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易水顺流而下,过了青州洛水码头,落差更大,水流更急。着扁舟一叶,赶上风伯相助,水伯不扰,顺流扬帆,任意漂渡,朝辞洛水,夕至霖州,千里水路一日便尽,只是再逆流而上,自霖州返回,日子便是用旬来计算了。霖州更东处,是一片不受朝廷框框架架约束的清闲地界。
江北沧州。
大栾皇朝二十九州之一,南北分疆第一州,万里易水此封喉的沧州。易水干流分出两脉,沧江,抑扬江两条长河穿州而过,生根发芽似的演化出无数细小支流。虽用“细小”二字,可也只是相对奔流千里,将大栾几近一分为二的易水而言,对于一县一村之百姓,这堪舆图上都几乎看不见的“头发丝”便足以灌溉千亩良田。水源充足,极富沃野,沧州不是江南,胜似江南,是妇孺皆知的鱼米之乡,时人戏称为“银州”,盖是沧州的黎庶百姓,家里都少不了几锭成色上好的雪花官银。
按理说百姓富足,本该是朝廷的钱袋子,但奇哉的是沧州各项挣钱的营生,朝廷除了向与其他州地互通有无的行商加捐外,本地的事农事桑或是手工业者俱不加赋税。
若问其中缘由,连田间荷锄,目不识丁的老农都会放下锄头,笑着指指北方如水的天空。
沧州北面有山,山名“玄渊”,据传在天地初开,茫茫未分之时,此山叫做“轩辕”,后来为了避某位尊者讳,便改了山名。
虽如是,玄渊山依旧是各时之人心中的仙家圣所,慕名登山访谒者众,但多数递了名帖,都不得许可,只能站在山下静听山泉。近三百年前,魏朝武吟年间,文坛领袖,编纂《学一录》的大儒孟径舟亲至山门拜访,却只得了“造化仙气,难胜迂腐”的评价后,一时世人想沾染仙气者,都要掂量掂量斤两。
能称为仙家圣所,大抵是山中住着仙人,玄渊山不外如是,历朝历代这抑扬阁都立两位阁主,自齐朝末年蜉蝣宗编纂《浮沉仙榜》起,无论榜上仙人如何变换,两位阁主都跌不出临仙人之列。
云蒸霞蔚,仙气蒸蕴,晴日里可见玄渊山上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勾心斗角,巧夺天工。
自周天帝平乱世,驱妖兽,立天子,分封诸王,代天牧民以来,玄渊山每隔二十年,临近初春时才开一次山门,以“抑扬阁”的名义招收弟子,传授仙法神通。
起初山名不显,多是因为上古时代,百仙争鸣,各仙家道藏都广收门徒。抑扬阁弟子潜心仙道,入了阁后便极少入世,一来二去,上古时期的仙阁声名不扬,可如今仙道不继,天仙凋零,大栾皇朝虽说地处中原,人杰地灵,可毕竟建国未久,比之上古传承至今的大荒和齐代中期建立的西秦还是底蕴薄弱,这抑扬阁隐隐成了中原宗门的执牛耳者,若不是收徒极少,弟子也极少入世,保不齐要压过寻道宗一头,可偏偏阁中弟子都穿素白玄黑两色道袍,却从不称自己是道家弟子,只说是杂家宗门,兼容并蓄,博采众长。世人多有抑扬阁藏锋之论,免得和寻道宗落下什么口舌争辩。
弟子稀少,百年间入世弟子又都是惊才艳艳之辈,一旦现身多要搅弄江湖风浪汹涌,传承不断的抑扬阁在民间声望极高,倒成了炙手可热的求仙之地,地位超然,许多年岁近些的天才俊彦连寻道宗都看不上,只等着这二十年才有一次的稀罕机会。
……
玄渊山山巅是一处险峰,绝壁青松似虬龙盘踞,突兀怪石如天外飞来。
险峰之上更有文章,巨石上鬼斧凿十九级台阶,高处似被凌厉剑锋拦腰斩断,又抹过一遍,光滑平整,成一块方圆不大的小小天地。平台三面临渊,四周围起低矮松木栅栏,摆些仙草仙木盆景,氤氲仙气与浮云起飞,伸手似可揽下星辰,仙家住处莫过于此。
清晨时分,夜里寒气没散,年轻道士抬头看了看那有些高耸的怪石,又扬眉瞧了瞧头顶不远飘着的薄纱云,拾级而上,踏着轻盈的步子上了平台。
怪石并没仔细修整,石阶两侧还披着青苔,尽了台阶,首先入眼的便是刻着“谪仙台”的青石碑,面前几十步巨石临着悬崖伸出“一臂”,一间颇具古色的半山亭就落在万丈悬崖上面,看着摇摇欲坠。亭里摆一张石桌,整齐在面上刻着十九道横竖细线,两侧石凳上对坐着两位中年人,盯着面前已经落下的棋子陷入沉思,黑白零星,这棋局还才刚刚开始。
道士穿着朴素,却天然透着一股仙气,带着顶寻常儒生带的秀才方巾,更显得丰神如玉,双手捧一衾深黑狐裘,不紧不慢地朝那半山亭里走去。
没曾到那亭旁,面还没见着,声音先飘着:
“不错嘛!月章许久不见都长这么大了,上回我见着你的时候,还只有这么……这么高呢!一转眼都成大小伙子了,不错不错,长得秀气极了!我那书院里还有几个老大难的姑娘,天天嚷着要什么金玉良缘,又不见动身去找,月章你要不哪天空了随我去看看?”
迎着小道士的面坐着位穿白色襦袍的中年人,轻摇着手中的纯白折扇,左手在空中比划着,那右手上摇扇的动作倒两不相干,有一搭没一搭的扇动着。
面容俊美的小道敞开狐裘,给背对自己坐着的灰白头发中年道士仔细披上狐裘,又替他掸平尨茸乱毛,全不理会面前的“读书人”的逗弄,俯身恭敬道:
“太师叔,春寒未消,玄渊山又易积聚寒气,山巅折胶堕指,别伤了身子……”
中年人向后仰了仰,轻笑道:
“春寒而已,且不说伤不伤到仙气萦体的散仙,师叔可是《浮沉仙榜》榜眼,‘醉里挑灯’玄破道人!人世间最近天道的存在,还能怕了这寒气?”
玄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关系,小道点点头便恭敬地站到一旁。
“裳青,不是道人,抑扬阁向来自称杂家,又不信杂家学说,只是衣服像些,没必要靠‘道家’二字装点门面。”
玄破顿了一晌,见叶裳青又要说些有的没的,开口续到:
“说吧,一直藏着掖着,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说正事,你可别说你这个大忙人来我抑扬阁,就为了找我下这一局棋!”
叶裳青眯起眼睛笑笑,又轻摇起手中扇子,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笑道:
“许多话不好直说,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师叔切莫怪罪!”
玄破点点头,紧了紧身上狐裘,双手沉在石桌低下,同一旁站着的小道士轻声说道:
“月章,近些时日可能要你出趟远门,替阁里办件事,去把随身包裹整理整理,再跟你师傅说一声,最近的功课也不要荒废懈怠!”
”出远门?“
小道士虽有些奇怪,还是恭敬行礼后退下。
叶裳青轻捻着胡须,看着小道士秀气的背影渐渐沉没云海,突然眯起眼睛发问道:
“师叔,想让月章也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