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凉。
南方的朝暮其实并不难捱,哪怕再过些时日,等到冬天,这边也不会下雪。
方闲感觉这样的气候还算不错,起码比北域舒服得多,但夏叶不太适应肃杀的氛围,连带气色都变差了些,本就病态的面相更显苍白,于是换了件绛红色的袄裙,远看总算有了几分光彩。
乡间小路上,泥土被白日里的猛烈阳光晒到干裂,夏叶走在前面,背影拉的老长。
“掌柜的,走快点!”
女孩转身,斜着头,晚风吹起她的长发,发丝紧紧贴在唇角。
路边麦田翻涌如金浪。
夕阳的余晖映在夏叶侧脸上,耳边的碎发显出和天边的火烧云相同的颜色。
“别急。”方闲笑了下。
蝉鸣声又响起来了。
这是属于它们的最后一个月。
方闲以往从未听过蝉鸣,但自从下山后,几个月来每天都能听到这些小虫子在耳边聒噪,时间久了难免有些厌烦。
但一想到蝉鸣声马上就要消失,他心中又莫名生出几分不舍。
或许不舍的不是蝉鸣本身,而是记忆中的某些碎片?
树影摇曳下的涓涓小河,月明风清的夏至小院,火树银花中的人间烟火。
“明天就是中秋了。”方闲跟上,握住女孩的手。
雪山不过中秋,只过年。
“中秋?”夏叶重复一遍,晃晃脑袋。
“是团圆的节日,夜市一直开到天亮,欢饮达旦。”方闲怕女孩不懂,多补充了一句:“还有月饼,甜的,和明晚的月亮一样圆。”
山下很重视中秋佳节,有些平日生活困苦的人,这一天宁愿当掉衣服,也要换壶酒喝。
“团圆……要回雪山么?”听到月饼二字,夏叶拨开嘴角的发丝,眼睛很亮。
她抬头的时候,成群的灰雁从北方飞来,风里带着麦香味。
“不用回。”方闲摇头。
一来山上不过中秋,二来……他现在颇有种四海为家的感觉。
走到哪算哪。
“走吧,先进城。”
……
从朝歌离开后,方闲刻意放缓了速度,所以目前仍停留在中原。
像中秋这样的节日,还是在中原过更有氛围。
不说亭台赏月,起码要在酒楼占个好位置。
最好再去看看十万水灯。
还有瓜果,中秋那天会有手巧的匠人把瓜果雕成莲花的样子,夏叶肯定没见过。
客栈内,方闲坐在床边,女孩有些累了,很早便躺下,缩在被子里,仅露出半个脑袋,但眼睛一直四处乱瞟。
“掌柜的。”女孩悄悄地说:“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其实夏叶已经很困很困了,但她就是想听到掌柜的声音。
偶尔任性一下,可以的吧?
“故事?”方闲怔了怔。
故事他肯定有,书不是白看的,像什么高冷王爷与娇软庶女,忠诚侍卫与皇朝公主,方闲随便扯扯就能讲一整夜。
这些书都是师妹们爱看的,在山上抢手的很,算是为数不多的娱乐,往往同一本书要在众人手里来回传阅。
可这些故事不太适合睡前讲。
于是方闲开始回忆钟不慎的江湖谈资。
“从前有个立志扬名的说书先生,他和朋友有个约定,是独属于两人的小秘密。”
“说书先生很年轻,自然心气也高,但他的出场次数却越来越少了……”
方闲语气舒缓,不由得眉目低垂。
他顿了顿,组织语言,顺便低下头,想看看女孩的反应。
女孩闭着眼睛,呼吸趋于均匀。
睡着了。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方闲吹灭烛火,房间归于沉寂。
“那就下次再讲吧。”他轻声说。
夏叶休息后,他才敢想一些连自己都不确定的东西。
比如……你到底是谁?
方闲曾安慰女孩,说她很普通,特殊的是自己。
可女孩真的普通么?
这话也只能骗骗呆子。
灵气复苏与夏叶息息相关,这是不争的事实,无论方闲如何找借口,他心底都会冒出一个更合理的猜测。
仙缘。
方闲本能的厌恶这个答案,因此缄口不言。
但人是骗不了自己的,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别说道法境,自己入天人的时候,都没出现所谓的天地异象,而夏叶的晋升能影响到一整个世界。
这怎能不令人联系到真仙?
方闲叹息,他伸出手,想摸摸女孩头顶,最终却停留在距离脸颊一寸处。
这算什么?
话本小说?
绛珠仙草下凡以一世泪水报恩?
可在那册话本里,仙草化人后泪尽夭折了。
夏叶不会哭,而且很健康。
她只是看起来不太精神。
夜色中,方闲此生第一次陷入没有答案的迷惘。
留下女孩,一起回雪山,过上他幻想过的生活,这是一己之私。
那倘若女孩本就是从天上来的呢?
难道不让她回家么?
方闲以前觉得世上没有仙人,如今或许有了,但他仍然觉得成仙没什么好的。
他满足于人世的生活。
波澜不惊。
度厄王和掩日魔帝的死亡让他名满天下,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可方闲表现得很平淡。
因为这些东西他都曾想过,他知道自己是天下第一,总会有这一天的。
想得越多,惊喜越少。
走在路上,忽然有人送了你一笔永远也花不完的巨款,这种意料之外的,方闲连想都不敢想的,才叫惊喜。
快感……快感就更谈不上了。
先抑后扬才有快感。
过往的人生中,方闲一路顺风顺水,师长,同门,刻板也好,散漫也罢,都是蛮好的人。
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哪来的压抑呢?
出身,天赋,命运给他的,正好是他想要的。
最多穷一点。
咬咬牙,穷困也可以当成生活的调剂,毕竟钱可以再赚。
唯有夏叶,这个女孩,是他始料未及的变数。
下山时随手搭救的妖物,竟能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
她本该在客栈里打杂的。
“你到底是谁呢?”方闲呢喃,看着月光下的影子在窗前摇晃,“你到底……是谁呢?”
在方闲没注意到的地方,女孩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又仿佛只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