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有违”四字出口,赵长生身上气质浑然一变。
由原本的温煦平和,霎时变得锐气十足,凛然不可直视,直直向着任盈盈覆压而去。
“怎么样,任姑娘敢不敢与某家赌上这么一赌?!”
任盈盈紧紧抿起嘴唇,眸中神光在赵长生脸上,还有桌上的焦尾琴上缓缓扫过。
迟迟未能给出答案。
“哎呦,我们的任大圣姑今天这是怎么了,居然连比都不敢比。
就算你输了,公子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就你这样,还想着把东方白怎么样?
还是洗洗睡吧,抱着人家赏给你的骨头慢慢啃去吧!”
蓝凤凰的话,可以说是很过分了,根本没有给任盈盈留面子。
说话之间,蓝凤凰同时伸出手去按在焦尾琴上,就想着收回。
立刻,任盈盈被气得脸如巽血,胸膛险些都要炸裂了。
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蓝凤凰的话,自有其道理。
并不是一味胡搅蛮缠。
“成了。”
瞧着任盈盈神色变化,蓝凤凰心中暗暗发笑,冲赵长生递过去一个邀功的眼色。
激将法虽然粗糙,但却格外好用。
许多时候,就算当事者心中清楚,你这是在拿话挤兑他。
迫于自己面子,也只能心甘情愿地往里跳。
就比如说,现在……
“收手!”
任盈盈面容一肃,伸出只肌肤简直透明的手掌,用冷冰冰的手指同样按在焦尾琴上。
暗暗发劲,以免被蓝凤凰收走,任盈盈看也不看她,只是用双目凝视着赵长生,一字一句道。
“小女舍命陪君子就是。
到底如何比斗,还请君侯划出道道来!”
“既然本侯说了要以琴会友,那么比斗方式当然不是打打杀杀。”
赵长生洒然一笑,从系统空间中取出本线装手抄书本,放在焦尾琴旁边,然后用眼神示意任盈盈打开。
“这是……”
任盈盈悄悄松一口气,然后翻开书本,语气不由随之发生变化。
蓝凤凰好奇探头看去。
只见书本之上,尽是些古古怪怪的文字,连贯不成语句。
还伴随着手指姿势图样,仿佛道士和尚掐咒施法一般。
根本不懂到底什么意思。
但是任盈盈与绿竹翁,却是均都心中清楚。
这是本曲谱,而且生怕人读不懂。
除去用文字记谱外,甚至还用图样,详细记录了其指法。
“《广陵散》?!
此曲不是早已失传千年了么?!”
匆匆翻过数页之后,任盈盈这才想起去翻看此曲名字。
然后不由再次大吃一惊。
“还有这《笑傲江湖》曲,怎么从来没在古今名家著书传记中见过,莫非是今人谱曲?
呃,这曲子不是单纯琴曲,而是琴箫合奏啊!”
任盈盈嘴上说了几句后,就不再多说。
而是应和着曲谱当中的节拍,低声哼唱起来。
与此同时,两根手指不住在桌上轻轻敲打。
声音拔高,忽又变哑。
而任盈盈眉毛,亦是随着蹙起或者舒展开来。
显然是在推敲这曲谱当中的困难之处。
从头到尾,赵长生都没有出言打断,好整以暇地在竹椅上坐定,轻呷明亮茶汤。
《广陵散》与《笑傲江湖》曲,都是如何焦尾琴一并奖励给赵长生的。
任盈盈是识货之人,自然明白其中真假。
耐性等任盈盈浏览过一遍之后,赵长生这才开口解释。
“《广陵散》乃是脱胎于聂政舍身刺杀韩王之事,任姑娘是琴道名家,对其来历自然再是清楚不过。
至于那《笑傲江湖》曲,则是当代两名武道高人以《广陵散》为根基,新编而成。
比起原曲的慷慨清远,更见笑傲江湖气。
但是难度却也大大增加,除非有着极佳武道根基的江湖高手。
否则决计无法将曲中的真意与技法尽情发挥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
任盈盈合起书本,同时闭上眼睛,消化方才心中所得。
以她在琴艺上的水平,自是不难确认其中渊源,证明赵长生所言不假。
“你我二人比试题目,便是以这《笑傲江湖》曲为题。”
赵长生下巴微抬,示意看向曲谱。
“无论抚琴,还是吹奏洞箫。
谁能将此曲发挥得更为淋漓尽致,就算获胜。
当然,任姑娘今天刚刚接触此曲,赵某难免有些胜之不武。
任姑娘大可再用两三天时间熟悉,然后我们再比试也不……”
话音未落,就见任盈盈突然抬起头来,沉声说道。
“不必,今天就更好!”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广陵散》与《笑傲江湖》曲,均是取自聂政刺韩一事。
虽然精神内核有所变化,但其中那份慷慨潇洒豪迈之意却是一脉相承。
任盈盈虽然只是初次接触,指法变化称不上烂熟于心,单凭肉身本能就可以将此曲演奏出来。
但是她现在的精气神却是最为饱满契合此曲。
再继续练下去,手法可能会更加纯熟。
但是其中神意,却是会随之减弱,反而得不偿失。
“不是,比试规矩未免有些太儿戏了吧?”
看着两人三两句之间将规则、时间什么的确定下来。
在旁兴奋激动了老半天的蓝凤凰,有一种仿佛被雷劈中的感觉。
俗话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赵长生两人比论琴艺,乃是妥妥的文斗。
可不像武斗那样,胜负生死一目了然。
谁胜谁负,那还不是有的掰扯,根本说不清楚。
最次,最次,总得找几个无关第三方的乐师大家,作为裁判吧。
“裁判自然是有的。”
无需刻意端详,赵长生似乎就已经读出了蓝凤凰心中所想。
抬眼看着蓝凤凰,赵长生似笑非笑道。
“蓝圣使你过来不就是做这件事的吗?”
天空中一群乌鸦,叽叽喳喳地拍打着翅膀飞过。
这就是蓝凤凰此时的心情。
“公子……你确定?!”
用手指着自己,蓝凤凰拿捏不准地问道。
她现在可不是以五毒门圣使蓝凤凰,以及任盈盈的盟友身份。
而是作为赵长生的俘虏与属下身份过来的,立场根本算不上公正中立。
会偏向哪一方,根本是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让自己来做评判,蓝凤凰想想都觉得不够合适。
但是。
绿竹翁与任盈盈,却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其中不妥一样,没有发表任何反对意见。
但这并不能让她好受多少。
蓝凤凰心中不由泛起羞愧,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脸颊火辣辣的疼。
这对于大大咧咧,连死亡也不怎么畏惧的她来说,可实在太罕见了。
抛开一切不谈,就算蓝凤凰能够真正毫无偏私地做好这个裁判。
但是她对音韵的认识,基本上局限在吹口哨,借助声音的长短、高低来给蛇蝎等毒虫下令杀人之上。
用来评论什么千古名曲的好坏,是否演绎得当。
无论蓝凤凰怎么想,都觉得没有这个能力。
“其实,很简单的。”
赵长生直接拒绝了蓝凤凰申请换人的要求,用手指指心口。
“扪心自问就是!”
任盈盈点点头,表示赞同。
琴者,禁正人心,以合天籁者。
蓝凤凰对于乐理了解不多,也说不出其中妙处。
但是音乐是否好听动人,却还是很容易得出答案的。
甚至,因为蓝凤凰不怎么受技法影响的关系。
作出的判断,反而更加直指本心,契合此曲本质。
从这种程度上来,反而对任盈盈一方更为有利。
既然双方都对此认可,那么蓝凤凰的裁判资格再无疑问。
跪坐在竹屋正中的床榻之上,蓝凤凰觉得说不出的坐立难安,如芒在背。
两只手,都不知道到底应该往哪里放了。
“不行,再不能这样下去了。
回去之后,我也要学琴,不能再谈到这些,继续一问三不知了!”
不提蓝凤凰在心中如何握紧拳头发誓,任盈盈长长呼出口浊气。
“既是如此,那么就容小女子献丑了。”
说话间,任盈盈已经整顿上身上衣冠,焚上炉香,端坐在琴桌之前。
动作有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双手按在琴弦之上,任盈盈脸上表情顿时收起,无悲无喜,仅仅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端正”。
与方才只手裂纱,杀气森然的日月神教圣姑任盈盈。
仿佛完全其两个不同的人。
琴者,乃是华夏正声、元音雅乐。
与其它乐器截然不同。
素有“六忌”、“七不弹”之说。
所谓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
所谓七不弹,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者不弹。
这些,并不是刻意强行为之。
而是因为琴者发乎于心,一旦被天时、人心影响。
弹出的琴音也就难免呈现出激昂,或者哀怨的调子。
失了其正意。
蓝凤凰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到叮咚琴音幽幽响起。
说不出的幽雅动听。
蓝凤凰不由急忙收摄心念,将心思靠上去。
未过几时,琴音忽然高了上去。
然后越来越高,几乎到了万仞高山之上,还要继续升腾而上。
直接超脱于云天之上。
已是隐隐有了些类似铁筝、琵琶的尖锐铿锵之意。
蓝凤凰思绪,受着琴音牵引,不由随之起伏飞腾。
绿竹翁神情肃穆,大气都不敢出。
以他的修为与琴道上的造诣,到了这里也就难以为继,再难继续提上去。
继续强行为之,非得崩断琴弦不可。
这重难关,也不知道任盈盈能不能成功闯将过去。
与他们两人相比,赵长生虽然同样侧耳倾听琴音。
但是表情神态,却明显要从容平静许多。
任盈盈的音韵虽妙,但是想要动摇赵长生的心境,却还远远不足。
而这时,任盈盈琴声已经豁然一变。
明明越转越高,几乎高出天外。
但是那琴韵却依然履险如夷,举重若轻。
丝毫不费力气地就已经升了上去。
单单这一手,就将绿竹翁远远抛在身后。
他虽然年纪长了任盈盈一个天命之年,但无论还是琴艺,还是武道修为都远远不及。
不过,绿竹翁脸上却丝毫不见放松。
能够驾驭住如此高音,忽然难得。
但是能放能收,刚柔文武并济,才是更加不易。
他正如此想时,任盈盈琴音已经再变。
眼见快要高到不能再高之时,琴韵终于逐渐放缓下来。
令人感觉,就似乎乐音在不住远去。
奏琴的任盈盈,不在这竹屋当中。
而是已经远远走出数十丈距离,然后再到了数里之外。
琴音细微,几乎不可再加听闻。
仿佛完全化入风中。
最后若有若无,终究归于万籁俱寂,再不听闻。
琴声虽然收起,蓝凤凰心中激荡情绪,却是还远远没有平息。
心驰神摇。
足足过了良久,她方才如梦惊醒,彻底清醒过来。
“果然厉害!”
蓝凤凰神情肃然,难得真情实意地对着任盈盈称赞一声。
她一直以来,对于任盈盈操琴吹.箫颇有些不以为然。
但是现在,蓝凤凰却是再也不会这么想了。
琴音无形无色,但却直接动摇人心。
而且蓝凤凰还能清晰感觉到自己体内气血,也被任盈盈琴音扰动调起。
某种程度上,这可比她的蛊毒之术还要来得厉害。
“任姑娘果然好琴艺,只是初次弹奏,就能将这《笑傲江湖》曲演绎到如此地步!”
赵长生轻拍手掌,微微颔首,给任盈盈投过去一个赞许眼神。
他这话,倒也不算是客套。
任盈盈的琴艺,不提古往今来的琴道大家。
单单说江湖女子当中,排在前五之列,总是不难的。
再进一层,就是天赋绝伦,甚至能够以琴入道。
像上官婉儿读书读出个儒道大宗师那样,成为琴道宗师。
就比如说,昔年曾靠一架天魔琴,一曲天龙八音杀得九州江湖腥风血雨的六指琴魔。
这已经是十分惊人的成就了。
除去自身资质天分之外,名师引导入门,每日勤练不辍。
每一样都不可短缺。
十指从琴弦上移开,任盈盈谦虚一笑而过但是心中却也是十分自得。
平心而论,她琴道造诣其实还到不了这境界。
只不过今天不知怎么,超常发挥,堪称完美。
“今天这场,看来非我胜莫属了!”
纤纤手指将发丝挽到耳后,任盈盈悠然看向赵长生。
一想到能够将大周女帝武曌,这个可以说是九州天下女子第一人的夫君胜过。
任盈盈就觉无比激动。
就好像……就好像是她胜过了武曌一般。
赵长生名动神都,乃至天下六大皇朝。
世所共知,乃是靠着举世无双的容貌风采,还有治世之才。
却不曾听说,他在琴道上有着何等惊人的造诣。
虽然赵长生给了自己不少惊喜,但是任盈盈笃定。
接下来的胜负,不会有什么意外。
当然,赵长生既然敢提出今日赌局,琴艺也绝不会差。
但越是如此,胜利的滋味才会越发甘美。
“那么,就有扰几位清听了。”
赵长生还是那份从容平淡模样,仿佛就算泰山崩于身前,也不能影响他分毫。
“任盈盈,你这回完了。”
留意到他神情,蓝凤凰心中一定,莫名生出偌大信心。
对于赵长生取胜再没有任何怀疑。
然后,她思绪迅速延展到其它方面中去。
这下子,总算是将任盈盈带到大周,带到赵长生身边了。
有自己与任盈盈在,南疆三大势力当中的两家已经现出分裂之兆。
南疆大乱,就在明日。
而自己,说不定就可借此机会,成为主宰五毒门乃至整个南疆的女王!
但,蓝凤凰也情知,真正麻烦的事情现在才开始。
女帝武曌,显然是不喜欢赵长生身边有太多出色女子的。
自己这么做,必然不会令她高兴。
就算立下大功,也未必能够得到应有的回报。
“还得想办法让女帝认识到,我是绝对忠诚于她,忠诚于大周的才行。”
蓝凤凰正自冥思苦想,赵长生则是已经从任盈盈手中接回了焦尾琴。
不同于任盈盈端庄谨严,一言一行都必须恪守奏琴要义的模样。
赵长生只是信手轻挥,说不出的自然。
琴音在竹屋内响起。
蓝凤凰、任盈盈、绿竹翁等人心中随之生出波澜。
“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任盈盈心中一凛,如临大敌,不觉喃喃出声。
单单就是这么一挥,甚至都算不上什么曲调。
任盈盈就已经真真实实地意识到了赵长生琴道造诣。
或者说,不单单只是琴艺。
万事万物,均有相通之理。
否则,上官婉儿也不可能靠读书读出个儒道大宗师出来。
如果说,任盈盈的琴艺,还只是竭力约束打磨自己,去适应世间规矩规则的话。
那么赵长生的琴艺,就已经完全超脱出了此类约束。
看似随心所欲,无所不为。
但一举一动,都契合天道规矩,没有任何行差踏错。
这不是技艺上的差距,而是境界。
天人之上!
任盈盈低念出声。
这种意境观感,她也只在东方白一人身上依稀感受到过。
没想到,居然会在赵长生身上再次见到。