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山鬼庙的第三天,珉州的天不知怎么下起雨来。
春寒带雨,萧瑟杀人,不过这寒意已经是凛冬最后的尾子了,这场雨下过,便是一场春风一场暖,日子朝着冰镇西瓜跟满院菡萏迈进。
栾洛云蜷缩在那小小“棺材”的一角,原本透气的竹棚上给韩眠画披了层旧蓑,二两银子,买回来的时候,韩眠画一脸心疼,在外头给竹棚盖蓑衣的时候足足骂了半天“奸商”,嘴里“我娘做的新蓑衣,最贵不过五钱”类的牢骚话足足说了十来遍,间杂着各类骂人之语,书生骂人,天南海北,变着法子不重样却又不带脏字,颇是有趣,病着的栾洛云都听笑了几回。
只是蓑衣盖上,小小一方天地里便愈加昏暗,竹棚上头透不出一丝光亮来,旧蓑外急雨潇潇,打在棚外噼啪乱响,每落下一滴,都像碎了一件瓷器。
栾洛云嘴唇有些发白,一直咳嗽个不停,她有些高烧,粥也喝不下去,有些迷蒙的眸子似闭未闭,随时都可能睡过去。虽然病得不轻,可她依旧把手伸出后头的帘子,任冰凉的雨水蓄满她的掌心,又沿着掌纹滴落下去,滴在车辕下渐渐远去的青草上头,和沙石瓦砾间淋着寒雨的荒草感同身受。
雨水顺着小臂流淌下来,洗净了一截白藕似的小臂上积攒几日的污泥,也洗净了铅华。
这回情况有些不同,栾洛云的病,韩眠画也摸不着门道,想的几幅温补的方子都不见疗效,只能暂时喂些姜汤驱寒,想去珉州南边的府县里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走方的郎中。
韩眠画起先替栾洛云把脉的时候,她还有些抗拒,千金之体,连宫里的女医诊脉都得拉上一道帘子。可每次看着他那一身袍子跟泥里滚过似的,破破烂烂,几乎看不出来原来的颜色,模样也不似原来精神,脸颊都微微凹陷下去,颇有些凄惨,想想这书生本来不用受那么大的罪,这诊脉看病也是为自己好,说服了自己,栾洛云心里那股孤傲也就放下了,晨起和睡前喝药的时候,都会默不作声,小心地伸出手腕让书生搭上。
只是每次诊完脉后,韩眠画的叹息声越来越沉重,栾洛云脑袋也愈发昏沉迷糊,她心里也知道,自己这病恐怕危急了,再找不到良医问诊,自己这条命恐怕要没了。
车舆像停了一阵子,栾洛云算是烧迷糊了,连呆在原地等了多久也不知道,听依稀听得见嘈杂雨声里有微弱交谈的声音,很小很小,她听不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帘外响起来脚踩在水坑里的声响,却一声响些,一声轻些,像是穿了两只不同的鞋子。韩眠画轻轻掀了帘子,站在雨里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面前有些虚弱的姑娘,强装笑了笑,装作若无其事地大声说道:
“璃云姑娘!”
韩眠画头顶上带着的斗笠四周分了叉,油纸掉了,剩下光秃秃几根竹篾支棱着,像头上扣着一把破扇子,雨就从那竹篾上滚落下来,肆意地在脸上淌。泥色衣服已经彻底看不出是襦袍了,袍子碍手碍脚,韩眠画中间问茶汤借了把菜刀,把有些臃肿多余的部分全给割了去,按他自己的话说,“‘屁帘子’跟‘门帘子’碍事,不如光手光脚拉车来得爽利”,可心口不一地把割得整齐的两块布放在竹箧里收好,然后尴尬的笑笑,栾洛云再不通人情,还是能从他那似是而非的淡然里看出不舍来的。
“璃云姑娘,这旁边不远就有个不大的小县城,三五里路的样子,前不久也确实有个医术高超的老郎中在这县里施诊,可咱们……咱们来得不巧,几日前刚离了此县到别的府去了,咱们恐怕……恐怕还得碰碰运气,放心吧,这雨算不了什么,这车我拉得越来越熟练了”
韩眠画的声音是喊出来的,盖过雨声,栾洛云也听了清楚,竭力睁开眼睛,定了定神,在一片青墨色的天地里看见面前这个狼狈书生,心里还怪不是滋味的。
强挺着身体的虚弱,栾洛云微微坐直了些,断断续续问道:
“臭…臭书生,咳咳,鞋呢?”
“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清,姑娘,你说什么?”
栾洛云努力抬了抬手,身体有些发抖,指着韩眠画蹚在泥坑里的光脚,又轻声问:
“咳咳咳,臭书生,你鞋呢?”
韩眠画顺着那手指的方向挪移了目光,见“璃云姑娘”指着的是自己的那只光脚,抬起脚看了看,坦然笑道:
“嗨,鞋啊,前头过石桥的时候,这鞋子不听话,自个飞到河里去了。没事,姑娘不用担心,这下雨天土地松软,光脚蹚在这泥里面还挺舒服的。”
栾洛云许是没力气了,这回没驳斥韩眠画那句“不用担心”,反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韩眠画却抢过话来先说道:
“璃云姑娘,我找人问过了,前头再走五六十里就是君山府的地界了,咳,听说那位郎中先生像也是去的那个方向,五六十里也不远,我腿脚勤快些,应该明日就能到了。”
栾洛云挤出个笑容,趁着苍白的脸色,像一朵盛开的木槿,毫无滞涩地颔首,率直轻声道了句:
“臭书生,谢谢。”
韩眠画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头偏到一边嘀咕道:
“也别太放在心上,我这人吧,做事重实惠,毕竟璃云姑娘你也是宗室,保不齐以后还能借着你青云直上。再不济,考不上功名,这也学了怎么拉车,拉起车舆来轻车熟路,以后到蜀地大山下头抬滑竿,书一面旗子写我韩眠画给那宗室里那谁谁谁拉过车,蜀中群山山上山下,我不是滑竿大王?抬一个人上山至少得收一两,额,不!得要二两银子,旧蓑衣都能卖二两了,我抬过姑娘的这把子力气还能没它值钱?”
栾洛云听了这话,笑了两声,带着轻咳,韩眠画抿了抿嘴,小心放上了帘子,又把外面罩着的青蓑整理了两下,淋着雨在帘外伫立了良久,思考了许久才换了副口吻,隔着帘子低声嗫喏道:
“姑娘,你身体……很不好,再这么下去……,你会死。”
韩眠画咽了口唾沫,在做最后的权衡,两息后,他叹了口气,语气有些冷了下来:
“要是到了下个县城还找不到郎中,姑娘,我只能把你送到衙门去,找医馆的大夫替你诊治,我不能看着璃云姑娘你就这样丢了性命……”
“姑娘,留得青山在,我信你,信姑娘你跑得出来一次,也一定能逃出来第二次,你不想嫁,这世间没人能强迫你,你只管逃离这个枷锁,我韩眠画是个无名小卒,帮不了你多少,可我能帮忙去找安宁兄弟,和他一起想办法帮你,安宁兄弟要也是无能为力,我也竭尽所能,去想别的办法……”
“可以吗?姑娘。”
栾洛云听着愈发放肆的凄凉雨声,将所有幻想里春天的美好一并打碎,突然间想问问门口帘子上那道执拗的影子,问问他缘由,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竭尽全力的帮自己,她从没见过像韩眠画这样痴傻却顽强的笨蛋,可千言万语只慢慢汇成一个字:
“好……”
韩眠画点了点头,迈步子离了帘子,走到系着车舆的绳索旁,时间紧急,早一些赶路,多出一些气力,没准这姑娘就不必嫁一个不认识的人,也许就不会过上惨淡的一生。自古和亲的女子,大多都没什么好下场,真要动起干戈,临仙人尚且不能平息战事,凭一个女子,又怎么挡得住利和欲的侵染,挡得住滚滚战车,披甲铁骑。
这理由说起来可笑又天真,颇像是自己虚构出来欺骗自己的话术,搁在那些苦心孤诣在圣人经义里寻章摘句的老贡生头上,非得嗤之以鼻,可韩眠画却郑重其事,两绳交叠,在胸前系上一重结实的活结,双脚插在那蓄了雨水的泥坑里,带着车舆两边陷入松软泥土的车轮向前缓缓犁去,像一头瘦弱却执拗的公牛。
栾洛云的身体已经虚弱不堪,脉象无力,他不敢耽搁。韩眠画刚才就想将栾洛云留在路过那县里,只是虚无缥缈的希望颇是可怕,他总觉得,总觉得自己再努力一点,再忍着疼痛向前迈着步子,就能抓住那转瞬间的光,真让这“璃云姑娘”回去了,平息两国兵戈的和亲大事,恐怕安宁兄弟也无力回天。
……
雨下得愈猛了,车行得愈慢了,韩眠画像是拼劲了全身力气,躬着身子,暴着青筋,每一步都走得费尽气力。
可他没曾停过。
直走了有二十余里山路,天地墨绿一色,分不清清晨傍晚,半睡半醒间,栾洛云被一声巨大的“扑通”声惊醒,像是突然闪过的雷鸣,马车停了,天依旧阴沉着,四周下着聒噪的雨。
外面许久没有响动,她唤了两声“穷书生”,却发现车棚外头只有雨声,没人回她。
忍着虚弱,扶着竹箧努力站起身来,掀开帘子,却看见满身泥泞的韩眠画在泥坑里扑腾着,两道绳索把他结实的绑缚住,半吊起来似的,挣扎着站起来又重重地砸到水塘里,像一条行将溺死的狗。胸口跟背上结过痂伤口一齐崩裂了,鲜血沿着绳索在湿得通透的衣服上荡开,两道狰狞的血痕交织晕染着,看着便觉得撕心裂肺般疼痛。
栾洛云有些心急地探出身子,斗篷沾上雨水,努力高了声音,冲韩眠画喊道:
“穷书生,你怎么了?”
韩眠画明显僵住了一刻,也没回头让“璃云姑娘”看见自己的窘迫,依旧直直地盯着昏暗的前头,像隔着山水高喊了一声:
“没事,姑娘,我……没事,姑娘身子弱,这雨又凉,还是回棚里呆着……”
他话没说完便又直愣愣地栽到了水凼里,手臂抽搐似的动弹了两下。栾洛云再也忍受不了了,扶着车舆站起了身子,缓缓迈开步子,走到磅礴的雨里,伸出手来搀住泥里趴着的韩眠画,却觉得他四肢热得像融化了一样,她伸手在韩眠画的额头探了探,这书生的额头下面像笼着一团火,他也在高烧。
像是突然能倚靠的东西突然倒塌了,亦或是栾洛云心里最柔软地东西被触动了,她只感觉那脸上流淌着的雨水热热的,带着点人情的热气。
“臭书生!回去吧,咱们回去好不好?不去碰运气了,不去了!
“臭书生,我信你,回到刚才的县衙去,我等你跟安宁哥再把我救出来。”
韩眠画摇了摇头,甩下几点泥土,苦笑道:
“璃云姑娘……,你要说这话,不如,不如就……就早说,都走了……走了二十来里地了,前头剩三十里,回头…回头也是二十里,现在让我回去,不是……折腾我吗?”
栾洛云没觉得韩眠画这率直的话有多么煞风景,只愣愣地坐在泥里,嘴里含糊着,似在小声抽泣,不过雨下得大,韩眠画看不清楚,也听不真切。
借着雨水擦了擦脸,寒意帮韩眠画又找到一些清明,断断续续开口道:
“反正…反正都走到这儿了,姑娘,让我再试试吧,我都跟你说了,求神仙拜菩萨没用,可求求我这样……我这样正派的读书人,还是有点用处的。”
栾洛云抽了抽鼻子,也用雨水在脸上抹了一把,冰冷刺骨地寒意如刀枪一般扎进脑袋,栾洛云回光返照似的,倒觉得意识不像刚才一样混沌,轻声辩驳道:
“不要脸,臭书生,谁…谁求你了?”
片刻之后,栾洛云问道:
“为什么?臭书生,我本来都不认识……不算认识你,还说过那样的话,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韩眠画似乎觉得休息够了,两手撑住身体,在栾洛云那“不如不扶”的搀扶下费力半站了起来,佝偻着身子,解开了胸口的活结,提溜一般把栾洛云拽到帘子旁,把他按在了车舆避雨处,笑了一声说道:
“没有什么为什么,姑娘,我不是说明白了吗,以后没准能靠着姑娘青云……”
“穷书生,别骗我,反正你不是这样的人。”
栾洛云仰着脖子,盯着韩眠画,眼神迷离像是在看着远处的烟雨。。
说话间,韩眠画笑着摆了摆头,在道旁捡了半块石头,垫在了车轮下,那车轮陷在一摊泥淖里,方才也是韩眠画拉得急了,身体又有些虚弱,才摔得那般凄惨,听了栾洛云这话,轻声道:
“璃云姑娘,咱们才认识两三天?要把无相寺都算上也不过将近二十来天,知人知面不知心,认识许久的老友也可能是背后刀子捅得最狠的人了,歇亭皇后都能毒杀周天帝,你就这样笃信我韩眠画不是这样的人了。”
“反正你不是。”
栾洛云的回答干脆利落,也斩钉截铁,韩眠画盯着栾洛云花猫一般的脸,又看见那双清澈坚定的眸子,咧嘴笑了一声,打趣道:
“所以姑娘,莫不是……觉得我这个穷书生看上姑娘你了,想攀这根高枝?”
“我……”
栾洛云一时间无言以对,没想到面前这书生也是个混不吝的性子,支支吾吾倒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放心吧,姑娘,我韩眠画还是拎得清这些的,我虽对那些尊卑有序之言嗤之以鼻,可出身卑微的人说尊卑不对,穷人说为富不仁往往都没什么说服力,更何况感情是双方的事情,也不能把自己的观念加在别人身上。姑娘你就安心坐着就好,至于为什么帮你,没有理由,也不需要什么理由,我读过书,见不得世道不公,想帮就尽力帮了咯,哪里要许多什么听着合理的缘由?”
“自古以来,凡是有姑娘掺搅的事情,都的是俗人嘴里的见色起意,英雄难过美人关,英雄要是因美人死了,又说女人都是些‘红颜祸水’,倒颇有些不公允,对英雄也不公允,对姑娘也不公允,看见世间的不公道,就尽一人之力去改变世道,遇上旁人落难,就尽一人之力去救危扶弱,这不就是读书人该做的事吗?”
韩眠画又捆上绳子,胸背上的伤口疼过去了反倒麻木起来,车轮轻轻滚动,淌过泥,越过坑,又朝迷蒙的前头缓步去了。走了两步,韩眠画却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语里有点歧义,说的像是自己迫于世俗的压力不敢喜欢,而不是不喜欢,停了脚步,忙回去又解释了一句:
“那个……,额,我的意思是,璃云姑娘,我喜欢温柔体贴些的姑娘,嗯……,也不是说你不温柔,就是……,额,璃云姑娘,你懂我意思吧?”
预想中飞来的碎瓦跟陶碗都没有落下,帘子那头连个回应都没有,韩眠画不解释了,这事吧,越描越黑,苦笑着扭过身子,在泥泞里向前头滚着。
栾洛云嘟着嘴,又想起韩眠画那句“梦话”,就着雨声轻“哼”了一声,声音温柔微弱,小到自己都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