果呢?
说东西都在南城门外备好,等南佑黎屁颠屁颠的准备在冀州官道上策马疾驰,恣意狂奔时,才发现。
南城外栾安宁备好的是一头老牛!晃着尾巴,在路边吃草的老牛。
算了算带的东西东西,要是不算牛车上主人送的烂车架,破木板和一堆破烂外,满打满算带了一个水袋,两份凭证,碎银拢共不到五两。
没有换洗的衣服,没带信物,凭证上也是假名字,碎银五两依照自己这大手大脚的习惯用到两天都算烧高香了,这要是走半路没钱了,南佑黎一点都不怀疑,依栾安宁的性子能让自己当街卖艺挣钱!
不过照栾安宁的话说,“京城普通百姓一家一年到头所获不过六七两银子,都算是过得去的家庭了,有牛车还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没走着出京就不错了,别在那挑三拣四的,走走走!”
南佑黎心里苦,这话栾安宁也只舍得跟自己说,也只有栾安宁敢对自己这么说,他入世历劫,自己陪跑还要一起遭罪,感慨着“损友莫交,损友莫交”,南佑黎也只能认了命,拿起那鞭子,赶起那比人走得还慢的老牛。
“还有!以后别叫安宁,我也不管你叫佑黎,你那名字太响,保不齐有人听出来了,记住了哈,我叫燕无计,你叫燕无意,咱两亲兄弟!”
“呸呸呸,还亲兄弟呢,你是想当祖宗吧?还给我取名字,我说你也算有才,叶伯伯都说你有才,给自己想了个中听的名字,到我这就变鸟了?”
栾安宁又大咧咧躺下,觉得木板有些咯人,又起身把包袱垫上,懒洋洋看着夕阳残照,笑道:
“凭引都写了,你不叫也不行了,不过这牛车慢慢晃悠,不又别是一番风景?”
南佑黎“切”了一声,摇了摇头,又挥起牛鞭赶了一下,说道:
“你说带上小燕奴多好?一路上也不用我照应你!”
栾安宁径直坐了起来,笑道:
“行了,自刚才起就‘小燕奴’,‘小燕奴’个没完!不知道的以为你看上飘零了呢,你少给我灌迷魂汤,怕是早就跟飘零计划好了,怎么说,飘零在哪里等我们?”
南佑黎转过身来,愣了半晌,反骑着牛车笑道:
“哈哈,我就知道瞒不过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啊你,早在无相寺你就说漏了嘴了!还瞒我?就你这破瓢大嘴,你瞒得住谁?”
“哈哈哈,不过你既然知道也不拦着,心里默许了,便是连坐,不能全是我的错!”
栾安宁又拿着水袋,豪饮了两口黄茶,笑道:
“行,连坐都用上了,我还能说什么?你跟小燕奴到底怎么计划的?”
“也没计划什么,我也帮不上她,关键不还是找祁儿姐?她鬼点子不少,做事也不循规蹈矩,肯定有法子!”
话音刚落,自官道旁麦田里猛然杀出一个头裹包袱皮的小个子,山贼模样,径直往牛车前面一站,拔出手中长剑,左手持剑,右手还抱着一只纯白猫咪,做足了腔调高喝一声:
“逮!此山是我栽,此树……,此树什么来着……”
“喵!”
栾安宁太熟悉声音了,纵使这“劫道贼”憋足了气,在装男性粗重的嗓音,但还是太过尖细了些,又看了看这小个子身上穿的粗麻男衣,同回过头的南佑黎苦笑着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淡淡道:
“此树是我栽。”
“对!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南佑黎抓了抓脸颊,被小燕奴这尴尬的“戏”给整不会了。
这也是惊喜?你这佩剑都没换,山贼的黑话也没学全乎了,不是摆明了让人看出来吗?
“佑黎,蟊贼,抓了,吊起来打,然后扭送官府!”
南佑黎戏谑的回敬道:
“你说的佑黎是谁?无计,我是无意啊!”
三个人各演各的,心里都清楚明白,谁也不点明。
“行,无意就无意,你抓不抓?你不抓我可要跑路了!”
“抓,抓!我抓还不行吗?”
南佑黎跳下牛车,看着面前蟊贼忍俊不禁。
“给我狠狠的打一顿,还扮起蟊贼来了!”
“别啊!少爷,我是小燕奴啊!”
那“小蟊贼”一把扯掉了头上的包袱皮,露出白嫩的脸来,见南佑黎真要下手,忙焦急喊道。
“不听不听,先打一顿!”
南佑黎剑不出鞘,冲着小燕奴乱挥一通,小燕奴边用剑挡,边骂道:
“幼稚鬼!你记仇是不是!前几天我打你,没想到你这么小心眼!”
南佑黎笑笑,手上的剑也没停下,说道:
“幼稚鬼?谁是幼稚鬼?无计,你认识吗?”
“不认识,打就完了!”
“不是!公子,我错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别打了!”
看小燕奴都快哭出来了,栾安宁把嘴里的狗尾巴草一吐,让南佑黎罢手:
“好了好了,无意,给我无计公子一个面子,饶过这小贼吧!”
“呸!恶心不恶心啊,你?还无计公子?你这没皮没脸的功夫跟叶伯伯学的可是炉火纯青!”
栾安宁大笑起来,问小燕奴道:
“怎么?祁儿姐帮你出来的?父王母妃都被她瞒过去了?”
小燕奴嘟起小嘴,委屈道:
“我就想……我就想给公子一个惊喜,公子早就知道了还打我!公子可恶!还有你!南佑黎!帮凶!为虎作伥,更是可恶!”
南佑黎无奈的摊了摊手,栾安宁说道:
“谁叫你想跑了还不跟我说,自己跟佑黎……跟无意计划!我只能陪你演咯!”
玩笑话说完,栾安宁话音一转,问道:
“你怎么穿了个男性衣物出来?还带着猫?这也是祁儿姐的主意?”
小燕奴还是一副委屈模样,把身后背的一个小小包袱放到牛车上,说道:
“也不全是,这猫是那女孩让我带着的,她似乎知道我要走似的,非要把猫给我,我就只好带着泪。这男衣的事,祁儿姐说的呗!我跟佑黎说了这事,他就让我找祁儿姐,祁儿姐就趁着给小鹊儿还愿,给我带出来了!”
“父王母亲都不知道?”
“祁儿姐说要给许多香火钱,把我装在大木箱子里带出来的,这男衣也是她给我的,说在外女儿家的总归麻烦,让我扮做男的。”
“猫也跟你一起在木箱里?它也不叫?”
“我也觉得奇怪,这猫还真不怎么叫!”
“喵!”
小猫伸了伸爪子,叫了一声,表示猫爷只不过不乐意叫。
栾安宁摸了摸小猫,却看着小燕奴身上穿的衣服,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拉过小燕奴的衣袖,看了看衣袖上密缝的针口,喃喃说道:
“这个针线的走法和针口不是祁儿姐的活计儿,祁儿姐哪里会做女红?也不是外头买的衣物,这是母亲缝的。”
“母亲……母亲缝的?”小燕奴有些不解。
“你上来!”
栾安宁把小燕奴拉上牛车,在小燕奴袖肩处摸了摸,像是摸到一叠纸一样的东西,便问道:
“飘零,你里面穿了……穿了衣物没有?”
小燕奴双手抱胸,往后坐了点,有些惊恐的问道:
“少爷?你要干嘛?”
“不是,这里面应该被母亲缝了东西,你平常穿的那些春衣都是些长袖襦裙,不如这粗麻男衣好缝东西,估计让你穿这个也有藏东西这个用意。”
“哦哦。”
小燕奴点了点头,把外衣脱掉,她里面穿的还是件木兰色窄袖女衫,只是外面罩着这粗麻衣物。
栾安宁用力扯了扯衣袖,却发现自己力气太小,没法扯断,小燕奴接过衣服,一手把着衣袖,一手抓着领口,两相用力之下,那袖子被整齐的扯了下来,掉下一叠整齐的银票和一张小小白纸。
“银票?”
栾安宁摇了摇头,数了数衣袖里缝补的银票,两张天宝通号兑换的一千两兑票和十余张一百两兑票,加起来足有三千两白银之多。
他拿起那纸和小燕奴一同看了看,那纸上用娟秀小楷写着:
“安宁,见字如面,漂泊在外,追寻本心不易,另有打算也好,若遇急事可随时支取,莫误事,也莫苦了自己,但有事不顺遂,前路凶吉未卜,可早回家里。”
栾安宁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总有人还在担心自己吃苦,他认真的把那小信叠好收起,将一沓银票悉数丢给了南佑黎,说道:
“你要的银子,佑黎,和你带的小金库一块收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你要是偷偷用了,你看着吧,日后找到了剑谱我还给不给你看,等你看连环画去!”
南佑黎看了这厚厚一沓银票,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也没问出来,脸色跟吃了屎一样难看。
缓缓把那一叠银票塞到靴子里,南佑黎愤愤说道:
“还有啥事是你不知道的?你真是……真是厉害。”
“走吧!无意,时候不早了,早些赶路吧”
栾安宁有些心绪不宁,自己一味的只想着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却忘记了家人的感受。
思绪间一只青鸟轻轻的落在栾安宁身旁,是寻着他秋兰佩的香气来的。
身旁那猫兀自站了起来,想用爪子去够那青鸟,被小燕奴按了下来,笑道:
“还想吃青鸟?你这臭猫,让你开了荤,回头不把书院青鸟吃了个干净?”
栾安宁也笑了笑,直起身,却想起来自己连鸟食都忘了带,只好略带歉意的摸了摸这青鸟的头顶,取下了青鸟嘴上叼的小小信筒。
这是一封白信,来之前栾安平已经把书院里所用青鸟书信的规则和一些注意事项告知栾安宁了。
书院青鸟所送信件分为三级,白信为普通消息,信上若是黑字,便为各州府道的天穷百叶传回书院的消息,多是州府之间新近发生之事,对于时局和书院影响不大,若是红字便是书院给天穷某叶传的消息,交代事宜和待办事项等,黄信为特定消息,是针对某人或者某些事项的消息,多是书院里持“江离佩”与“辟芷佩”之人向天穷百叶询问之事,红信为紧要消息,事关朝政格局或仙人惊变,是需要院主紧急处理的重大事项,若是事件存疑,便会盖上存疑红印,先告知消息,书院知秋堂再核实查证。
至于“三佩”,书院院主佩“江离佩”,可调用所有青鸟,查看所有信件,甚至黄信这样略带“私密”的信件,四阁阁主和那位知秋堂堂主佩“辟芷佩”,也有调用所有青鸟之权,可收发黄信调用天穷百叶,但除知秋堂堂主之外,其余四阁阁主是看不到红信的,至于栾安宁身上这个“秋兰佩”只有四阁少阁主和院主亲传等下一辈书院执牛耳者才可佩戴,飞抵毗邻州府的携白信青鸟会转道寻佩“秋兰佩”者,而“秋兰佩”也只有调动这些主动落下青鸟的权利。
换言之,“秋兰佩”重在磨砺,而实权很小,出门游历可以知所在州府和毗邻州府的消息,这对于天穷书院需要历练的晚辈而言,算得上便利至极了。
这也是叶裳青给自己“秋兰佩”时,安平哥让自己赶快拜谢的原因所在。
对于出门历练之人,“秋兰佩”的存在无异于生存多了份保障,遇到险事可及时避开,遇到奇宝也可提前谋划。
这便是消息的重要性!
栾安宁从信筒里取出信件,那信筒上寥寥一行字却让他如坠冰窟。
他强撑着精神把白信卷起,装入信筒放到青鸟喙中,拍了拍青鸟,让它继续完成他的使命。
小燕奴见栾安宁脸色惨白下来,关切问道:
“少爷……,那信上……写的什么?”
栾安宁摆了摆手,说道:
“没写什么,没写什么,佑黎,走小路,不去鼎安府,走乡间小道南下。”
南佑黎点了点头,没问什么。
“小燕奴,我有点……有点乏了,我睡一会,睡一会叫我……”
“好的,少爷,吃饭的时候叫你。”
小燕奴抿了抿嘴,强憋出一个笑容说道。
栾安宁背对着小燕奴侧躺下来,牛车没有遮拦,他看着远处昏昏沉沉树的影子,面前青麦缓缓向身后褪去,心底有些悲凉。
他全无睡意,只是空洞的看着暮色四合,鬼影婆娑,没有想什么,只是像没了气力一般一动不动,像心被蓦的剜去,失了魂魄,眼前都是那白信上的两行小字。
“徽州官道,麟州府南出六十里处,前西疆新平军指挥使,皇家供奉修平轻受袭遇害,一女子,疑前太子内侍侍女青叶受奸污后自刎,凶手不知。”
”呵,这狗日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