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
林怀远跪在地上,几乎是把这字从喉咙里吼出来似的,随后有些尽了力气,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续道:
“卑职听大人的,郑正,郑捕头,听这位大人的,开常平仓!”
“常平仓?”
郑正满脸不可置信,县里官仓米粟见底,光管本县居民都隐隐不够,这常平仓自周时为防止“谷贱伤农”在各地设立以来,虽平粜法和青苗法随着曦霖变法旧事重提,在齐魏两朝都换了个名字在州县施行,也颇有效用。可如今勃州渔业较前朝兴盛许多,除衢赢府之外百姓如今多是靠海产生活,勃州水系虽多,可土地并不肥沃,临海的地里盐分多,稻谷瘦小更是难以分蘖,一年一熟,长长春种十而秋不得一。出海捕鱼不是件万无一失的安全营生,海中异兽众多,再遇上两三风浪,保不齐就舟船倾覆,成为肥鱼的饵料,可风险与利益并存,如今出一趟近海捕一趟鱼,若是顺顺利利,三五个同船伙伴分了银子付了租赁渔船的费用也能抵得上一整年辛苦劳作的收成,这勃州平日百姓用粮都是从江南各州采买,常平仓便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自郑正记事以来就没曾用过,怎么鬼使神差多了许多粮食。
南怀玉看着郑正脸上有些错愕的神情,摇头道:
“郑都头,我猜林大人知道你古道热肠,发现一丝端倪,一定不肯放过,瞒着你也算是为你好,替你担下罪名骂名,护住下属,也称得上‘仁义’。”
郑正心情复杂地看着有些颓然的林怀远,这个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笑意的瘦弱老者绝不像表面上看上去一般和蔼可亲,一通夹枪带棒的攻心之语也着实厉害,无论是威逼家族亲眷还是提及君子之道都是自家这位县令大人的命门,言语里又捧又砸,又讥又骂,对于林怀远这样读圣贤书的儒生来说,怕不亚于一场酷刑。
“禀大人,卑职心中有愧,瞒着郑捕头也多是不想事情败露,危害自身的心思,郑捕头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几名县衙皂吏衙役也只是奉命行事,并无罪过,此事罪责,尽在我林怀远!”
南怀玉倒没觉得这林大人的肺腑之言如何感人至深,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事到如今还没忘替下属开脱,也算称得上良善,可饶是如此,也不能说就能抵了罪过,闻名天下的善人若杀人获罪,照样要依律问罪,该砍头砍头,该充军充军,法不容情,若依着人情随意干涉法律,国家法度便再无权威可言。
“林县令,我问你,常平仓内有多少粮食?”
林怀远站起身来,也没掸身上泥土,躬身答道:
“仓里应该有从青松县转来的徽州赈灾粮两万余石稻谷,青松县城里的义仓和常平仓堆满了,几日前便转运过来,堆在城南的常平仓里,与此来的还有一封加盖了勃州知府衙门大印的公文,命令各县县令都不准私开粮仓,赈济灾民,违者一律押送州府大牢,问罪处斩。”
“处斩?”
南怀玉倒是丝毫不怀疑勃州那位通判、知州事两实权职位俱在一身,背靠着开国贵胄南国公的嫡系血脉,南宫伦有这个私杀县官的魄力和本事,不过按大栾法度,不得“假节钺”职权的封疆大吏和有皇帝口谕“暂便宜行事之权”的钦差大臣,不交大理寺审议而私杀朝廷命官,便是私设刑堂,不可赦的死罪,如今江河日下,人心不古,纲纪废弛,这白纸黑字写在《大栾律》上的明文都难成约束,也无怪明眼之人都能看出来朝堂的颓败之相。
“那封书信如今可在你身上?”
林怀远摇了摇头,开口道:
“那信读完后不久便自己烧成了飞灰,一干二净,连灰烬都没曾留下,估计是用了什么仙人手段,卑职也是因为此事猜到此事恐怕不是朝廷的诏命,所以才关上这县衙大门……以求,以求心安。”
南怀玉暗暗点了点头,本来也没寄希望于南宫伦犯这样的错误,至于这封“阅后自焚”的书信,他也常让范之德玩这套把戏,一些机要的私信上附上仙力或是离体玄力,便能在一段时间后实现这“自己烧成飞灰”的效果,算不上什么厉害手段,不过这却隐隐透漏着另一件事情……
转头瞥见范之德脸上一闪而过的忧色,南怀玉表面上不动声色,眼下时间紧迫,也来不及细细思虑了,冲郑正开口道:
“郑都头,下午召集县内全部衙吏开常平仓放粮,在县外布几处粥棚施粥赈灾,细密安排郑都头你自己决断就行,两万石粟米也够这城外灾民两三个月的口粮了,不过这施粥赈灾不能简简单单当给百姓发碗粥敷衍了事,郑都头,有几点你一定要记住。”
郑正听了南怀玉的话,抱拳躬身道:
“大人只管吩咐就是!”
南怀玉说道:
“一是施粥宜缓不宜急,和百姓讲明情况,先施少量稀粥,后面再施大量稠粥,尤其是年岁不大的孩子,不能此点更要重视;二是粥棚和施粥地点要留余量,而且余量要留不少,今日在此处施粥,灾民里口口相传,也会吸引别的州县灾民前来,我估计几日内白石县便能聚集近十万人,你要提前准备,不要因为准备不足而耽误赈灾,不过对于后续陆续到来之人不能在白石县邻近施粥,我来的时候看过了,就设在白石县北十三里处的打谷村,缘由嘛,暂时还不能同你说,不过之后你自然会知道;三则是施粥秩序要严明,不能多领冒领,也不能漏过一个灾民,这点郑都头应该知道,不用我多言,郑都头,若这赈济灾民之事出了差错,我唯你是问!”
情况紧急,郑正也不是拘泥礼数的人,坦率开口:
“大人,郑正自然竭心尽力,可是近十万人,白石县便是把所有衙役聚集起来也不过百人,这数万灾民里恐怕也不乏滋事的刁民,若是一乱起来,属下这里就一百来号人,还都是些下品玄修士甚至索性没开过玄脉修行的,如何管得过来?”
南怀玉微微颔首,心里倒也喜欢起面前这个郑正起来,做事胆大心细,为人正直意气,或许让郑正入局还有奇效,指了指范之德说道:
“此事不用你操心,我这位侄子会替郑都头办的,之后几日等打谷村聚集的灾民多了,也会有‘其他人手’过来帮忙。”
郑正点了点头,道一声:
“在下领命。”
“事不宜迟,郑都头,你先去北门调一部分衙役负责从常平仓中搬运粮食,人手不足,我这侄子吃吃苦头替你在百姓家借几口石磨垒在你设好的粥棚处,可在灾民里寻些食量大的,壮硕些的帮着碾米去壳,以劳换米,以示公平。此外还要尽快征调县内药房大夫,处理北门已经饿死百姓的尸身,能火化的提早火化了吧。临近春夏交织,气候渐暖,尸体易腐,灾民密集,要及时防治时疫,避免灾上加灾。事急从权,若真有寻衅滋事的刁民闹事,郑都头,可以不走缉拿问罪的流程……”
郑正昂首,听了这句“不走缉拿问罪的流程”,也知道这句话背后带着怎样的权力,心里略微有些吃惊,隐隐觉得这吩咐赈灾事宜井井有条的模样苍老的中年男人,职位官阶恐怕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高,甚至高出不少,保不齐是穿紫袍的!回了神,微微点头道:
“郑正领命,那……那卑职多问一句,林大……”
南怀玉一听郑正的话音,就知道他要开口放什么屁,这些侠义心肠的人总是一般模样,自己都顾不过来了还想别人,抢过话来:
“身在官场,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听多误己,说多害人!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吗?还是说,你想把林大人置于死地?”
郑正低了眉眼,撇了撇嘴,还是拱了拱手,略带着些不甘心。
“是,那卑职告退!”
郑正心里不情不愿,可也知道眼下最紧要之事是灾民事,心里虽惦念着这位素来照顾属下的老上司,脚步上却也没停,快走着饶过弄堂,身形三两下一晃便过了三堂,没影了。
南怀玉回首过来,看了看林怀远,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
“林大人,既然当了一阵子缩头乌龟,那便再当一阵子吧,剩下的事情你不必掺和进来了,闭好大门,过些时日等风声过了自会有人让你出来。”
“可……可是大人……”
南怀玉冷着眼睛,开口道:
“你既想保住无辜妻儿,甚至枉顾心中区直,违背圣人教诲,践踏朝廷法度,就不要再搅进来了,安心呆着,静待消息!”
林怀远仰起脖子又轻轻落下,又不甘心地昂首,张了张嘴,嗫喏出一个字来:
“是……”
他缓缓起身,头发有些乱了,衣服上沾着大块的灰尘,嘴角也挂着半滴唾沫星子,看上去颇是凄惨,嘴上支吾喊着“大人稍待”,身形踉踉跄跄地起身,在那柴火堆旁寻摸了一阵,取出一个锈蚀了的铁匣来,走到南怀玉跟前,用足可分明见到青筋的枯瘦手掌摸了摸匣子哭咽道:
“大人,您是好人……也是好官,这匣子给您肯定能物尽其用,这里面有我林怀远十几年来……贪墨……贪墨的银票,还有官家发的十几年养廉银也都兑了银票放在里面,除了……除了替孩子诊病抓过两副药,剩余的花了三万两银子打点过上司,想谋个升迁……可惜,可惜钱花了,这升官的事情也没轮得上我。我林怀远出身穷苦,读了一辈子书,当了一辈子猪狗,一辈子下人,到头来混上了个功名,扬眉吐气,旁人便觉得我光宗耀祖,光耀了我林家门楣,我……我不想贪,我也不想收他们的银子,可……可我更不想脱了这身官袍,贡举不易,我要是丢了官,便难以福泽后代子孙,又不知道我林家要到多少代才能再出一个考中功名的晚辈,我林怀远,我林怀远制不住贪念,也守不住本心,我有罪!我有罪啊!”
南怀玉看着林怀远,心里浮现出一丝转瞬即逝的伤悲,默默收下了匣子,还是冰冷下语气说道:
“林怀远,吏治之事牵扯太多,若深挖之下,恐怕这整座朝堂都将天翻地覆。我也可以告诉你,西北战事一日不休,荒人一日不罢兵,朝堂便一日不会起重新整顿吏治的心思,如今外患是猛病,内忧是沉疴,沉疴虽甚,但不足致使大栾短期内亡国,如今气象也不足以整顿宿疾,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或许能逍遥法外,欺瞒朝廷,安度一生,可朝廷可欺,百姓可欺,本心可欺否?苍天可欺否?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哪怕是生时不能缉拿问罪,日后清算时,掘坟鞭尸,万古骂名,甚至连毫无干涉的子孙后代都要莫名遭人白眼,那这是光耀门楣还是玷污宗族呢?”
南怀玉仔细拿好手中盒子,缓步朝门外去,范之德看了林怀远一眼,也叹了口气紧跟上出门的南怀玉。
走到门口,南怀玉还是停了步子,扭头平淡冲身形狼狈的林怀远撂下一句:
“林大人,祸不及家人,我可以保证,此事最后不会伤害你夫人和孩子,无辜之人也不会受到牵连,我可以保证。”
说完这话,南怀玉不再停留,该说的都已经说完,这林怀远也并非无药可救,范之德紧紧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衙门。
正赶上晌午,勃州自古湿冷,虽是春深,却是冷凄凄朔风窜动,乌云蔽日,空里零散荡着水汽,衙门口的青鸾石柱分成明显的两色,柱基沾了水汽,染上一层类黑的深色,础泣而雨,勃州地界估计又要降一场大雨。
南怀玉冷不禁受了寒风,打了个寒惊,就着延绵地长长呵气,也长长地喟叹了一声,伸出那只枯槁得像死人一样的右手,感受着下落的雨针。
这雨早不下晚不下,却偏偏这时候要落下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的是天地公道,待穷人富人好人坏人并无分别,可明明这天地并不公道,尤其是风雨,更是势利,刮一场转凉的寒风,落一阵淅沥的冷雨,亭台楼阁里的公子王孙只管怡然横在廊轩上烤火,伴着琴瑟,听个雨脚,温香软玉锤着腿,兴致来了便张嘴念叨两句狗屁不通的诗,借雨抒情,怀念一下被这急雨拦住,已经一夜没见到的歌楼红袖。可勃州还苦苦等着饭吃的灾民呢?多有些人被雨点子压死了,成了山道旁堆着的无人收敛的尸骨,下得妓院里生意火爆,老鸨喜笑颜开地看着接踵而至的,还没半人高的“摇钱树”,下得有钱人又能在雨天里架上炭火,烤上一份二两银子买的,新鲜的“和骨烂”,大快朵颐。人情寒冷,刮的风就冷,世道不公,这雨也就不公。
范之德像个百宝箱似的,也不知从哪里取出一件鼠灰色的大氅,替南怀玉裹上系好。
“若是以前,我可能不会拿他的亲人要挟,我不喜欢这样,也违背了我的初心,可这确实是最有效率,也最有用的手段。”
范之德沉默不言,不知道该如何接上南怀玉这话,问道:
“所以这位林大人该如何处置?”
南怀玉摇了摇头,语气略微带着些迟疑,说道:
“不知道,我本来想让他自生自灭的,暗地里护好他的家人就行了,可他既然给了我这攒了一生的盒子,就说明他只是惦记着那点虚名,还不算烂得彻底。如今这个官场世道,像个染缸一样,既然进了大染坊,就别想着看见白衣郎,同出身寒门,我若不想着拉他一把,便再无人可以帮他了,对于许多贫寒读书人而言,这功名官位确实重如千钧,割舍不下,那是他们一生的执念,也是用这辈子为后世子孙谋求的进身之阶……”
顿了一息,南怀玉又开口道:
“之德,等这事情结束,你修书一封交徽州知州事王北辰,让他到徽州就任之后,以摄署之名辟署僚佐,除了请徽州一些隐居名士担任幕僚之外,让他也修一封书,请这个林怀远去做个助教,日后若有建树,再行擢拔。”
范之德有些疑虑:
“助教?这可是不入品的小官,这个林怀远如此重视功名,重视他那身上的官袍,他会去吗?”
“勃州水深,此事过后,白石县这个小地方又在风口浪尖之上,老是暗地里差人看着也不是个办法,难保他的家人不被针对,他若能权衡清楚利弊得失,自然会抓住这根稻草,若是他看不清,我也爱莫能助了……”
范之德点了点头,片刻又开口道:
“大人,你来见这个林怀远,一开始就是想着要试探郑正吧。”
南怀玉越发觉得寒风凄冷了,裹紧了大氅,答道:
“这样看来,郑都头的确不知道常平仓的事情,用人不疑,他毕竟在白石县许多年,约束衙役,安抚县内百姓情绪还都得靠他,就是心太大了些,不过我倒是越发喜欢起这小子了,行侠仗义,古道热肠,颇具几分任侠之气,就是修为差了些。”
“修为低了可以练嘛,再怎么没有天赋,只要少时开过玄脉,有仙人引导走上正路,靠着资源堆砌也能入个三品,可做人这事儿吧,”
说话间,又是两只青鸟,不是刚到,就守在不远处的高树上,脆鸣两声之后盘旋落在范之德肩上,范之德摸着青白色的鸟羽,熟练地取下信筒,都是竹制小筒,既没有朝廷通用的鸾鸟纹饰,也没刻上其他类似尚书省鹏鸟纹的公纹,就没再拆开,直接将两卷信筒递给南怀玉,打发了青鸟飞去,犹豫了良久还是开口道:
“大人,宏武卫不似阎罗、凤翔这样的皇家卫率,平日里有固定的队伍和编制,一百人的宏武卫应当也会由卫率都头统领,如此大事,老君侯那边不会怠慢,差遣过来的人选自然得力,我留下一道书信把白石县的事情交给他办,然后……然后之德陪大人走一趟谈瀛洲府吧……我,我还是担心……”
三两句话间,南怀玉已经将一封书信看完,将微卷的信纸捋平了递给范之德,笑问道:
“你担心我出什么差错,你觉得那封‘阅后即焚’的书信有点问题?”
范之德可笑不出来,只接过那信,也没着眼去看,摆着张苦瓜脸,苦涩说道:
“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如今咱们是微服探访,不像巡查陇地时,领了皇命大摇大摆的带着钦差卫率,大人这么独自一人地进去,无异于独闯龙潭!若大人真把这个南宫伦逼急了,事后……事后南宫伦只需借口推脱,说是未曾查明身份,只担下失察的罪名,再靠着南宫家这尊大佛估计也能逃过死罪,日后东山再起都不是难事,再说……再说按这位林大人的描述,那附着仙力的手段,平常玄修精深的一品玄士,玄气离体最多也不过两日,这南宫伦身边恐怕还有一位仙人。”
南怀玉答道:
“白石县的事情你也知道,干系重大,这事情交给别人我都不放心,只有之德你亲自去办我才觉得稳妥。谭自若从前在武安侯帐下听命多年,十几年前泽更水血战时就悍不畏死,以命搏命斩杀了蛊雕部一名伪仙,为我大栾立下赫赫战功,自己也因此深受重伤,如今虽然境界跌落,落下暗疾,难列进仙榜名录,可毕竟有斩杀仙人的旧例,死生里磨砺的血气仍在,护住我还是没什么问题的。这信便是谭将军亲自写的,如今谈瀛洲府也关闭了府城大门,谭将军与我约定了地点,明日会在城外小道迎我,五千豹韬卫不得枢密院令不得私入府城,不过谭将军会亲自陪我走一趟,有仙人守着,五千豹韬卫守在城外,也算是个威慑了,南宫伦此人贪生怕死,不敢乱来的。”
他嘴上解释着,手里也没闲下来,打开另外一封信筒,取出一卷略小些的白信看了起来。
“谭将军我倒是放心,可……可是还有供奉堂的仙人……”
范之德话没说完,就见南怀玉目光闪烁,在那卷信纸上左右悦动着,脸色有些凝重,泛着淡淡的铁青色,隐隐露着些怒气,看来这封信中的消息颇是不好。
范之德心里奇怪,不知又是哪里出了什么噩耗,开口问道:
“大人,怎么了?”
南怀玉将那信收好,带着怒意说道:
“冯原大人的信,京中出事了,他们猜到我来勃州,反应倒是快!呵,也是,陇地耳目找不见我,京城那头又不见回去,除了勃州我南怀玉还能去哪儿呢,想逼我回去,就拿这些莫须有的冤情来当做要挟?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真当我南怀玉是人尽可欺的懦夫?”
范之德心中焦急,忙问道:
“大人,到底怎么了?”
“昨日下午,有三五个学子结伴击了京兆尹衙门的登闻鼓,而咱们这位领京兆府尹衔的齐王殿下‘巧极了’就在衙门,这几名学子状告礼部侍郎,会试主考许深,副主考韩敬业和礼部遴选的二十名考官在春试中徇私舞弊,收受贿赂,透漏考题,今晨衙门在封弥官处取得了真卷,有数十份誊录过的草卷和真卷除了字迹有些微差别,排列上一模一样,这已经可以视为徇私舞弊的证据了。冯原大人信中说,春闱本来明日就要发榜,本来已经定下的杏榜也被人偷偷泄露了出去,陛下已经下旨,已经定下进士及第的名录和名次全部作废,彻查此事,待此事水落石出之后再行绝断,今晨韩敬业受不了酷刑,已经在大理寺狱中招供了,除了承认受贿之外,却死死咬住许深不肯松口,说一切行为都是许深授意的,若此次我不回去……恐怕,恐怕……”
范之德瞪着眼睛,有些不解:
“许深?许大人,就燕王爷府上那位翠岩姑娘的夫君?许大人出身六江郡许氏主家,六姓九望之一,许氏自魏朝以来数代都做铜铁生意,还跟沙州断江门渊源颇深,他会缺钱?为了钱去徇私舞弊,这事儿说出来都没人会信!”
南怀玉冷冷道:
“所以才说莫须有!对于齐王他们而言,做没做过没根本不重要,能不能定罪才是关键!这就是他们以为能挟制住我的软肋!病急乱投医,才会出此狠辣伎俩,也侧面印证了勃州之事的紧要,不惜得得罪许家也要逼我回去,这勃州之事里面的弯弯道道恐怕不小。许深知贡举事,这事情本就太过惹眼,科举之事若有舞弊,既得罪寒门也得罪勋贵……,可无论勋贵还是寒门,大多数重视的都是自己的利益,勋贵暗地里寻求‘特权’,寒门举着旗子喊‘公道’,他们不会看推出来充罪的人是不是冤枉,哪怕他都把‘冤枉’两字刺在脸上了,他们只关心有人领了罪后,他们能不能从中谋利,表面上与自己休戚相关的‘公道’,还是不是能够维持!今年会试各地学子中具有文名之人多是出身寒门,会试杏榜能进士及第之人又百不足一,现如今杏榜又‘机缘巧合’被人泄露了出来,没及第的勋贵子弟借着世族推波助澜,没登科的寒门学子摇旗呐喊,不相干的人冷眼旁观,冤死一个出身世家的礼部侍郎他们不会共情,齐王能不能保证科举公道才是关键,而许深,落在这个深渊里,便是逆着大势,墙倒众人推,我若不回去……许深恐怕,恐怕难逃免官……”
范之德怒火中烧,可是也知道恼怒生气并无实效,迷茫纠结道:
“大人,翠岩姑娘是燕王府旧人,能不能知会……”
南怀玉抬手止住了范之德,厉声开口道:
“不行!绝对不行!十余年前刺杀王爷的元凶还没找到,如今朝堂更加混乱,你想把平易也卷进来?如今他既无官职,也无修为傍身,此时让平易跳出来,无异于把他往火坑里推。此事不行,绝对不行,之德,你要修书给告冯原大人,告知那些不忿的官员,尤其是我门下弟子,一律不许介入此事,私自惊动王爷,尤其是王北辰!翠岩和玉减自幼长在一起,感情深厚,虽然玉减通晓事理,可就怕万一,让王北辰一定要安抚住翠岩,不能惊动王爷,此事急办,今日下午就写!”
“那大人,许深大人那边……怎么办?咱们就这样看着他被那些小人任意拿捏吗?若是不管不顾,那许大人真是死路一条了!科举舞弊,一旦罪名坐实,这便是无可争辩的死罪!”
南怀玉摇了摇头,第三次长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潮水般的疲倦混着黑暗袭来,良久才缓缓睁眼,有些虚弱地说道:
“之德,一面知会礼部侍郎冯原,让他和齐王以为的那些‘南党’官员通个气,尽力拖延科场舞弊案的取证和定罪,联名给陛下上个要求三司会审的奏章,在我回京之前,这徇私舞弊的罪名绝对不能定下来!另一面交天穷书院和六江郡许家,让裳清尽量安抚住世家那边,大多世族游离在江湖跟庙堂之间,天穷书院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让他们不要向朝廷那边施加压力,最要紧地是让裳清看住栾平易!一定不能让他乱来!许家那边自然不必多说,还有,杏榜既然已经泄露,让本来拟定的及第学子联名搞个文章,出身世家门阀的要笼络他们背后的势力。”
南怀玉扬了扬手,固执地指了指面前空无一人的道路,示意范之德一同往前走,面上依旧平淡到看不出丝毫表情,
“闻道那边,我对不住他,我连累了他,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眼下咱们只能着眼在勃州事上,闻道指望着我,可勃州……勃州,勃州这些百姓也指望着粮食,事不宜迟,不能耽搁,我立马就动身去海府见南宫伦,之德,明日夜里就见分晓,这白石县的事情就全拜托你了!新法能不能顺利施行,这场熊熊烈火能不能烧起来,也全在你的手中!等宏武卫一到就将白石县周边封锁起来,届时白石县私发赈灾粮食,周边府县一定会有府军来查察,要把他们都拦在外边,人手可能不足,你也得想办法,绝不能让一个府军过来,此事一旦败露,我们的谋划布局,借力打力便成了竹篮打水,这场自下而上将燃的大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烧过来了。”
“老君侯那边派来的宏武卫呢?可信吗?既然要借助他们抵抗勃州府军,甚至难免引发冲突,恐怕这白石县里出了什么事情都一清二楚,瞒不住的。”
“放心吧,武安侯知道我准备做些什么,也知道此事干系重大,他多年领兵,若是带不出几百忠心耿耿的卫率,也不会稳坐钓鱼台这么多年,你也不必事必躬亲,一些细事琐事交给他们就行,总在细枝末节处着墨,耗费精力,难免会影响大局,只是……只是还有一个人……”
范之德心领神会,点点头道:
“我想着,此事就不用那郑正参与进来,等宏武卫一到,让郑正跟白石县这些衙役一同到北边去看管起来,等事情完毕之后再释放他们,这事情越少知道人越好……”
南怀玉摆了摆手,斟酌道:
“他不是蠢人,也不是个闲得住的人,准确的说,他是一个被情绪支配的人,做事不顾理性,今日他肯不惜舍去性命,违背勃州的大小官吏,是因为他凭着心里那股子热血侠气行事。可等事情了结之后,他也会在周边反复徘徊找个遗留的蛛丝马迹,因为人的情绪里,除了率性侠义,还有一种可怕的情绪,叫做好奇,对于这类人,当他接近不能透漏的真相的时候,要么让他永远闭嘴,要么……就告诉他一个看着合理的解释,宏武卫运过来的东西,你领着他一块去看,变法之事和我的身份你不必泄露,也不必跟他谎称此事领过诏命,你可借口说是不如此行事,勃州赈灾粮便发不下来。”
范之德抿了抿嘴,点头道:
“明白了,大人。”
“情绪这种东西,脆弱至极,没曾见识过战争,看见那些东西,难保这位郑都头会不会‘回心转意’,被害怕恐惧压垮,把心底那些侠肝义胆统统抛诸脑后,之德,若有此类迹象,你也知道该怎么做,一切以勃州受灾百姓和变法大局为重!”
“我知道,大人放心吧,我知道的。”
南怀玉长长吸了口气,交代间消瘦的身影已经走过湿润的街道,雨只刚落了些花针,原本打理得干净的砖缝里便倏忽长出新草,草色青葱,近看却无,如在初春。
“既然如此,之德,我便去谈瀛洲府了。”
范之德“嗯”了一声,心里还是有些担心,可也知道眼下何事重要,开口道:
“大人此去海府,一切小心,之德后日处理完白石县之事便往海府赶,大人……保重!”
南怀玉释然般笑了笑,年少时的离别总是轻悄,年纪大了,这滋味倒截然不同,哪怕是一两日的别离都显得镇重,不过对于此刻的南怀玉来说,素日里愁苦的别离填满思绪,此刻心里倒是好受一些,他心里装了太多凄苦的事情了,装上离愁反倒轻松不少。
“大人,别忘了给燕王爷买版画。”
“放心吧,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