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致赞同的点点头,“人世间良莠不齐,少有晏侍郎这样襟怀洒落者。”
两人谈不上熟悉,更是上下属的关系,这番言论在无心者听来无伤大雅,但在有心者听来便是认为他抨击时局,身为官员藐视百姓同僚甚至是暗讽皇上,可是大大不敬的。
那他究竟是为人如此,还是别有用心?谢兰致不好下断论,但她始终相信人不可貌相。
晏汝错从始至终的表情都是淡淡的,十分平易逊顺,很像微风中的蒲公英,就算动一动飘得高些也难有人去刻意关注。
“谢大人突然到访,有什么下官需要下官的效劳的吗?”晏汝错坐的端正,束发的玉簪通体发冷,其中隐隐流动不定。
仅凭一眼,谢兰致便知道这玉簪不是什么普通物件,但也没放在心上,“那便言归正传,虞相告假后,六部才统一归于内阁打理,虽然有许多漏洞,但不是什么大问题,唯独户部的漏洞,我需要亲自来询问清楚。”
两人四目相对,晏汝错是头一个在谢兰致眼神攻势下不心虚慌张的,反而是口吻轻松道:“户部掌天下土地、户籍、赋税和财政支收,光是为这些卷宗就建了三座案牍库来存放,所以历来户部的一些小问题都很难规避。”
“小问题?晏侍郎真是心大,京城户籍一籍难求,近几年凭空冒出好些拥有京城户籍的无名人士,拥有了户籍就可以在城中做生意、购置田地房产等等,同样,做了什么触犯律法的事,就会像大海捞针一样找不到人,这还是小问题吗?”谢兰致弯唇一笑,双目一瞬不瞬的看着他,话语间略带笑意道:“而且这户籍上档、印章、分发、存库都是户部的差事,自然是要追究本源了,你说呢?晏侍郎。”
也许是在思索她的问题,晏汝错垂下眼帘沉默,他的眼皮非常薄,眼珠子有细微的转动都能看的真切。
“怎么?想不起来?”谢兰致问道。
“是啊,下官没有谢大人的博闻强记,实在没有这方面的印象,还请见谅。”晏汝错叉手以示抱歉,确实是想不起来那么多东西。
“既如此,我来给晏侍郎提个醒,文延四十八年七月初七乞巧灯会,有一对陈氏夫妻失足跌入翡翠河中丧命,两年后腊月十二,和这对陈氏夫妻拥有同样姓名的两个人又重新在牙人那儿买下东市的店铺,这对陈氏夫妻分别叫陈画和陆三娘。晏侍郎,你说这世上是不是有起死回生的稀奇事儿呢?”
谢兰致说完,拿过晏汝错面前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晏汝错这才反应过来,勉强一笑接过茶壶,“怪力乱神不可不信,但这能说明什么呢?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
“是不能说明什么,但两年后出现的陈画和陆三娘可是两位姑娘啊。我命人去问过了,这两位姑娘的生辰八字和陈氏夫妻也是一样的,并且有造假的迹象。她们只是想钻个空子,因为身份一般,也没有结识的人,更不会有人大费周折去调查她们的背景,所以从不做掩饰。”谢兰致特地看了一眼晏汝错,见他还是神色平平,定性相当不错。
于是凑近了步步紧逼道:“那这个空子是谁给的呢?我若是下令彻查,只到今晚,必有准信。”
看向水榭外,户部采光好,大日中的太阳一动不动挂在天空正中央,瞄它一眼瞳仁都被亮的直发酸。
话音刚落,晏汝错下意识转动眼珠子,看见落在扶栏上的阳光,继而起身叉手道:“此事是户部的疏漏,但下官确实记性不太好需要再去查看一遍卷宗才行。”
谢兰致轻笑,也不想为难他,同样站起身走过,长长地呼吸一气,故作宽慰道:“不用太紧张,多熬几回蜡烛油灯的事儿,户部一向兢兢业业,查明白了,也算功过相抵,我还等着晏侍郎多帮帮我呢。”
“嗯,知道了。”答的相当干脆。
晏汝错身边那位“无眼有珠”眼盲的小官吏领着谢兰致出门,这路应该是走过很多遍,所以走的很顺畅,算是闭着眼都能找到路的意思。
“大人慢走。”小官吏突然低着头沉沉微笑,隐约发白的眼珠子似乎已经感知不到光线了。
谢兰致却被耀的眯上眼睛,不经意看到他这副阴森模样在烈日下显露,真是颇为诡异。
“谢大人,我接你去吃饭。”谢兰致本想趁机问点儿什么,兜鹄就驾着马车吵吵嚷嚷的来了。
“兜鹄?”一扭头的功夫,谢兰致再回头看,眼盲的小官吏就已经不见了。
“大人看什么呢?”兜鹄凑了过来,往门里张望。
“没什么。”谢兰致微笑,“你怎么来了?”
“哦,是殿下要我来接大人去吃饭的,东市开了一家蟹黄为料的面馆,香飘十里,咱们快去吧。”兜鹄咽了咽口水,龇着大白门牙跑到马车边搀着谢兰致上去。
“东市有天南海北来的人,好吃的也多。”谢兰致说。
“真的啊?那就能吃到天南海北的美味了嘿嘿。”兜鹄不仅贪嘴,而且不挑食,一块儿馒头配黑醋糖蒜都能吃的津津有味。
“汀庭里的人不应该是到处跑吗?”谢兰致随口一问,也没指望兜鹄会说些什么,毕竟能跟在祁蕴身边的人,肯定有两把刷子。
然而很是出乎意料,兜鹄噼里啪啦说个见底儿,“那倒没有,我和禹枝从小都是留在殿下身边照顾的,汀庭有三拨人,一拨遍布各地小范围注意动向,一拨武功好点就专门跑来跑去传递东西物件,完成任务,他们确实是满天下的到处去,最后一拨就是总部,由大掌事坐镇呢。”
之前千方百计都查不到一丁点儿消息,现在轻轻松松就知道了,真是捉弄人。
谢兰致嗯了一声就不再多问。
东市不允许马车进入,是免得误伤路人,盛京东西两市虽比朱雀大街的人流还要密集,但也不妨碍人人都乐意往这里面扎堆。
兜鹄领着谢兰致来到最靠里,所排队伍最长一家食肆,名叫蟹记。
城中的食肆多有用屏风隔开,但这家蟹记竟是在每桌之间架着和书局一样的长宣纸,有些已经写上了字。
“真特别。”谢兰致盘好腿环顾周围,坐在祁蕴对面,兜鹄和禹枝在邻座。
“是为了让食客将对食物的评价写下,以此来精进。来,先喝汤垫垫肚子,面还得一会儿呢。”祁蕴现在手里鼓捣了一会儿,才将一个实木打磨光滑的圆碗推了过来。
看着金黄的浓汤,谢兰致上手扶碗试了试温度后,就直接端起来喝了。
这一口蟹味浓郁不腻,还保留着蟹黄沙沙绵绵的口感,喝完马上就有胃口了。
“上佳美味。”她忍不住喟叹一声,“殿下跟灶王爷似的,每回跟着都有口福。”
祁蕴笑笑不以为然,拿起毛笔开始在宣纸上题字,“对灶王爷好点儿,一辈子不愁吃。”
“嗯嗯嗯。”谢兰致重重点头,也拿起笔想好好夸一夸这汤,却被上面已有的字吸引过去,“陆三娘…”
“蟹记的东家之一。”祁蕴说。
“东家?是京城人氏吗?”谢兰致撂下笔问他。
“是,还有个善丹青的姐妹…”
“陈画?”
“嗯,就是和你说户籍一事有关的其中两人。”祁蕴神色从容,一边题字一边与她说话,有关消息皆是已经了如指掌。
这是什么情况?谢兰致盯着陆三娘这三个字,疑惑道:“奇怪,之前她们都是刻意躲藏,现下怎么又如此招摇过市,敢用着伪造的户籍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