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县很小,小到栾太祖立国之初命人勘测绘制的那幅挂在歇凤厅里丈八尺的《万里堪舆图》上,也只能凑近到跟前才能在近海的西边找见小小的“白石”二字,与京城左近的几个显眼的大县相比,落魄得紧。
除了正对着城门楼子的两条主街认真修得笔直之外,其余的街道都藏在弯弯曲曲的市井街坊里,低矮的房屋毫无规律地修着,半点不讲究齐整,遇上急坡便修在坡上,遇上河边水洼,便落在河旁。高高矮矮,参差错落,一眼望不到三尺深的杂乱小道却四通八达,除了土生土长的本县人总能找出一条便捷的小路来,外乡人迷失在其中兜兜转转,难免晕头转向。
小街尽头,和南北那条主街相接的地方孤零零落着几间残破木屋,这是一间齐时修的驿站,名为“万金驿”。齐朝“文帝之治”时,在上者称得上雄才大略,文治武功,在下者也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又赶上十风五雨,风调雨顺,终年不见天灾,麦穗两歧,又无外忧,赋税不重,从古至今少有的天下百姓皆有衣穿,皆有饭食,称得上排得上好的盛世。饱暖而思淫欲,不用再为生计忧愁,百姓们在闲暇之余便能醉心欢娱,有齐一代,各州各府都不乏迷魂消遣之地,既有棋院诗馆,戏院琴舍这类阳春白雪,倒也不缺舞楼酒肆,勾栏瓦舍这样的下里巴人,齐诗齐词,甚至散文骈偶都昌盛一时,直追远古,继承百家学说者各抒己见,坐而论道,相互争鸣甚至推陈出新,三教鼎盛,以文道登临散仙者众。于是才有了本朝太祖登基后访谒文帝嘉陵时,在文帝碑前留下的那句“周帝在武,齐文得文,武能驱荒人,文可兴教化,可前朝事尽矣!万载风流,今日尽归我大栾”。
可人这种生灵却也奇怪,饱暖有了,淫欲也够了,却又觉得红烛罗帐,声色犬马里总是少了些什么东西,一些朴素真诚的东西,出自本心的东西。
齐文帝站在山巅,还是能看得个大概通透,除了在各地兴办私塾,教化万民之外,也明旨令天下州府各县修筑“万金驿”,后人推断许是文帝取了“家书抵万金”之意。万金驿里豢养骏马,雇佣信客和书吏,替百姓分拣物品,寄送书信。无论是漂泊他乡的远行之客,还是惦念着外地孩子的家中老母,都能借文字物什间的来往,聊慰思乡思人之情。除了收取百姓的微薄费用之外,还能顺道把南北各州的货物活络起来,于是货通南北,在万金驿里同时高价售卖其余州府的特产,当做朝廷的生意经营,也能充盈国库,按《齐史文帝本纪》所载,这遍布天下的“万金驿”每年能给齐朝国库带来近千万两白银的进项。
可有人若问,天下消息皆用信鸟,为何还要修下这些费力的驿站,寻些劳神的活计?究其原因,一来是信鸟难训,不入品的信鸽不能远行,尚且数目稀少,更别提有着微末灵智,日行千里的青鸟、远飞鸡此类仙禽,要让天下百姓都用上不大可能,二来除了一些特定仙禽能负重物,寻常信鸽连信纸都带不了多少,无法寄送些沉重物品,因此除了朝廷公文奏章这类书信件,其余类似御贡特产,奇珍异宝这类重物照旧要装在梧桐木盒里,铺上一层玄冰,千里馆驿,一马接一马的运送进京。
没什么巧可取,于是这份情感的跋山涉水最终还是落在了“人”的身上。
只可惜如今也是千余年过去,从前一县一驿,南北往来寄运车马彻夜不绝的景象再难见了,盖是太祖陛下的那句“前朝事尽”的豪言壮语起了效用,如今许多“万金驿”的功能如今给天宝通号接了过去,这各县的万金驿无人修缮也就残破不堪,木屋大多都倒塌了多年,成了被扫去多年的尘土瓦砾,极少数保存完好的也让百姓低价盘了去,毕竟占地不小,修的也还完备,做些酒肆茶摊的生意不在话下。魏朝苛政重赋,民不聊生,如今又内忧外患,疲于应付,这朝廷的“万金驿”也只剩下东南少数几个富庶地方还在使用,可寄运货物所花价格更胜齐时百倍不止,不再是平民百姓能负担得起的代价了。
这间坐落在白石县城小街尽头的破烂木屋门口从前想必也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过,可能人来人往在万金驿门口排起一条整齐的队伍,门口空地上,可如今残破的门房外的片空地只摆着几张跛脚的木头方桌,木头椽子立在不远处,顶端悬着面赤色的酒帘子,用黑色粗毫毛笔写着“阿堵酒坊”四字店名,只是酒肆冷清,门可罗雀,除了最南边那张桌上坐着个带刀官差外,较远处还零星坐着几个喝酒谈笑的酒客。
坐在南边那张跛脚木桌旁喝着闷酒的官差当然是白石县巡捕班头郑正,一口气干了面前的陶碗里的浑浊烈酒,把碗底重重地砸在木桌上,砸出“咚”的一声闷响,又单手擒住坛口半倾过来,给自己满续上一碗,又自顾自一口气闷了个精光。
自见了那两位远来“客商”之后,那股古怪烦躁之意便不断地从心里涌现出来。那个穿着锦衣的男子着实不像个寻常商贾,那幽幽的眼睛里闪着令人胆寒的光,似乎早就把自己心中所想看得一清二楚,至于这锦衣男子的话更是带着股难以生疑的意味。
他算是读过书的,也懂情理知世故,对那个锦衣男子昨夜那番刀剑般的话语早就笃信无疑,如今数万受灾百姓挡在白石县那厚厚城墙之外,府里一没来人安抚灾民,二也没让县衙里先设下粥棚施粥,只让衙役倾巢出动,别的州县甚至动用府军也不肯放一个百姓入城,这本就不符合常理,灾荒一发,首要之事不该是安抚灾民?如今放任自流可不像个有心治灾的官员能做出来的决断!可如果朝廷分发的赈灾粮早就到了,那为什么迟迟不发?要亲眼看着这些没有饭吃的灾民活活饿死?那些州府里的官员不怕引发民变?不怕担责?这后面到底藏着怎样的谋划,是谁在谋划?目的是什么?那锦衣男子究竟又是谁?
如今勃州粮食紧缺,五谷一律不得酿酒,这“阿堵酒坊”位置不好,老头年纪大了,这些年的酒也不似从前郑正父亲还在时用筷子头沾的好喝,平日里也没什么客人,故还留下不少去年冬天酿下的存货。郑正没点下酒菜,单要了一坛子烧刀子自顾自沉闷喝着,倒和寻常酒鬼佐菜下酒,一口凉菜,一口烧酒的阵仗不同。人的心事和愁绪纠结到一起,烦闷至极,倒无所谓有没有一小碟花生米,小半斤酱牛肉,这酒啊,都能止不住的往嘴里灌。
勃州受灾百姓堆在城墙边也有数日了,可郑正一直没胆子亲自到外边去看看那些灾民,他是巡捕都头,好歹也管着百十来号人,安排好各个城门的值班巡捕和衙役,出不起来乱子就没什么事。他家世称不上富贵,可从小也不愁吃穿,没遇上过大灾大难的,托父亲的关系在军里混了几月,也没真刀真枪上战场杀过敌。可让他去灾民最多的北城看着,他心里害怕,着实害怕,怕亲眼看着那惨不忍睹的惨烈景象,怕看见饿殍遍野,哭声震天的灾民,求着让自己给些粮吃,自己心中震动,却又没什么法子能帮帮他们。
眼不见心不烦,对于郑正这样的人而言,其实是最好的办法。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巡捕都头,在白石县里偶尔能听见百姓喊两声“大人”,可真要放在那些大人物眼里,他连个官都称不上,只是个办事的小吏!他能救一个两个灾民,这北城门外乌泱泱挤着的人群,数万张嘴,他又怎么去救?
思索间,那坛烈酒让郑正喝见了底,他也不知道自己纠结间喝了多少碗酒下肚,只觉得眼前事物开始微微晃荡起来,意犹未尽地站起身单手握住坛边晃了两下,却发现连个酒沫子都没有留下,悻悻放了酒坛子,一时间又觉得意犹未尽,回首望了望正打着酒的店家老头,他习惯了在这里喝酒,这开酒摊子的老阿堵他也熟络,可一边又看了看自己都已经泛着亮红色手臂皮肤,又纠结起来。
“喂!诶诶,再来一坛子酒!要更烈些的,别拿兑了水的糊弄我!再带二两牛肉,快点的!”
“诶,好嘞,客官稍候片刻!马上就到!”
木屋里舀酒的老头听了殿外要酒的声音忙连声答应着,躬着身子去用竹筒去高处的大酒坛子里打出酒来。
郑正嘴巴张了张,却发现这尖细的声音不是自己醉醺醺的嘴里发出来的,回首望去,看见是那头另一桌的客人要酒,沉寂下来也清醒了些,知道自己再喝下去可能误事,轻放了手里酒坛子,去自己怀里摸银子结酒账,正听见方才要酒的那矮胖客人絮叨道:
“嗨,要我说啊,这受了灾往咱这跑做什么?咱们的粮也不够吃的,想喝顿酒还得找这么远才找这么一家,还烈酒,屁酒!一点酒味没有,就做水味!这帮子砍头的灾民,我看哪一个也别放进来,全死在外头最好,放进来跟咱抢粮食吃?”
面对着这矮胖酒客的精瘦汉子也应和道:
“就是,你别说,这县里买粮也越来越难了,还好我地窖里还屯了几百斤余粮!就怕哪天县官老爷想不开,开了城门把那帮子饿鬼放进城来。从前个把个月还能偶尔吃上一两顿肉,可现在呢?一天三顿都快吃不上了,我记事以来就受过一天两餐的憋屈气!鬼知道这些饿死鬼还得围在这城墙边多久!要我是当官的老爷啊,我非把这帮子要造反的刁民抓起来全咔嚓咯。”
“就是就是!”
可能是喝了酒,郑正只觉得血气上涌,头脸燥热,连两人的小声言语也听得真真切切,如在耳旁。
“来咯,二位,一坛子烈酒,二两牛肉!二位客官慢用!”
“别慢用了,你帮我慢用是吧?让你打个酒切个肉怎么这么费劲?真是人老不中用!”
开酒坊的老头嘴上直道着对不住,面对那矮胖酒客的咄咄逼人有些颤颤巍巍地退了两步,面对着走出许远才转身远离。
那矮胖酒客瞪着老者的背影啐了口浓痰,又转身回来伸手去接酒封布,嘴里愤愤道:
“从前一个个临着海,靠着渔获赚大钱的时候不想着我们,哦,一发了灾荒了,想起我们来了?怎么不去……”
“咚!”
这矮胖汉子话音没落,只听一声清脆的碎裂响声脆如碎瓦,琼浆迸裂,酒水盖了那矮胖酒客一脸!
“谁?哪来的瘪三儿敢扫本大爷的兴致!你奶奶的,不想活了?”
那矮胖汉子被烈酒蒙了眼,边吼边胡乱撩拨着,在眼上紧着擦了一阵,挣扎着开了眼睛,却见面前自己抓着的酒坛子中间突兀穿出一只铁拳!这拳头干净利落,直直在酒坛子上开了个孔洞,钢枪一般从那头扎了个通透,却没把不大结实的酒坛击碎。顺着这拳头看上去,矮胖汉子见了面前黑衣垮刀的年轻汉子,有些醉醺醺的,一只手打过酒坛,一只脚踩着面前瘦些酒客的板凳,把那想跑的矮瘦的汉子深深的按在桌子旁边动弹不得。
矮胖酒客眼前清明了许多,见了这挎刀的汉子的面容,又见了那柄单刀,那怒气顿时消散了大半,他虽是个泼皮破落户,能横行乡里,让人人都避之不及,可真要跟郑正这样县里的官吏斗,背后没带着点沾亲带故的大官,那还远远不够格,支吾道:
“郑捕头,我犯了什么事?你这样……这般借着醉意耍横撒泼,不怕我去杨太爷哪里告你的状?”
郑正冷笑了一声,借着酒意直接将手腕上穿着那坛子砸在木桌上,细密碎片散了一桌,惊得两人气息一滞。
“告啊!你去告!你倒是去告,老子心里不爽来喝顿闷酒,还得听你这两个自私自利的小人在这里污老子耳朵?你要是不生在衢赢府,你这俩个鸟人能坐在这里说风凉话?感情死的不是你爹,不是你妈,你就天下太平是吧!”
两人沉默着不说话了,只道是忍一时风平浪静。
郑正也觉得无趣,找不到名头,自己这身份特殊,这两人若当缩头乌龟,没个名头,自己还真没法子给他们个教训。撇了撇嘴,收了手脚,从胸前掏出几钱银碎银出来,猛地拍在桌上,冲着里屋向外张望着的老头喊道:
“卖酒老头,结酒帐,多下来的就当是赔酒坛子钱了!你记住,这两个鸟人要是吃了酒肉不付钱,你便去县衙报我的名号找我,我让这两鸟人好好领教领教我郑正亲自打的杀威棒!不打的他一个月吃不了硬饭,老子都不姓郑!”
那老头有些担忧,他胆小怕事,不想搅合进去,却又有些担心郑正喝醉,毕竟这么多年生意也亏了这位郑捕头的照顾,向门外蹒跚走了两步,低声关切道:
“多谢,多谢郑捕头,多谢……捕头喝醉了,老头子也担心,要不我去找人送你回去?”
郑正早就背过身形,已经向北边迈开晃晃悠悠的步子,听了老头的话,背着身摆了摆手。
“不用了,没喝醉!卖酒老头,我去趟北门!”
腰间挎着的刀柄却正正指着前方,黑衣汉子信步投北,身虽晃悠,步子踩的却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